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將錯就錯
黎明前的暗黑裡,雙方都是枕戈待旦,靜候決戰的時刻來臨。
形勢清楚分明。
第二層臺地的邊緣,架設了以傢俱雜物築起來的防線,以阻擋敵人籍索鉤或雲梯等工具從左右攀攻。
從底層往第二層臺地的斜道處,設置了兩重滲透火油的滾木陣,蓋以厚布,以免火油氣味外泄,惹起敵人的警覺。滾木陣後敵人視線之外,再有一重滾石陣。而最巧妙處,是選了十多間在箭矢射程內,裡面作特別容易着火的佈置,又容易蔓延往周圍的房子,於其瓦頂放置密封的瓦罐,內載火油,又在屋頂開孔,只要以箭射破罐子,火油可灑往屋內去。而在此發生前,敵人一點都嗅不到火油的氣味。
半個時辰前,敵人已逐屋破門而入,搜遍二千多座民房,以防內藏伏兵,又運進數十輛用來強攻斜道的撞車,同時佔據內外城牆,藏兵於民房背北的一面,一切準備就緒,等待第一線曙光。
龍鷹、風過庭和萬仞雨坐在第三層臺地邊緣處,六腳懸空,盯着最下方的平房市集,偷空說密話。
萬仞雨道:“你怎可能算出月靈的出生年月日,那怕要眉月託夢給你才成,但她已變成月靈,沒法託夢。”
風過庭道:“我是豁了出去,不過卻是根捷鷹爺死而復生的經驗推斷出來的,要保留前生的記憶,必須趁三魂七魄未消散前,重返人世,才能像月靈現在般的情況,甫降世即擁通靈的能力,故被蒙舍詔的現任大鬼主,選爲繼承人。故此,月靈的出生年月日,該就是眉月過世的年月日。”
龍鷹道:“若確是如此,那月靈應該曉得自己是眉月轉世,但看樣子她已忘掉和你的關係,前生的記憶,頂多是個模糊的影子。”
風過庭色變道:“難道我想錯了,又或許月靈根本不是眉月?”
龍鷹道:“她絕對是眉月,現在連她芳齡的一項也解開了,難怪當時皮羅閣答我,他的妹子該是十八、十九歲,語氣毫不肯定,因爲連他都給瞞着。如她肯脫掉面紗,會像小魔女或人雅般青春嬌嫩,再沒法扮成熟,哈!肯定是美人兒。”
萬仞雨道:“我雖沒有鷹爺的靈通,亦認爲她是眉月,否則太沒道理了。”
風過庭道:“我究竟在什麼地方出錯了?”
龍鷹分析道:“你錯在將投胎的過程簡化,漏去了懷胎的一截。眉月確是在過世的那晚投胎轉世,趁蒙舍詔大酋王與愛妃陰陽交感的一刻,受孕成胎。因此大部分記憶沒法保存下來,過去的一生宛如一個漸轉模糊的夢,但智慧和法力則仍沒與她分離,否則怎可能有這般厲害的小女孩,有雙如此動人心絃的神秘眼睛?”
風過庭痛苦的道:“但賭約之事已成定局,沒法把說出口的話收回來。”
龍鷹笑道:“你和月靈的情況,有點像小弟和端木仙子,風吹雨打卻甩不開。哈!如果沒有早產遲產,年和月都不成問題,就欠日子,有三十分之一說中的機會。”
萬仞雨罵道:“虧你笑得出來,還算是兄弟嗎?”
龍鷹道:“這叫將錯就錯,卻是錯得妙不可言,公子學學小弟吧!你可說從未享受過把心中所愛追上手的動人過程,也未追求過眉月。現在眉月正賜你這個難遇的良機,讓你對她展開追求,縱然你說錯日子,她也硬指你說對了,到洞房花燭之夜,才告訴你真正的日子。看!多麼爽!”
萬仞雨點頭道:“這確是沒有辦法裡唯一的辦法。”
風過庭仰首望天,雙目靈光閃閃,神馳意飛的道:“天亮了!”
