潘金蓮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潘金蓮挎着竹籃漫步,她知道自己應該買些雞蛋,再買些牛肉,都買最好的。他知道自己的腰間掛着個錢袋,裡面鼓囊囊的裝滿了銀子,這些銀子足夠她逍遙的過完後半輩子。
不光如此,她還能夠想起,在她的梳妝檯抽屜裡,還有很多金子。這些金子足夠買下十座桂花樓,她已經決定了,就開酒樓,要開比桂花樓還大的酒樓。一座開在清河,一座開在陽谷,剩下的都開到東京汴梁。京城的有錢人多,花得起錢,在如同陽谷縣那樣的彈丸之地,怎麼可能掙到錢呢,把酒樓開到那裡,純粹是爲了告訴大家,潘金蓮發達了,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被逼着嫁給侏儒的可憐女人,她已經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命運真是個玄妙的東西,潘金蓮想到命運的時候,習慣性的咬了下嘴脣。
等等,那是誰?潘金蓮看到人羣當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穿着灰布的僧衣,雖然明顯能夠看出是個女人,但動作卻如同男人般矯健。是那個兩次指引過自己命運的尼姑,她還欠自己一個關於命運終點的問題。
潘金蓮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感覺心神不寧,感覺周圍的東西如同夢幻,原來這都是因爲尼姑要出現。只要這個尼姑一出現,勢必是生活出現大波動之時,不知道她會帶來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既然在這裡遇到了,那無論如何,也必須要詢問處,關於命運終點的問題。
如果我能夠知道自己命運的終點是什麼,那過程就只剩下享受。潘金蓮的腦海裡瞬間蹦出了這麼一句話。
去追!潘金蓮感覺沒有什麼事情比追趕上尼姑更重要,她隨手把竹籃往地上一摔,似乎聽到了雞蛋破碎的聲音,不過不要緊的,只要有錢,這些都可以輕易的買得到。潘金蓮一手按住腰間的錢袋,以她最快的速度,拼命的追趕在前面的尼姑。
她可以很清晰的看到尼姑的身影,有那麼幾下,甚至只要胳膊再長出幾尺就能抓到尼姑,但人流一涌,尼姑又迅速的被擠遠了,在反抗洶涌的人流時,她感覺是那麼的無力。着急的潘金蓮想要大喊,卻感覺嗓子裡好像塞住了什麼,喊不出來。但她知道,不能放棄,這尼姑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一旦錯過這次機會,很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如果是那樣的話,命運的重點就只能等待她度過自己的整個人生之後,才能看到和經歷。這個過程太過漫長,期間的忐忑和等待、疲憊與折磨足夠消耗掉潘金蓮所有的耐力和心智,當想到這裡時,她再次的燃起了希望之火。
使勁擠,誰怕誰啊。她想個男人一樣,不再注重在人流當中也保持女人的端莊,面對怎麼也擠不動的身軀時,她甚至會張開嘴用牙齒咬,伸出手用指甲抓。她像一頭飢餓的豹子,在追趕着羊羣裡僅剩下的羊。擁擠中,她感覺到了,有人在偷偷摸她,佔她的便宜。那雙手如同蛇一樣在她身上游走着,冰涼而滑膩,不時經過一些讓她臉紅的地方。
她想破口大罵,她想停下來找那雙手的主人理論,她更想呼喊一個保護自己的名字。就在那名字馬上就要出口的時候,如鯁在喉的感覺又來了,但這次似乎是她本能的停止了呼喊。潘金蓮似乎感覺到,即便是呼喊也沒什麼用,這裡彷彿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周圍的人熙熙攘攘,但他們有時候安靜異常。
管不了那麼多了,繼續追那尼姑要緊。潘金蓮強忍下要流出的眼淚,不去管那雙如同滑蛇一般的手,拼命的向前趕。果然,那雙手最後在腰上重重的摸了一把之後,就消失不見。但是那手上的冰涼感,直到潘金蓮擠出好遠,仍然停留在皮膚上,讓人幾乎喘不過氣。
