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僅僅這就是五成。除了這些看得見摸得着的,還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心性。人的心性有先天因素影響,由部分血脈決定,但是,後天可以改變。陸展大多數時間都在家裡、雜貨鋪和私塾,偶爾出去走走,但基本離不開濟縣的範圍,所到過的地方,所遇見的人,所經歷的事,少到不能再少,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你說說你在孩提時,去過哪裡,遇到過什麼人,見識過什麼事。”方運道。
曾原道:“我們這些曾家孩童,經常會被長輩帶領去各地遊玩,見識山河風光、人文名勝,我記憶最深刻的是第一次從天空看到孔城與倒峰山的樣子,此生難忘。”
方運頗爲感慨道:“至今爲止,陸展都不曾見過孔城,也不曾見過倒峰山。你繼續說。”
曾原繼續道:“至於我遇見的人,都是各世家的精英,也經常見到大學士乃至大儒,甚至見過一位半聖,當然,看到的並非是聖體。至於經歷的事,太多太複雜了,曾家身爲一個大家族,身爲亞聖世家,我想清靜都不能,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發生的一些事。”
方運輕嘆一聲,道:“一個孩子幼年時期遇到的一切,都會對他的自身有巨大的影響。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會發現,現在的孩子比當年的我們聰明,除了血脈在不斷進步,除了人族的生活變好,更重要的是,這些孩子接觸的信息遠超當年的我們。尤其是寧安城的孩子,他們的變化最明顯。跟你比,陸展的孩提時代,大半都浪費了,以致於後來他要用千百倍的努力才能追上你。但問題是,你後來也沒有荒廢時間,他追上的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曾原也有些感慨,道:“學生以爲,孩童時代所經歷的一切,對我與他的成績的影響,不止一成,可能大於兩成。在下徹底明白了,並不是我先天比他優秀,並不是他多麼愚蠢和懶惰,而是我擁有的一切超過他太多太多,正如您說的,他要用千倍於我的努力,才能與我齊平。而他的努力若真能達到我的千倍,最多半年就會生生累死,所以,他不可能超過我。”
方運道:“無論是飲食、天地元氣、老師、教育資源、環境還是經歷,對你們兩人的影響很大,但不是無法跨越的鴻溝,不是絕對無法通過的天塹,即便在學堂落後於你們,一旦成人,平民還是有可能縮小差距,學堂的差距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最無法跨越的,最讓平民百姓無力的,是離開學堂後,你們世家子弟直接剝奪了我們平民更進一步的機會!”
“此話怎講?”曾原詫異地問,發現方運的語氣極爲沉重,也遠比之前更鄭重。
“據我所知,你進士試連續五年失利後,不得不暫時放棄,準備一邊找其他出路,一邊爲進士試準備,而你選擇僞裝成普通人,前往曾家的一座鋪子裡當夥計,可有此事?”方運問。
“的確。”曾原有些自豪,因爲曾家老人經常用這件事教育其餘子弟。
“如果陸展與你生活在相同的地方,如果陸展經過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擊敗其他競爭者,那麼,僅僅是因爲你想從最底層開始歷練,選擇了那裡,陸展失去了一個寶貴的機會,只能去更差的地方當夥計。你,剝奪了他原本可以通過努力獲得的機會和地位。”方運道。
曾原愣在那裡,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很想說這只是如果,但仔細想想,當年自己選擇在那個店鋪當夥計,只是託人帶了一句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但現在想來,自己很可能搶走一個原本屬於別人的機會。
方運繼續道:“你當了半年的夥計,對這個店鋪有了足夠的瞭解,於是,你選擇當這個店鋪的掌櫃。與此同時,如果掌櫃是陸展,或者本來由陸展接任這個掌櫃,那麼,你又剝奪了一個陸展的機會。”
曾原沉默不語。
“你一步一步高升,無論是你,你的兄弟,還是你的親友,你們分佈在人族各處,你們有的想當文官,有的想當武將,有的想當商人,有的想開辦工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你們走出的第一步,都剝奪了數不清的陸展的機會,不是因爲你們比陸展優秀,不是你們比陸展聰明,不是因爲你們比陸展讀的書多,僅僅是因爲,你們有好爹孃,你們繼承了他們的權勢。你們覺得一切都是你們應得的,你們覺得你們比我們平民優秀,你們覺得賺一億兩白銀只是小目標,但我可以指着你們每一個人的鼻子說,若你們沒有剝奪千千萬萬個陸展的機會,沒有被你們的前輩庇護,你們之中能有現在成就的人,連萬分之一都不到。”
曾原大氣都不敢出,不僅僅因爲方運是虛聖,更因爲,方運的話幾乎剖開了他的心臟,讓他感到羞恥。
方運面色緩和,微笑道:“我如此說,你大概會覺得我在指責你們,不,回溯你們的祖上,總有一位與我們的祖上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那時你我的祖輩沒有差距,但是,你們的祖輩通過努力,取得了極大的成就和權勢。他的權勢和成就不會隨着他去世而消亡,會作用在你們身上,這是你們祖輩的恩賜,也的確是你們應得的,你們理當坦然接受,甚至可以驕傲地接受,爲你們祖輩的成就而驕傲。”
曾原疑惑不解,不明白方運爲什麼說前後矛盾的話。
但是,方運話鋒一轉,道:“但有一點,你要記住,你現在所具備的優勢,不足以讓你嘲笑我們平民百姓,因爲你所擁有的一切,絕大部分源自你的祖輩。陸展不如你,不是因爲愚蠢,不是因爲懶惰,不是因爲活該,只是因爲他們沒有像你一樣的祖輩。若是一定要嘲笑陸展,若認定陸展愚蠢、懶惰和所遭遇的一切活該,那麼,只有你超出祖輩之後,纔有資格如此說。否則,你不過是縮在你祖輩長袍下的富貴犬而已。”
“學生,明白!”曾原額頭冒出冷汗。
“很好,你若真能想通這一點,成就會更上一層樓。那麼,咱們回到正題。”方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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