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什赫氏抱着牛鈕,跪在武大娘面前,突然就泣不成聲了:“大娘,我願意做您老人家的兒媳,願意做這位兄弟的老婆。請你們收留我們母子……”
筆什赫氏是完全看透了,也是因爲內心涼透了、恨透了。縱然男人是皇帝又如何,這些年,她付出了全部,卻最後落得如此下場。被那個女人趕出來,自己的男人做皇帝,也沒有能保護好她。現在,又落到這武家坡,眼前這個瞎眼的老太婆,註定是要把自己強行許配給她的半傻不傻的兒子的。與其被強逼着,不如自己主動一點,先捱過這段日子再說。再說,守着眼前的拙夫,過着一個女人應該有的小日子,至少可以先好好地把兒子拉扯大……
沒想到的是,筆什赫氏這是錯會了武大娘的意思,也是想錯了武大娘。武大娘只是要兒子不準欺負這母子倆,斷斷沒有其他意思。她知道自己兒子是個什麼樣的底子,她根本沒有想要讓這對母子留下來做兒媳、做孫子。她更知道眼前落難的女人是什麼來頭,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有這樣的非分之想。
但筆什赫氏卻料定了武大娘有這樣的心思,自己是被那個女人趕出皇宮的,眼下走投無路,那個女人極有可能不會善罷甘休,極有可能會派出人馬來追殺她和兒子牛鈕。在宮中,有皇帝罩着,那個女人可能還不敢做得太絕,現在,她被趕出了皇宮,那個女人會使出什麼樣的陰狠、毒辣的手段,只有天知道。
現在走投無路之下,遇上了武大娘收留,武大娘真要讓她做她那個傻兒子的老婆,她也只有從了這一條路可走。
天啊,天地這麼寬,可爲什麼我筆什赫氏卻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筆什赫氏心都碎了。
守着這個拙夫,還會有什麼將來?但是,不守着這個拙夫,以她現在的處境,難道就會有什麼好的未來?
可是,她真是錯會了武大娘的意思了。
武大娘眼睛是壞了,可是心裡是明鏡似的,一聽這個女人是從京城來的口音,再一摸這個女人的手,便知道了,家裡是來了貴人了。心知這個女人註定只是暫時落難,他日定有紅日東昇之時。
當下,武大娘聽到筆什赫氏如此說法,嚇得連忙跪了下來:“娘娘,萬萬不可!你是貴人落難之中,老身明白,你若不是格格,也會是一品夫人。老身是個什麼東西,敢打娘娘這樣的主意?再說了,老身活下這麼多年,豈能一把年紀活在狗的身上,這樣畜牲之事,老身斷斷不敢去做。”
這下,輪到筆什赫氏驚訝不已了:“武大娘,我說的是真的?我是想嫁給有福兄弟,做他的老婆,將來,爲武家生個一男半女。”
武有福這個傻子看着媽媽和這個女人都跪着,又都在哭,又沒有主意了。好在,武有福人雖有點半傻,但事事都聽母親的,老孃怎麼說,他就怎麼做。而且,武有福有一身蠻力,打起架來,三五個壯丁倒是休想靠近他。
“娘娘,千萬別爲難老身。娘娘只管放心,從今往後,武家有一口吃的,娘娘便有一口喝的。死老頭子臨終還是留下點家產的,這麼些年來,我們都沒有敢動過。這死老頭子好像是知道我們武家有一天會有貴人到來,說是隻等貴人來了,才能把那壇金子挖出來……”
筆什赫氏一聽,心下猛地一鬆,“天,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這下,她跟兒子都有救了。”
那邊武大娘拉着兒子跪了下來,逼着兒子,給娘娘磕頭,一個勁兒地說:“娘娘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將來,我武家,要靠娘娘幫襯的。兒子,你今天在娘面前要立下重誓,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善待她們母子,這女孩子,是你的親姐姐,這孩子,你就把他當親外甥……”
筆什赫氏一路逃難、流浪,何曾想到在武家坡這個地方會遇上義人武大娘,當下連忙又跪下來,抱着武大娘,連聲哭着叫着“媽媽,我的娘啊……”
從此,筆什赫氏就在武家坡住了下來,對外,說是武有福撿得來的老婆,在家裡,則武有福的姐姐。
武有福還是能把這樣的事弄得清清楚楚的,里正來了很多次,錄口供,做筆錄,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倒是牛鈕一天天長大,孩子卻不會在家裡叫舅舅,在外人面前叫爸爸,裡裡外外,牛鈕便都叫武有福是爸爸。筆什赫氏也沒有再去管兒,隨便兒子怎麼叫了。
……
武大娘快要不行了,那一天,武有福和筆什赫氏都跪在她的跟前。這個時候的筆什赫氏,早已經覺得武有福是個非常善良的男人,早有了委身之意。武大娘這時候,也無法再反對了,只是嘆了一口氣說:“就怕這孩子福氣太大,會折壽的。娘娘,你若真有這樣的想法,爲我們武家生個一男半女,哪怕有福這孩子真的折壽了,老身我也死能瞑目了……”
