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志存和方寸從餐館出來就分開了。他不想回到裝滿玻璃和滿是煙氣的房間裡,那裡曾經有過溫馨,有過快樂,有過他最幸福的時刻。但自從他和李玉婷分手過後,所有的溫馨、快樂、幸福都變成了一個人的寂寥。

那裡就像一個裝滿了回憶的盒子,他一個人行走在盒子裡,一個人行走在回憶的荒漠裡。有好幾次,他睜着眼躺在牀上,周圍漆黑而又安靜,他分明能感覺到有一股力量正裹挾着周圍的黑暗和寂靜不斷的往眼睛裡衝,他的頭腦變得麻木,他的身體好像正被分割成無數個密密麻麻的黑點,然後整個人慢慢消失於茫茫無邊的深淵,那個過程,他說不明白,但他感覺,就好像是在不斷的邁入死亡,他恐懼、掙扎,開始不斷的搜尋記憶,突然整個世界明亮了,就像在一片漆黑的電影院裡,放映布上突然出現了畫面。有時候,他實在受不了,衝進人羣,但他發現只是進入了一個更大的盒子裡,在這個更大的盒子裡,他感受到的是更大的寂寞,然後,他只能乖乖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盒子裡。

劉志存走進人羣,瞬間就被夾雜在陌生人的洪流當中。李玉婷曾對他說過,假如你把馬路也當做一條河的話,走在路上面的人就是河裡面形形狀狀的魚,有的魚正在拼命遊向大海,有的魚它覓食歸來,正往家裡趕,而有的魚就是整天瞎幾把亂竄,沒事遊着玩,你就是那最後那一種,劉志存經常驚訝於她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真是太可愛了。劉志存想象着自己就是一條魚,在這座城市的水裡不斷的遊動,就像她說的,他真的不知道該遊向何處。

人類對水好像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不知不覺劉志存走近了城市裡的一條內江,他站在江邊,風呼呼的往身上撞,讓人覺得清爽而又自由。江的對面是一排還未開發的鄉村小居,一字排開,錯綜有致,沿着江岸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岸邊不斷有狗吠聲傳來,讓人更覺得煙火氣十足。

劉志存記起,他和李玉婷也曾漫步在這條江邊,他們在這裡踱步,在這裡聊天,在這裡暢想,在這裡嬉戲,在這裡歡笑。有一次,李玉婷望着這緩緩流動的江水突然問劉志存說, “這條江不斷的流呀流,它最後是流向哪了?”

“長江吧,肯定不是黃河了”劉志存不太確定的回答,

“那長江的水流到哪了”

“長江最後是流向大海。”劉志存確定的對她說。

她聽劉志存說完,突然很興奮的對他說,“那等我們有一天有錢了,我們就可以去買條小船,順着這條江一直劃呀劃,就可以划向大海了。”

“理論上是可以”劉志存驚訝於她的古怪想法。

“那我們吃什麼呢”劉志存不禁問道。

“我們可以捕魚呀,反正我們都喜歡吃魚,偶爾還能捕點蝦、螃蟹之類的。”

“我想我們還沒到大海就已經餓死了”劉志存笑着說。

“我們要麼一起奔赴大海,要麼一起沉入江底”李玉婷一臉認真的表情。

劉志存邊想邊走,人羣不斷的往他身後倒退。關於李玉婷和他發生的故事,很多他已經記不起來了,有些事情他回憶起來,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而事實是劉志存和李玉婷分手才兩個月。有時候他也會想,既然想不起來,那就是不重要的事,既然不重要,那爲什麼要記得呢,但他卻時常因爲遺忘而感到難受。

