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榮盈盈上前又端正行了禮。
朝武太后牽過溫榮端詳了一會兒,嘴角笑意更深了些,“不過幾月功夫,出落得愈發漂亮了。”
溫榮紅了臉,微微蹲身謝過了太后的誇讚。
周圍幾道目光都落在了溫榮身上。
王淑妃的容顏依然風華絕代,明豔豔地掛着滿滿笑意,染了大紅蔻丹的長長指甲,不經意地輕敲着海棠紋紫檀扶靠。
相較王淑妃目光裡若有若無的審視,溫榮倒能感受到朝武太后的真意。
朝武太后望了一眼旁席上端正踞坐的前黎國公夫人,或許是朝賀禮制太過累繁,婉娘面上已露出幾分疲倦,朝武太后眼裡閃過一絲憐意。
太后牽着溫榮慈祥地問道,“聽聞你伯祖母前段時日發了舊疾,如今可是大好了?”
溫榮輕擡起了頭,雙眸純淨地如同從未被塵埃沾染。
面上笑容很是勉強,輕聲回道,“回稟太后,伯祖母經了數月將養,如今身子已好了許多。”
分明是在報喜,卻眉心緊蹙。
太后不曾接話,王淑妃合上粉彩壽紋茶碗,笑盈盈地望着眼前清麗出塵的女娘。
溫榮稍稍停頓,沉靜地說道,“伯祖母雖不咳了,可晚間入睡難,又易驚醒,有時夜風大了,窗櫺縫的風嘯聲就令伯祖母一夜不眠。”
溫榮說起了家常,大殿里人多口雜,溫榮知曉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
太后聽言頗爲緊張,“是否請了醫官開安神湯藥。”
溫榮垂下頭。“請了好些醫官開湯藥爲伯祖母調理身子,安神湯藥吃了近一月了。見無甚用處,伯祖母也不肯再用了。”
溫榮說的是實話。謝氏夜間睡眠淺,除了湯藥,溫榮還有嘗試着做定心安神的香囊,可皆不見效果。
今日祖母想找機會同太后探口風的,可賀壽的日程安排的滿當。
不肖半個時辰,太后就該去更換行服了,到吉時即正式開宴。雖不知宴席後太后將作何安排,可今日裡參賀的官員及家眷裡,重臣便佔了半數餘。
溫榮說的家常再尋常不過。漫說老人了,便是年少小兒,心中藏着事,都會睡不安穩。
朝武太后主動問起了祖母,溫榮便要抓住了機會,希望太后能抽出時間,單獨傳見祖母。
王淑妃的眼裡滿是擔憂和欣慰,擔憂前黎國公老夫人的身子,欣慰老夫人身邊好歹有知心懂事的女娘。
暖暖的目光落在人身上。卻能叫人不寒而慄。
王淑妃端起茶碗,輕抿了一口茶,壽紋茶碗後的薄脣輕浮,是他人無法察覺的淺笑。
王淑妃自三皇子身邊的侍從。知曉了許多關於溫四孃的事,能棋擅畫。奕郎更在趙府瓊宴上,當衆向溫四娘求丹青墨寶。
王淑妃知曉溫榮拒絕贈畫後很是不屑。盛京中愛慕奕郎與晟郎的女娘究竟多少,她這當阿孃的自然知曉。欲擒故縱、欲拒還迎的戲碼她見多了,溫四娘不知趣地想吊奕郎胃口。往後怕是要後悔的。
王淑妃不過好奇了,到底是怎樣的女娘,能令奕郎那般主動。
今日一見,小小年紀即已國色芳華,美不美倒是其次,關鍵是她很聰明,性沉內斂,懂得因勢利導。閒話了幾句家常,就達到了目的,宴席後,太后該傳見前黎國公夫人了。
王淑妃餘光漫向不遠處,坐於二皇子下首的奕郎,雖正同晟郎說着話,可從容淡然的目光卻時不時地轉向這裡。
聖朝裡貴家郎君有三妻四妾是常事,更何況是後宮了,更該有那麼幾個聰明人互相牽制。
王淑妃笑着望向女眷席,目光卻不願在韓大娘身上多做停留,自己的所有謀劃都是爲了奕郎,委屈奕郎娶韓大娘,她心裡亦有不甘,既然如今局勢尚在膠着狀態,不若再看看是否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太后與溫榮又說了幾句場面話,這才命溫榮回席了。
不一會,太后即回內殿更換行服,而女眷則至側殿等候吉時。
本陪着溫老夫人的林氏,忽然過來尋了溫榮,關切地詢問起先才太后與溫榮說的話。
若說早先太后將溫四孃的春江景掛於延慶宮,還不足以說明太后多看重溫榮本人,那麼今日太后滿面笑意地傳溫榮至跟前,神情比之與應國公府謝大娘說話時,還要親切上許多,其意便不言而喻了。
溫榮看出了阿孃面上的不自在,知曉前來問話並非阿孃的意思,該是溫老夫人指使了過來的,故避重就輕,將太后和王淑妃的場面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了阿孃,不能叫阿孃在溫老夫人那難交差了。
吉時將至,聖主親自接迎朝武太后前往麟德殿……
