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也是盤膝面朝麝月坐着,心想這樣纔是正確的相處之道。
“其實我是想說,以前我覺得公主無憂無慮,現在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秦逍輕嘆道:“聖人將你當作利用的工具,江南世家也想將你作爲工具,你.....確實不輕鬆。”
屋內昏黑,雖然並不能完全看清楚秦逍,但麝月還是看着秦逍臉部輪廓,輕聲問道:“你還有哪些親人?”
秦逍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終於道:“沒了!”
“沒有兄弟姐妹?”
秦逍苦笑道:“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是被村裡的好心人收養,所以準確來說,我是個孤兒。”
鍾老頭臨死的時候,就曾囑咐過秦逍,無論遇見誰,都不要提及自己的身世,實在迴避不過,就說自己是被人收養的孤兒。
秦逍覺得這個回答雖然不一定是事實,但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自記事開始,就一直是那個古怪的老頭子生活在一起,確實不曾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自己也可以說是鍾老頭收養長大。
麝月倒是很意外,詫異道:“你....你是孤兒?”
秦逍輕嗯一聲,神情黯然。
“對不起,我不知道。”麝月知道這定然是秦逍心中最傷痛之處,自己正好戳中對方的傷心處,心中有些歉意。
秦逍笑道:“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其實我很羨慕公主,至少你見過自己的父母,而且.....還有一個妹妹。”
“長寧.....!”麝月幽幽道:“不錯,我還有長寧,只要有她在身邊,我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秦逍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只覺得麝月語氣惆悵。
“許多人以爲我培植黨羽,是爲權勢所累。”麝月淡淡一笑:“他們自然不知道,要保護好長寧,我只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回不了頭。”
秦逍疑惑道:“保護長寧公主?”
“可知道我爲何接掌內庫?”麝月輕聲問道:“我是大唐公主,本來可以諸事不問,照樣可以享受榮華富貴。而且我越是不問世事,聖人越是歡喜,我如果是宮裡的一隻寵物,人畜無害,會有很多人如釋重負。”
秦逍隱隱明白過來:“難道.....都是爲了長寧公主?”
“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她比我小三歲。”麝月提及長寧,聲音便柔和起來:“你見過她,是否覺得她雖然年紀不小,卻像孩童一般?”
秦逍對此一直都很疑惑,但涉及到宮中隱秘,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多問,卻想不到麝月今日會主動提及。
他只能道:“長寧公主天真爛漫,心性善良,我入宮的時候,確實見到。”
“其實她小時候聰明伶俐,比我還要聰明得多。”麝月脣角泛起一絲淺笑:“小時候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纔是我真正感到快樂的時光。可是她五歲那年,突然患了一場急病,連續昏迷數日,聖人日夜在她身邊照顧,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不但以前的事情再也記不起來,而且再也長不大,永遠都像孩童一般。”說到這裡,聲音帶着傷感。
秦逍心想按照時間推算,長寧公主患病之時,先帝還在位。
他本以爲長寧公主是天生如此,卻不想竟然是因爲一場急病導致,疑惑道:“是什麼急病會出現這樣的狀況?”
“當時是太醫院的院使親自診治,說是長寧或許是受了驚嚇,再加上受了寒氣,這才導致如此。”麝月緩緩道:“父皇派人調查長寧究竟受到什麼驚嚇,聖人也親自在宮中追究緣故,最終卻還是沒有查出來。長寧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一切,她自己也說不出來,所以直到今日,這已經成了宮裡的一樁懸案。”
秦逍心下詫異,堂堂公主在宮中受驚,因此而喪失記憶甚至再也長不大,是怎樣的的驚嚇會導致如此?而且驚嚇能夠讓人腦子成熟不起來?
他只覺得此事當真詭異,但卻不好多說。
“我本應該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如此也許她就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麝月自責道:“所以從那以後,我立下誓言,這一輩子都會守護她,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
秦逍嘆道:“公主是個好姐姐。”頓了頓,奇怪道:“只是公主接掌內庫,與保護長寧公主有何干系?”
“要保護一個人,先要讓自己強大起來。”麝月平靜道:“只有成爲聖人手中可用的工具,讓她覺得你有利用價值,你纔可以和她做交易。”
“交易?”