劉志存覺得,對於人類來說,時間也許是從宇宙大爆炸開始,也許是從某個單核生物開始,但於自己本身而言,它是從自身的記憶深處開始。假如過往的某一天,不能夠記起,於自身來說,那一天就已經死亡,那一天的時間也就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想起來,有無數個日日夜夜已經不再屬於自己,這真的是一件令人高興不起來的事。我們終究有一天是需要靠回憶去生活,劉志存不知道當一個人沒有了回憶,那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就像有一天,他站在他奶奶的背後,他看見她花白的頭髮映着慘白的燈光折射出一種蒼涼,那時她已經92歲,老年癡呆症讓她除了知道吃飯睡覺,記不起任何事物,劉志存從她身後呆呆的看着她,突然感覺到有一股無窮無盡的悲憫和虛無迸發出來,那一刻他想大叫,他想大哭,他明顯感覺到他奶奶的時間已經結束,他也已經從她的生命裡完全的消失,包括她自己。

連接江的對岸的是一座浮橋,浮橋是用很多標記着號碼的小船連結起來的,小船上面整齊的鋪有長的木板,浮橋上遠遠的看到有人坐在船頭釣魚。劉志存禁不住的往浮橋上走,走在浮橋上,感覺自己就像個放在水面上的瓢,走一步,就好像有人用手按着瓢,一沉一浮,很是有趣。

劉志存坐在浮橋上看人釣魚,他曾經也酷愛釣魚,他和劉玉婷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一次釣魚的時候。他記得,那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顯得有點炎熱的夏日,那時,他剛上大學一年級,正值暑假在家,他在一條很長很寬的鄉村小河邊釣魚,離着村莊不遠,他還記得河的兩旁胡亂的長着很多大的小的不知名的樹木和許多灌類植物,他曾經爲了知道這條河的盡頭在哪,花過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沿着河邊小道走向遠處,但當夕陽西下,他還是沒有走到它的盡頭,他那時覺得那條河就像他的青春是永遠沒有盡頭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坐在能透過星星點點陽光的樹蔭下釣魚,陽光灑在河面,太陽落入河中,彷彿太陽本來長在水裡,照在天上,微風拂過,水裡的太陽起着褶皺,四周寂靜的如天上的月在走,偶爾一點樹葉的莎莎聲。

他正聚精會神的看着魚鰾,彷彿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人間煙火,忘記了自我的存在。他並沒留意李玉婷慢慢的走近,認識了很久以後,有一天,劉玉婷對他說,她第一次看到劉志存時,她是去親戚家做客,她被河的景色吸引,一個人在河道漫步。她看見劉志存,他當時嘴裡咬着根新翠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斷的上下襬動,他靜靜的望着湖面,一動不動,她本不想打擾,但又忍不住的故意發出很大的腳步聲。劉志存終究還是擡起了頭,微張着嘴,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那時他還沒戴眼鏡,眼睛不大,瘦瘦的臉龐,單看任何一個五官都不好看,但湊在一起,卻又能顯出幾分俊氣,最好看的就是他的眉毛,濃粗的恰當好處,平添了幾分英氣,她禁不住想,假如那是個遠古的母系社會,她就要用很粗的木棍往他頭上敲,打暈了,拖回家做妾。

劉志存聽完哈哈大笑。劉志存對她說,他第一次看見她時,她還留着短髮,穿着一件花格子短衫,一件深藍牛仔褲,顯得落落大方,個頭中上,皮膚很白,白的透亮,瓜子臉帶點嬰兒肥,圓溜溜的眼睛,睜的很大。劉志存曾開玩笑跟她說,一白遮百醜,一胖毀所有當時用在他第一次見李玉婷的時候真是恰如其分,她笑着掐劉志存腰身上的嫩肉,疼。李玉婷當時也是剛上大學。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印象大概如此,在一個寂靜的大自然裡,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不期而遇,總是能讓人浮想出動人而又喜人的畫面,事實上也是如此。李玉婷蹲在旁邊看劉志存釣魚,劉志存看她無聊,教她掛餌拋竿,兩個對未來充滿美好期待的年輕人就這樣慢慢靠在了一起,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那個暑假他們一起度過了許多開心的日子,緊接着,他們就迎來了大學四年的異地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