開席後,宴席四處伴響月鼓豎琴,高臺上立部伎舞娘梳着九騎仙髻,身着孔雀翠衣,佩七寶瓔珞,垂手旋轉,嫣然縱送,隨着曲調加快,舞娘的腳步亦趨於激烈,曲終四弦戛然而止,軟舞亦如鸞鳳收翅……宴席很是熱鬧歡快。
宴席約莫於未時中刻結束,內侍省是安排申時中送賓客出宮的。
朝武太后已覺倦乏,遂留了王淑妃、韓德妃、三位公主於殿中陪伴賓客,自己先行返延慶宮內殿歇息。
聖主則召太子、長孫太傅、林中書令等朝中重臣去了御書房。
不多時,朝武太后身邊伺候的女史,果然過來傳了前黎國公夫人至延慶殿內室說話,謝氏拍了拍榮孃的手,叮囑了榮娘幾句,便隨女史往延慶宮去了。
女眷賓客則被引往了右殿,有興致者可自行前往殿外花園賞玩,若覺得疲累了殿中亦安排了席案吃茶休息。
德陽公主領着女娘去側殿玩起了覆射。宮中樂娘在旁敲鼓助興。
溫榮與琳娘皆是喜靜的,見殿中鬧得慌。頗爲難耐。
溫榮命宮婢取來了雲水金銀二色妝花緞大氅,謝琳娘則是玫瑰紫盤金銀鼠裡鶴氅。
二人相攜緩步至鬱儀亭。
鬱儀亭四處是開得正好的素心雪梅與綠萼。冷意裡清香漫動,宮婢於亭中石案擺了龍鳳描金攢盒,兩人又吩咐宮婢送了宮棋過來。
不過才下了數十子,便有女史匆匆往鬱儀亭來。
女史蹲身同二位娘子道了好後,望着謝琳娘說道,“謝大娘子,淑妃娘娘召你於側殿陛見。”
謝大娘很是驚訝,“不知淑妃娘娘何事召見於我。”
女史笑了笑,“婢不知。還請娘子快些與婢子一道過去,莫要叫淑妃娘娘久候了。”
謝大娘聽言忙與溫榮說道,“榮娘,如今不知娘娘召我何事,我亦不知何時可出來尋你了,若是一人太過無趣,就回了殿裡,好歹德陽公主那人多熱鬧,有人陪着一道遊戲。”
溫榮見此時琳娘還想着自己。頗爲感激,笑着說道,“莫要擔心我了,你自快快過去吧。”
……
溫榮望着石案上下了數步的棋盤。只覺得無趣,略微坐了一會,便準備回殿裡。
才起身。擡首間忽瞧見五皇子李晟正順着梅林小路漫步而來……
朱紫色蟒袍在似雪寒梅中分外惹眼,五皇子如玉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清冷俊逸。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梅林中有着神清谷冷無塵俗的別樣風景。不知是因綠萼雪梅綻放了凌霜傲雪的芳華,還是因五皇子靜謐遼遠的目光……
鬱儀亭在梅林中極爲顯眼,溫榮知曉五皇子必是瞧見自己了,此時避開,不免失禮,且若是五皇子不願碰見自己,數步後便可轉向另一條小路。
溫榮是盼着五皇子自小路繞離的,可不想卻直直地朝鬱儀亭來了。
溫榮無奈只得走下石亭的漢白玉階,垂首立於散落着雪梅花瓣的青石路旁,待五皇子走近後,盈盈拜道,“奴見過五皇子殿下。”
李晟“嗯”了一聲,目不斜視地朝前走了兩步。
溫榮才擡眼準備回亭子,卻發現五皇子突然迴轉過身,蹙眉問道,“溫四娘爲何獨自在此處。”
溫榮微微蹲身回道,“奴本是與謝大娘至此處賞梅弈棋的,可先才淑妃娘娘召了謝大娘往內殿說話。”
溫榮對五皇子是心懷感激的,除了陳知府家眷一事,溫榮還知曉五皇子的心性和氣度一般人難及,如今五皇子雖幫着李奕謀儲,可五皇子在李奕繼承大統後,便逐漸放權,只求做個逍遙王。或許自己不該因爲李奕,而對五皇子有偏見了。
“好,”李晟頓了片刻又說道,“外面風大,回去吧。”
溫榮訝異地看了五皇子一眼,本以爲五皇子是個寡言寡語,惜字如金的,不想原來也會關心他人,溫榮想起月娘託自己交於五皇子的荷囊,心下一緊。
平日裡雖有將流雲百福荷囊帶在身上,可卻無甚機會見到五皇子,又不能夠託軒郎帶至書院,如今自己答應了月娘,怎能食言。
五皇子已轉身往前走了數步,此時梅林裡只有遠處三兩修剪花枝的宮婢……
溫榮穩了穩心神後輕喚道,“煩請五皇子留步。”
李晟詫異地望着溫榮,溫榮娘不似會故意與人親近的,且李晟至今還記得初見溫榮時,瀲灩湖光般雙眸裡令人心驚的冷意。
溫榮自袖籠中取出了百福荷囊,垂首低聲說道,“陳大娘爲感謝五皇子相幫,特意親手做了一隻荷囊,還請五皇子……”
“不用了。”
聲音比那綴於梅枝的冰棱還要冷上幾分,溫榮訕訕收回了手,早知道會是如此,可不幫月娘送上一遭,實難安心。
“喲,原來五弟也在這,我可不用再費神去尋了。”
遠遠聽見聲音,溫榮驚訝地回頭,卻見德陽公主、丹陽公主與謝大娘正自小路往鬱儀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