沒時間發抖,人流似乎越來越擁擠。周圍的人好像都差不多,他們有着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衣着,甚至差不多的裝扮。潘金蓮隱約感覺,自己擠一段時間之後就會重新遇到剛纔擦肩而過的人,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迷失了方向,但她很快就打消了這種心理,因爲尼姑在她的前方。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追尼姑,如果尼姑是來回做着折返運動,穿梭在兩波人之間的話,潘金蓮也很樂意那麼做。唯一的問題就是,如果能確定是這樣的話,她就可以站在原地等了。
潘金蓮感覺腳踝已經有些痛,路上的石子隔一會就會尖銳的戳中鞋底,柔軟的鞋底抵擋不住如此猛烈的戳刺,腳心隨即會傳來鑽心的劇痛。她又感覺到,有幾顆石子鑽進了鞋裡,在腳趾間來回穿梭,潘金蓮猛的動了下腳趾,那石子倒是從腳趾縫裡跑了出來,反倒了腳底板處,配合着那時常到來的劇痛,折磨的她要發瘋。
但這都無法讓她停下。
人越來越多,當她分開兩個人繼續向前走的時候,發覺腰上被人一拉,不能前行。焦急的潘金蓮回頭一看,原來她的身體雖然擠過來了,但錢袋被架住了。人流如此擁擠,她無法轉過肩膀去再分開那兩個人。
她很憤怒,只得大喊,但那喊聲到嘴邊卻變成了哀求:“求求你們,我很着急。我的錢袋被卡住了,求兩位往旁邊讓一讓,這樣我就能拿出錢袋了。”
世界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安靜,天宇間只剩下了潘金蓮的哀求。她能聽得到自己的哀求在人羣組成的森林裡如同受驚的小鳥,四處奔逃,傳來一陣陣被支離破碎的回聲。這回聲裡還伴隨着哭泣。潘金蓮猛的摸自己的臉,並沒有眼淚,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周圍乾燥無比,這哭泣不是自己發出的。
可這一摸,卻也嚇了一大跳。如此乾燥,不像是自己的臉。潘金蓮驚恐的摸自己臉的其他部分,發覺乾燥的好像武大的腳跟。同手指輕輕一搓,臉皮就要被剝落下來。這讓潘金蓮嚇壞了,她急忙看自己的手,潘金蓮發覺自己的一雙玉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光滑彈性,變爲乾枯衰敗。她害怕極了,此時已經顧不得腰間的錢袋,她用一隻手飛快的解開了錢袋的掛扣,然後像脫繮的小母馬一樣,遠遠的離開了那兩個夾住錢袋的人,還有那一片沉默的人羣。
不要緊的,我家裡還有很多的金子,就在梳妝檯的抽屜裡。我可以先少開一座酒樓,對,清河縣的不開了。在清河縣我已經沒有什麼認識的人,當初想搶佔我的那個人,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他的樣貌,恐怕他也忘了我的了吧,是的,他一定是又開始勾搭別的女人,不知道他的夫人這次能不能同意。我回清河縣開酒樓,他只會把我當成是一個陌生人,那樣的報復索然無味,只會讓我在清河縣白白賠錢,還要搭上許多流水。少開一座酒樓,剛纔丟失錢袋的損失就彌補了過來。潘金蓮想到這裡,心情好了很多。
雖然耽擱了很長時間,但幸運的是,那尼姑仍然在自己目力可及的範圍內,沒有跟丟。潘金蓮長出了一口氣,看來命運還是很照顧自己的。
繼續追。潘金蓮感覺追了好久,但奇怪的是,她再沒有感覺到餓,也沒有感覺到渴,甚至腳的疼痛也在慢慢的消失。她把注意力都放在尼姑身上,對於這些感覺,並不細琢磨。她想起了小時候去磨房看到過拉磨的驢,那些驢被矇住了眼睛,始終圍着磨盤轉圈,它們好像什麼都不想,只知道向前走。而現在的自己就好像是那種狀態。
突然尼姑停下了,潘金蓮的心激動的猛跳了一下,彷彿要躍出胸口。她也停下了腳步,這時潘金蓮才發現,周圍擁擠的人羣已然消失。這裡山明水秀,倒不像是北方的樣子,反到如同往來的行人嘴裡所形容的江南風光。潘金蓮甚至感覺到了溫暖的風吹過臉龐,臉上癢癢的。
尼姑雖然停下,但一直是揹着身。潘金蓮在後面猶豫了很久,終於說:“我又遇到了你,現在能幫我做上次沒有做的占卜嗎?告訴我命運的終點是什麼?”
