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電器可以在香港上市的情況引起了市裡的重視。大概在常乾坤彙報給他的上級不久,報告擺在了程恪桌上。
香港上市大概是榮飛的承諾。這個新世紀的情況程恪基本是瞭解的,對於報告中(經過了輕工局和經委的審覈和楊百鑫董維辰等的簽字)關於新世紀目前股權的處理方法,程恪並未認爲有什麼不妥。他思索了幾分鐘,在報告上做了批示,同意楊百鑫的安排,責成市經委牽頭,力爭在今年達成上市的目標。但上市有上市的規則,比如要最近三年來的盈利情況,新世紀註冊的時間並不長,是否符合上市條件程恪也吃不準。如果榮氏出手相助,本來複雜的問題或許會變得簡單。
他將報告退給秘書。抓起電話打給了榮飛。
“我是程恪。新世紀電器在香港上市的事,是你挑起的吧?”
“元旦時秦至善先生曾提起過,他以爲新世紀已併入了聯投,榮氏有意促成新世紀在香港的上市。”榮飛如實回答。
“北陽甚至省內具備上市條件的企業不多。省裡曾有意促成聯投的某個公司,比如棗林建材上市。新世紀上市我是支持的,在香港上市的影響和效果比在上海和深圳好,你是不是跟榮氏聯繫一下?爭取將新世紀在香港上市。”
榮飛沉吟了一下,“新世紀電器中有我的個人股份,他們準備搞股權清理,說穿了就是退股。這件事,市委是什麼態度?”
“不合適嗎?”
“我認爲不合適。可能很多人,包括常乾坤,都認爲我不會在意那幾百萬。但這樣做不符合遊戲規則。”
“遊戲規則?”程恪楞了一下,“確實,如果順利實現上市,你那37%遠不止62o萬。資本都是逐利的,也可以理解啊。但你跟一般人不同。榮飛,我對你是瞭解的,你和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資本家有着本質的不同。這件事市裡已經定了。希望你理解。”其實也不是市裡堅決要清理股權,但現實情況是出現箇中央部委下來的房培明,而新省長則幾次談到了北新等地出售國企的不妥,經委指示新世紀這樣清理股權,更多的是秉承了齊省長的意圖。
“我不能理解。股權多元化對新世紀電器是好事而不是壞事。程書記,您想過沒有,如果新世紀這樣處理股權,以後誰還敢再和國企合資?”榮飛的聲音高亢起來。
程恪一時間沒有說話。誰還敢和國企合資?眼下就有明華服裝和紡織廠的事,想不到榮飛的反應如此激烈,“如果你堅決不同意”
“我不同意。我不知道市委顧慮什麼,新世紀中摻雜私人股權並不影響上市,尤其是在香港上市。”
“這樣啊,我們面談一次吧。如果你有時間,現在來我這兒如何?”程恪覺得這件事在電話上講不清。
“對不起,我沒時間。”榮飛毫不猶豫地答道。
程恪放下電話,破例爲自己點了之煙。想着認識很多年榮飛,看着他創立聯投,將聯投一步步做大。程恪印象中的榮飛,有社會責任感,道德情操高尚,有對弱者強烈的同情心。這些都讓他引爲知己。程恪印象中的聯投,不像是唯利是圖的私企,倒像是承擔着很大社會責任的國企,或者說,比國企更國企。在南郊區不計成本地建設基礎設施,很少有企業這樣做。收購北新煤礦後的做法也是如此。
“遊戲規則?”程恪琢磨着剛纔榮飛的話。
如果說榮飛在意新世紀電器股權中獲利,程恪是不信的。他了解榮飛,他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商人。但他提到了遊戲規則,什麼是遊戲規則?程恪基本明白了榮飛所指。榮飛是不滿新世紀電器退股的做法。當初企業困難的辦不下去了,人家幫助你過了難關,現在企業要上市了,卻單方面做出退股的決定。
這大概就是榮飛的真正心理吧。程恪想到了剛纔報告中的股權清理,人和人的區別就是這樣大,3oo多萬就這麼簡單就掙到了。絕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掙不到這個數啊。之前已經歸還了榮飛後期借入的2oo萬了,但先期投入的3oo萬在91年搞職工持股時明確算作榮飛的投資了。