“她利用我誅滅了趙氏一族,我憑什麼還要爲她搜刮江南的財富?”麝月的聲音帶着一絲寒意:“大興土木,修建麝月宮,所有人都以爲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和補償,他們當然不知道,那隻不過是交易,是她在繼續利用我之前,收買我的一種手段。因爲她很清楚,當時江南已經蠢蠢欲動,她如果調兵強行對付江南,最終只會兩敗俱傷,所以只有利用我才能夠穩住江南的局面,也只有我,才能以內庫爲藉口,從江南搜刮財富爲她所用。”
秦逍臉色凝重,麝月繼續道:“她知道我的軟肋所在,曉得只要掐住長寧,就掐住了我的喉嚨,無論我願不願意,都只能被她利用。如果我不順着她的意思去辦事,長寧就會離開我身邊。”看着昏暗中的秦逍,平靜道:“當年她爲了讓我接掌內庫,威脅我說,如果我不答應,她會將長寧賜婚西川益州,益州刺史是夏侯元稹的親弟弟夏侯元術,夏侯元術次子那年十七歲,卻聲名狼藉,是個貪杯好色的紈絝之徒,而長寧比他小少好幾歲,我們的聖人,要將自己的親生女兒賜婚給那位聲名狼藉的劣徒。”
秦逍眼角抽動,如果不是麝月親口所言,秦逍實難想象聖人竟然會無情至此。
西陵叛亂之後,朝廷沒有大動作,這讓秦逍一度對聖人很是不滿,但此後聖人卻對自己十分照顧,提攜有加,鬧出斬殺國公府侍衛這樣的大事,聖人也雲淡風輕地處理。
他兩次進宮,見到聖人的時候,聖人看上去也是勤勉理政,對自己甚至還很親和,這卻也讓秦逍一度對聖人生出一絲好感。
但麝月這番話,卻是讓秦逍心下駭然。
好一陣子過後,秦逍才苦笑道:“所以公主只能按照聖人的意思去辦?”
“她需要我爲她斂財,需要問我爲她掣肘夏侯一族。”麝月自嘲一笑:“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大唐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公主,可是他們難道不知,如果沒有皇帝陛下的允許,誰又能擁有如此權勢?李家和夏侯家,都只是她玩弄於手中的工具而已,而這一切,都是要保證她的皇位不可撼動。”
秦逍心下凜然。
權勢的貪慾,會讓人不顧血脈親情,冷酷絕情。
秦逍沉默了片刻,終於道:“公主,江南是你的根基,如果江南丟失,那麼.....?”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麝月的聲音變得冷峻起來:“沒有了江南,我對聖人也就沒有了利用價值,你是覺得我即使安全回京,日後也不會再有當初的權柄?”冷笑一聲,道:“秦逍,莫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擔心我大權消失,就無法幫你籌備收復西陵,你這一路上護我周全,當然也是害怕我承諾你的事情無法達成?”
秦逍冷笑道:“你說出這樣的話,我並不奇怪。你自小到大,接觸的都是冷漠無情之人,聖人是你的母親,國相是你的舅舅,江南世家是你的部下,可這些人全都不可靠,對你也從來不曾有真的情誼,所以在你眼裡,天下人都是這樣,這世間沒有重情重義之人。”
麝月倒想不到秦逍會如此犀利反擊,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我確實希望你能幫我籌備收復西陵的大計。”秦逍緩緩道:“但如果你認爲我只是爲了這個目的才護你周全,那就是大大錯了。即使你不是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人,遇到這樣的境況,我也同樣不會置之不理。因爲有人教過我,一個男人活在這世上,有所爲有所不爲,認爲正確的事情放手去錯,不需要計較得失,如果人人都以利益得失來決定自己是不是該做正確的事,那麼這世間豈不是太無趣?”淡淡一笑,道:“我不想做一個無趣的人。”
麝月低下頭,沉默了許久,聲音柔和下來:“是我說話太重,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能理解你。”秦逍心中倒是對這位公主殿下心生憐愛:“我只是擔心,如果江南丟失,你失去了以前擁有的一切,那麼是否還能保護長寧公主的周全?你與夏侯家爭鋒十年,夏侯家必然視你爲眼中釘肉中刺,沒有了江南,他們是否會威脅到你的安全?”
麝月聲音再次變得冷酷起來:“所以我纔會決定前往沭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