那尼姑緩緩的轉過身來,隨着她的轉身,潘金蓮感覺到的是充斥在四周的威壓,這種壓力如同一隻有力的大手,按住她的頭顱,讓她無論如何也擡不起腦袋。在尼姑轉向她之後,無論潘金蓮如何努力,她都只能看得到尼姑的下巴,至於尼姑的臉,怎麼也看不到。
“小姑娘,你何必對命運的終點那麼念念不忘呢?你不知道結果,未嘗不是件好事,知道結果的過程就那麼重要嗎?”潘金蓮可以看到尼姑因爲說話,而上下抖動的下巴。
“這是你答應過我的,這是你欠我的。”潘金蓮委屈的想哭,她一路拼命擠過來,必須要得到這個答案。否則,她的雞蛋就白扔了、她就白被人摸了、她的錢袋也就白白的丟棄了,潘金蓮早已經忘了自己爲什麼要追求命運的終點,她能夠想到的全部理由,僅僅是一路追隨尼姑的辛苦和壓抑在內心的委屈。
那下巴靜止了半晌,終於又動了:“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就告訴你。”
“需要我的血嗎?”潘金蓮興奮的伸出了右手。還好,手又恢復了光澤和彈性,甚至連那多年做燒餅磨出的死皮也掉了個乾淨,潘金蓮經不住的多看了一眼,而後又堅決的往上舉。她擡不起頭,看不到手到底伸到了哪裡。不過她並不害怕,這種儀式已經經過了兩次,取代恐懼的是一種得償所願的興奮。
但想象當中的刺痛並沒有來臨,那下巴又再抖動:“一點鮮血,三個問題。你的上一滴鮮血我只回答了兩個,所以這次並不需要了。”
潘金蓮有些失望的伸回了手,剛纔舉起的怪異姿勢讓她的手有些發酸,在放下的時候,她自己揉捏了一下。潘金蓮心裡奇怪,就算姿勢再怪異,就這麼一下,也不至於有發酸的感覺啊。
尼姑沒有繼續說話,潘金蓮看得到尼姑似乎在寫一些什麼,因爲她的肩膀在不停的抖動。片刻之後,尼姑遞給她一張紙條。
潘金蓮欣喜異常,馬上就想拆開看,可尼姑又開始說話了:“很多知道終點的人,就放棄了過程。我有的時候想,如果一個人知道過程而不知道結果的話,他是否樂意承受如此悲苦坎坷而傳奇的一生。”
潘金蓮正在思量如何回答這句話,尼姑便如同烈日下的露水一樣消失了。不過無所謂,既然紙條上已經說明了命運的終點是什麼,尼姑是不是再出現,潘金蓮已經不再關心了。
她的手有些顫抖,她感覺到自己呼吸的急促。紙是那麼薄,潘金蓮很擔心因爲自己的一個不小心,撕破了紙條,她耐心的,小心翼翼的打開。尼姑的摺紙技藝如此高超,不敢用力的潘金蓮忙活了個滿頭大汗,仍未拆開多少。但她不氣餒,用指甲輕輕的挑開每一處摺痕,慢慢的,紙條被打開了。潘金蓮欣喜的用袖子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她感覺腦門上有些癢,於是用手抓了幾下,這癢沒什麼緩解,反而愈演愈烈,潘金蓮索性不去管它,仔細的看起字條來。
奇怪。
那紙條上好像籠罩着一層霧,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上面到底寫的是什麼,潘金蓮不斷的用手來回揮舞,都驅散不開那團該死的霧氣,她暴躁無比,感覺自己是受騙了。她把臉幾乎貼到了紙條上,想要看清紙條上的蛛絲馬跡,可這霧氣就彷彿是嵌在紙張裡一樣,眼睛永遠無法跨越。