撞車又稱衝車,頂部爲堅木所制,上蒙生牛皮,車頭以鐵板合而成尖斜狀,車內可藏二十人,以人力推動,不畏一般矢石,可直接撞擊城牆。
天色僅可見物之際,敵陣一陣鼓響,立即箭如雨發,以千計的箭雨點般朝第二層射來,全是火箭,在天空剖出無數美麗的煙火軌跡,看確是好看,卻充滿毀滅性的威脅意味。
似如三頭巨獸般的撞車,隆隆聲中,加上輪子磨擦地面的尖銳吱叫,緩緩從旁移住斜道低端,再成品字形的沿坡而上,往守城軍的陣地攻來。
由於第二層臺地比底層高起近七丈,敵人又畏懼居高臨下射來的箭矢,不敢靠近,所以火箭尚未抵達第二層的房屋,已紛紛落往屋前的空地上,暫時未能釀成火災。
龍鷹等全躲在障礙物後方,燃起火把,點燃經特製的滾木陣。
這批檑木分兩批共四百多條,先以火烘走木內水分,滲以猛火油,又包以易燃的棉布,精心炮製下,一着火立即熊熊燒起來,冒出大量黑色的濃煙,隨西北風往前冒卷,雖一時未能影響下層的敵人,卻已造成駭人的威勢。
在兩翼的人則忙着往障礙物灑上火油,視對方的火箭如無物。
龍鷹覷準敵軍來勢,一聲令下,斬斷系索,頂着擂木的木板首先抵不住巨大的壓力,朝前脫飛,二百多條“火木”,如洪水暴發,跳跳蹦蹦的帶着大量火屑濃煙,脫繮野馬般沿斜道往下狂滾,眨眼工夫已正面衝擊三輛撞車。
千奇百怪的撞擊聲震天響起,滾木在狂猛的撞擊下,彈上半空,部分繼續朝前轉動,部分橫拋開去,亦有部分被已給碰得東歪西倒的撞車硬生生攔住,而不論哪一種情況,滾木濺射火屑,且愈燒愈烈,濃煙隨風席捲廣闊的底層,房舍全陷進煙霧去。
“轟!轟!轟!”
像水流遇阻截被激起了水花般,已變成火柱的滾木亂拋亂擲,砸往斜道兩旁的房屋去,一時屋塌之聲,響個不停。
一下又一下連續密集的撞擊,加上陷入濃煙裡,車裡的人首先吃不消,紛紛棄車逃亡,沒有人的車連着滾木,朝後翻側,往斜道底直滾下去。
此時第二波的滾木陣已陷於烈焰中,冒起的濃煙令守城軍大感吃不清,龍鷹見第一批檑木收得神效,連忙發令。
擂木磨擦和撞擊斜道的可怕巨響裡,整座山城也似在害怕抖震,最後一批檑木在全無阻擋下,瘋了般直滾往斜道底部,仍是餘勢未消,近半直撞至城門口,方停止下來,將山城唯一的出口完全封閉。
守城軍齊聲歡呼。
再一聲令下,以火把點燃障礙物,然後用長竿挑起,往下投擲,障礙物便仿如天降火球,落往底層的房舍街道。
此時底層已陷於濃煙裡,敵人嗆咳之聲大作,再沒法像剛纔般發動箭攻,龍鷹等趁着仍隱可見物之際,射破散佈關鍵房舍瓦頂上的火油罐,再喂以火箭,火勢愈發猛烈。
敵方一陣急驟鼓響,發出進攻的命令,在城門被火木封閉下,唯一生路是往上攻去,不用指揮催促,以千計的敵人,一手舉盾擋箭,另一手持矛提刀的踏上斜道,住上攻來,喊殺之聲掩蓋了火焰的聲音。情況慘烈至極。
龍鷹狂喝道:“放石!”