程恪並沒有覺得新世紀電器這樣做有什麼不對。
無論如何,要和榮飛談談。接下來的紡織廠改制還要依靠他呢。但榮飛先在的態度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了自己他對市裡的決定很反感。
無論如何,新世紀電器算是北陽一個有着遠大前途的國企了。這也算榮飛送給自己的禮物吧。現在國企就像患上了通病,一個個病歪歪的,都在等着輸血,找個真正盈利的真難啊。程恪贊同報告的看法,隨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小家電市場近乎無限。誰能料到當初一個誰也看不上的包袱如今竟能引起榮氏的青睞呢。
程恪決定“屈尊”去找榮飛談談,而且就是現在。
擡頭見自己的新秘書王學明還在,“安排車,我去聯投,現在。”
王學明接替下去任實職的王峰擔任程恪的秘書不久,對書記大人的習性尚不瞭解。剛纔程書記跟聯投董事長的通話他基本聽清了,驚訝於聯投的強勢,竟然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程書記談話的邀請。接下來則更令他驚異了,程恪並未爲此生氣,而是立即決定親赴聯投。
聯投是程恪最大的靠山這個傳說立即浮上腦海。省內的企業,大概只有聯投敢如此說話辦事吧。
去聯投總部的路上,王學明從後視鏡偷窺後排的程恪,見他閉目假寐。不知在想些什麼。
仍暫住在鳳儀酒店的聯投總部,程恪也是第一次來。估計再有一段時間,麒麟總部大廈建起來,聯投總部將搬遷至南郊了吧?程恪想起聳立在南郊的麒麟汽車及新都機械的林立廠房,心裡忽然開朗起來,那個小傢伙怎麼看書}就最快會在意區區新世紀的一點股權損失呢?只要在個人財產上想得開就好談,最難的就是個人利益啊。
榮飛沒想到程恪馬上就過來了。有些意外。
“你有什麼看法,都跟我說出來。”程恪看着榮飛的秘書給自己跟王學明沏上茶,揮揮手讓王學明也退出去,“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在我心裡,更多將你當做忘年交的朋友。所以,請直言。”
榮飛在拒絕了程恪之後已經做出了決定。儘管這個決定有些不甘心,更多的是心情上的,真的,他並不在意自己的得失。當財產過億,似乎就變成了符號了。既然他們想甩開自己單幹,那就幹去吧。
“新世紀這樣做表明了國企的一種錯誤心態。這種心態的根子在政府,什麼時候政府將國企與民企置於同一地位,同一平臺,國企才能搞好。”榮飛直說。
“你覺得不平等嗎?”
榮飛哂道,“這還需要我舉例證明嗎?什麼時候有過平等?國企在你們這幫政府官員眼中甚至不是企業,而是權力的另一個載體。國企領導將企業搞虧了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民企可以嗎?國企辦不下去了,政府可以擔保貸款繼續扶持,民企可以嗎?”
“所有制不同嘛。”
“民企不僅是企業主的,更多的是社會的。麒麟立在南郊,能說這個企業是我的?當民企上市,無數的股民擁有了企業的股票,你說企業是誰的?國企說起來是全民的,倒不如說是決定國企的某些官員的。國企什麼時候爲全民負過責任?”
“你有些偏激了。”程恪跟敲門進來的隆月點頭示意。
榮飛沒理隆月,“我從不否認在現階段大量私企存在着對勞動者的侵權,比如社保的不健全,勞動條件和勞動保護的不到位。但私企恰恰不敢像國企一樣肆無忌憚地胡來。”
程恪笑了,“國企正在改制。正在解決存在的弊端。”
“我認爲產權多元化有利於企業的展,國企在體制上的弊端只有通過股權改造得到解決。否則,任何的改制都是換湯不換藥。都是勞民傷財。”北重在2ooo年前後改製爲國有獨資的公司,廠長變成了董事長兼總經理,黨委書記則兼任了監事會主席。企業的體制依舊,任何變化沒有,“如果政府都像處理新世紀股權一樣處理與民企的合資問題?誰敢與國企合作?”