突然,潘金蓮察覺到了。自己不是在真實的世界裡。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到的街上,明明是要去買雞蛋,可是爲什麼丟掉竹籃的時候,能夠清楚的聽到雞蛋破裂的聲音。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腰裡的銀子是怎麼來的,還有那梳妝檯,只能想的起來抽屜,但卻想不起來那梳妝檯是什麼樣的材質,甚至也想不起自己在梳妝檯前梳妝的樣子。
還有,那麼多的人,怎麼會有時一點聲音都沒有。我似乎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些行人的臉是什麼樣的,我只是看見他們的後腦勺而已。走了這麼久,爲什麼沒感覺到餓。我看不見尼姑的臉,無論怎麼掙扎都看不見。還有這字條,模模糊糊的霧氣。
最重要的是,似乎上次見面的時候,尼姑歸還了那一滴鮮血,而剛纔那尼姑似乎是忘了這一點。
這不是真實,潘金蓮把一切回想了一遍後,更加明白。她是在夢境之中,只有做夢的時候,一切纔會是這樣。
(又到了我有姿勢我自豪的時間了。人在睡覺的時候,諸如語言中樞等神經實際上也屬於休眠的狀態,對於非左撇子的人來說,語言中樞基本上都是在左大腦,這是一個相對睡眠徹底的位置。所以大部分人在睡夢中,都是無法閱讀文字的,讀書看報全是亂碼,正所謂天然馬賽克是也。
而睡夢中看不清一些人的臉等情況,相信大家也有類似的體驗。這些東西通過解釋往往也不能夠讓人信服,不過存在即合理,所謂的原因有時候也就是那麼回事。)
我要醒過來。潘金蓮對自己的夢感覺到憤怒,可是如何才能醒來?
既然這裡是江南景色,應該有河,或者有湖吧。想明白處境的潘金蓮舉目四望,果不其然,在身邊不遠處,就有一篇水。潘金蓮看不到水的盡頭,也分不清這到底是湖還是河,不過這都無所謂,只要是水就行了。
潘金蓮依稀能夠想起,在自己年幼的時候,偶爾貪睡,母親會先捏住她的鼻子,潘金蓮馬上就會有幾分甦醒,但倔強的睡眠仍然不肯從她的身上離去,於是潘金蓮用嘴繼續呼吸。母親隨後便會捏住她的嘴,過不了片刻,憋得滿臉通紅的潘金蓮就會求饒般的睜開眼睛,母親溫柔的手也就會隨之撤去。
不能呼吸,是一種好辦法。跳到水裡淹死,這是一種殘忍的噩夢,而噩夢的終點必然是被驚醒,如此,我就能醒來。
潘金蓮想到這裡不再猶豫,她邁開大步,拼命奔跑。當她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以後,奔跑的時候便拋去了平時的拘謹,而她也能看得到自己的腿變的很長,幾乎是兩三步就到達了水邊。當她邁步下水的時候,還擔心腿太長會不會淹不死自己。不過一腳下去並沒有感受到水底,看來是相當深。
潘金蓮不做猶豫,任由冰冷的水漫過自己的頭頂,她強迫自己不做任何的抵抗。這水深不可則,彷彿沒有盡頭,她感覺自己不斷的再下沉,剛纔經歷的事如同靜止的圖畫般一件件的在眼前閃過。終於窒息的感覺來了,當這種感覺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時,水消失了。
睜開眼睛的潘金蓮發現自己坐在了鋪位上,滿頭大汗的喘着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