說武有福是個半傻的人,倒也真是有點傻里傻氣的,然而,在筆什赫氏眼中,這個男人倒是一派天真可愛。圓房的時候,這個傻子是真的什麼也不懂,直到筆什赫氏慢慢地引導着他,讓他明白了男人與女人應該如何纔是夫妻時,他才瞪大了眼睛,但嘴裡還是叫着姐姐。
開了竅的武有福,嘴裡一直叫着姐姐,一夜就沒有能停下來。筆什赫氏哪裡能想到這頭蠻牛,一直沒有開竅,可是,一旦開竅之後,卻讓她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了。這個半傻的男人,那強勁的撞擊,讓她愛如潮涌。她緊緊地摟着武有福不肯鬆手,生怕一鬆手,這個男人就會跑了一般。不是嗎?那個男人,她一直沒有鬆手,可還是跑了,不屬於她了。
那一夜,筆什赫氏是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偏偏這武有福突然又無師自通似地,把她抱了起來,託在手心,全身都調動起來,讓她一次次地被拋到浪濤的巔頂,旋即又落在深深的波谷……
筆什赫氏在武有福“姐姐”的叫喊聲裡,終於飈下了眼淚,嚎哭起來,但身子卻沒有停。這個半傻的武有福也只是愣了一愣,便又什麼都懂得了似的,竟然來了一句:“姐姐想哭,就全部哭出來吧!”這一來,筆什赫氏便徹底地無遮無攔了,哭得驚天動地,既像是要把憋在心中這麼多年的委屈,全都吐出來,又像是喜極而泣,幸福無邊……
牛鈕自然是什麼都不懂,但是他看到,母親這麼些年來,終於再一次像桃花一樣綻放了,豔麗、生動、迷人。他自己都忍不住叫媽媽是“漂亮媽媽”了。
一家人都開心極了,連武大娘都有了似乎快要好起來的樣子。
但武大娘還是沒過幾天就離開了人世。
筆什赫氏在武大娘靈前哭得死去活來。這世上,還有比武大娘更像她母親的人嗎?還有誰像武大娘那樣,給了她母親一般的關愛嗎?
……
漂亮媽媽爲牛鈕生下弟弟時,武家上下熱鬧無比,來了很多親戚,連多年來都沒有走動的外家舅舅和姨夫他們,也都來了。里正也來了,甚至縣署裡和懷慶府都派來了人。
武家坡的人都說,武家這是要發達了……
只有筆什赫氏知道武家爲什麼會如此發達的。
筆什赫氏這是要報答武大娘哩!可惜武大娘看不到這一切了。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難道翻了天啦?
沒錯,是翻了天啦,因爲那個女人找來啦!
四海之內,哪有那個女人想要尋找卻找不着的人?除了你死了。不,哪怕你死了,也能挖地三尺,掘出你的白骨來。
但是,隨後,皇帝的人馬也找到了她。
雙方的人馬,自然又是一頓好打,就在武家坡的那片開闊的空場上。縣署裡來了衙役也不頂事。縣裡的捕快,原以爲來了強盜,過來抓捕時,卻是看見兩邊打得難分難解,飛沙走石,他們想要插進去,硬是被場風震得跌的跌、滾的滾、爬的爬。天啦,他們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全都嚇得尿襠了。
牛鈕那一天,被母親死死地捂住了雙眼與雙耳,外邊發生的一切,他一無所知。母親是怕孩子被嚇着。這好不容易纔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哪裡想到,皇家的人明察暗訪,還是找上門來了。兩路人馬,差不多同時找上了門。
事後清場,知縣大人來了,對所有在場的衙役與百姓訓話:給我把嘴封得死死的,誰要是把今天的這事說出去,就是死路一條,而且要誅滅三族,把你們家的祖宗也要從墳裡扒出來挫骨揚灰……
自然是沒有人敢講出去。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兩路人馬打了進來,現在,又眼睜睜地看着這打進來的兩路人馬,又都握手言和,抱成一團了,讓人好生不得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是啊,最後,是那個女人認輸了:皇帝再一次以出家相威脅,而且當場請來了五臺山的高僧,準備剃度出家。這才讓那個女人最終放棄了追殺筆什赫氏和牛鈕的決定。當然,條件是這個女人和這個孩子,永遠不得回宮,永遠不得走出武家坡。牛鈕,武家坡人只知道他叫武愛,爲免生枝節,仍然得叫武愛之名,永遠放棄皇籍,且永遠不得恢復皇家子弟的身份。
這個女人,這一輩子,什麼時候肯吃過半點虧?違拗她的人,有幾個活着的?從皇太極,到多爾袞,她一生積聚了無數戾氣,誰敢碰她?偏偏,她被兒子吃得死死的。兒子倒是吃定了她,讓她不得不讓步,一讓再讓……
看吧,做皇帝的兒子,也沒有讓步:武大娘被追封爲一品夫人,加封墳墓,武家永受皇恩浩蕩,武有福領二品員外郎職銜,封武陟縣公,世襲罔替,筆什赫氏,封武陟縣君……
能夠如此收場,筆什赫氏已經謝天謝地了。而且,她也終於能夠報答那個已經去世的武大娘了!
還想什麼?
從此不要再過着那種心驚膽顫的生活了,從此不要擔驚受怕了。
原先以爲會牽連武家的,現在,武家太太平平,該受封的受封,該當官的當官,連武家親戚,也都雞犬升天了。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