程恪笑了,“是不是對紡織廠的改制心生疑慮?”
“你說呢?”
“國企股權改造是個新課題,沒有現成的政策可依,算是摸着石頭過河吧。你說的遊戲規則,我知道意思,不是沒有道理。市裡操作企業上市,混合股權的還是第一例,經委的同志這樣處理也是可以理解的。這事需要互相理解。新世紀電器展的歷程我是清楚的,也理解你對它的感情。但堅持持股,會有很多阻力。如果是別人,我不會這樣說。至於紡織廠的問題,我相信你是氣話。”
“不。書記大人,如果我退出聯投,只做一個你們說的食利者,你對合資還有信心?”
退出聯投?怎麼可能嘛。程恪看着有些激憤的榮飛。
“我總是要退出聯投的,每個人都要退出自己的舞臺。除非回到改革開放前的政策,國企總是要跟民企打交道的。民企的領導並不都和我一樣。程書記,請原諒我的態度,新世紀的問題我改主意了,就按市裡的意見辦吧。”
“展的路程往往是曲折的。做大事總得有做大事的心胸。就像你建立慈善基金會一樣。”
“不一樣。我願意拿出錢去幫助那些困難的學生和村民,但不願被赤1uo裸的掠奪。慈善和投資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當初是新世紀簽署了協議的,而去年初新世紀搞員工股時對此進行了確認。現在不算數了,新世紀的股權是我個人的,決定很好做,如果是聯投的,我就很難跟股東解釋。有個詞叫以人爲本,什麼叫以人爲本?我理解就是以人的本性爲出點,尊重人的本性。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的。我可以放棄自身的一部分利益,那是因爲我的財富允許我這樣做。但不是每個人都允許,所以我說要按遊戲規則辦事。”榮飛盯着程恪,“上面一直講解放思想,估計更多的被領導們當成了口號。你承不承認,北陽乃至全省,投資環境不如沿海,數數外資企業的數量就知道了。你也承認資本是逐利的,拋開外資企業進入帶來的一系列問題,研究一下爲什麼外資不進咱省就會有現。除非故意視而不見。”
隆月對榮飛個人投資新世紀電器的具體情況並不瞭解,但他們的對話大致清楚了其中的原委。剛纔錢蘭蘭告訴她說程書記來找榮總了,隆月感到驚奇,因爲之前程恪根本沒有來過聯投總部。
“程書記,我理解榮總的心情。在我與榮總共事的這些年裡,我可以絕對地說,榮總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人。相反,他對財富看得很淡。聯投每年都有鉅額的盈利,但榮總每年都在出讓自己的股權。所放棄的財富數以千萬了。市裡這樣做確實不妥,給人感到一種不踏實。這個案例傳到明華,李總會不會對紡織廠的合資產生擔憂?有朝一日合資後的紡織廠上市了,也來個退股?政府的行爲是有誘導作用的,會讓民企感到不安全。”
她見程恪注意傾聽,“我贊同榮總對聯投的定義,關於聯投的性質,我們在內部有分歧,但我和榮總的意見是一致的,聯投的性質是民企,但它最終是社會的。我們希望聯投展到美國福特汽車那樣的規模和地位,但福特家族的股份在如今的福特只佔很小的一點了。”
好大的雄心啊。
“程伯伯,您來聯投已經說明了一切。剛纔我已經做了決定,我從新世紀退股。”榮飛道,“投資既有權利,更多的卻是責任。我的精力有限,退出來是對的。”他停了一下,“剛纔我說的也不一定合適。姑妄言之吧。我總是覺得,企業必須按企業自身的規律運作,它有和政府不一樣的內在規律。既然您來了,就參觀指導一下聯投總部吧,等再過三個月,我們就搬到安堡了。”
程恪鬆了口氣。榮飛的再次讓步讓他避免了一次可能生的碰撞。在參觀聯投總部的幾個部門時想,政府確實將很大的精力用來管理國企了。如果不管,政府做什麼呢?政府的職能做怎樣的調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