話猶未已,堆積如山的大石滾下斜道,朝衝上來的敵人無情砸去,情況令人不忍卒睹。原本氣勢如虹地衝殺上來的敵人,頭崩腳斷的隨石翻滾。
龍鷹發出命令,火箭漫空而起,朝集中在斜道兩旁,準備攻上來的敵人灑去。
席捲整個底層二千多間房舍和市集的沖天大火,一發不可收拾。
六千敵軍入城,死至只剩四百二十五人,全體被俘,在箭鋒下被逼着負起清理災場的苦差。但因龍鷹承諾何時完工,何時釋放,俘虜們非常賣力。他們之所以能保命,全因躲在河溪水池裡,避過大火和箭矢。
皮羅閣本不同意釋放俘虜的決定,但在龍鷹遊說下,終肯各讓一步,處死當中的八個將官。
龍鷹三人記起澤剛不留活口的作風,心忖如論狠辣,他們實遠及不上這些南詔部落。
龍鷹說服皮羅閣最有力的理據,是可一石二鳥,因爲將近六千焦屍,送往石橋外敵陣前,在那裡堆積成延綿三十多丈的“人山”,既可寒敵之膽,又可令敵人觸目驚心,且須花時間清理,阻延敵人的第二次全面進攻。如果俘虜明知必死,定會行險一搏,在抵達石橋時不顧箭矢,亡命奔逃。而因運屍來者,全是敵方的人,所以敵軍只好按弓不動,眼睜睜的看着。
兔死狐悲,只因物慯其類,何況曾爲戰友夥伴,把守前線的敵人,不少出現情緒崩漬的情況,當場痛哭失聲。
看着堆積如山的焦屍遺骸,龍鷹等也不好受,不過想起洱西集同樣但規模只及眼前一半的情況,也沒什麼好說的。戰爭從來如此,自始以來沒改變過。
直到黃昏,才清理掉所有焦屍,龍鷹依諾釋放俘虜,拉隊回城。
在清理災場期問,有批敵人試圖從一側攀山來突襲,被巡邏的神鷹發現,倉皇撤走。能有如此翻山越嶺本事者,舍鬼卒還有何人?只不知是否宗密智悲憤交集下,親自領隊?
這場城內大戰,雙方沒有正面交鋒,沒有近身血戰的機會,成爲一面倒的屠殺,守城的一方只傷了七、八人,全是中了流矢,但都沒有性命之險。至此,守城軍四人陣亡,慯三十一人,於如此大規模的戰役中,可說是微不足道,但對守城軍來說,卻有一定的影響。
他們曉得若敵人再攻入城內,肯定守不住第二層,遂把防線後撤,退守第三層臺地。
龍鷹又使攻心之計,索性盡開兩門,卻在甕城和主城間,堆滿柴枝和焦炭,令敵人在未擬定策略前,不敢輕進。
龍鷹、風過庭、萬仞雨、覓難天、夜棲野和皮羅閣六個守城軍領袖,來到丁娜四女居住的平臺,憑桌而坐,恰可以俯瞰城裡城外的情景。
夕陽斜照下,災場仍不時冒起陣陣輕煙,提醒他們慘烈的戰爭,在不久前發生過。
勝利帶來的喜悅是短暫的,在目睹大量死亡下,既麻木又是難以負荷的沉重。攻守雙方莫不承受壓力和折磨,且知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咬着牙堅持下去,直至一方被徹底擊垮。
皮羅閣道:“事實上我們已失去石橋要隘,因爲沒法負擔更多的傷亡,”
覓難天沉聲道:“敵人再不會重蹈舊轍,會先把兩重城牆拆掉,再在下層基地建起堅固的防禦設施,方會發動另一次進攻。”
萬仞雨道:“如此我們可以多頂十天到十五天,不過敵人已成復仇大軍,人數雖從五萬驟減至四萬餘人,但仍有足夠實力對第三層展開潮水式夜以繼日的狂猛進擊,而我們的條件,比之在石橋禦敵,更有不如,今早的一套再不可行。”
龍鷹斷然道:“不!我們定要死守第三層,因一旦失守,只餘退守王堡的最後一着,也是死着,且失去通往後山石灘的生命補給線。”
向皮羅閣問道:“我們還有多少火油儲備?”
皮羅閣頹然道:“只餘少量,該夠用來點燈吧!但絕用不了多久。”
夜棲野道:“既然如此,何不到石橋與敵人決一死戰?”
風過庭道:“我們可以挨多久呢?”
夜棲野乏言以對。
萬仞雨見龍鷹仍是神態輕鬆,大訝道:“龍小子又想出什麼陰謀詭計來?”
衆人精神大振。
龍鷹好整以暇道:“各位大哥,有否想過我們的山城內,城裡有城呢?”
衆人一時仍未會意過來。
龍鷹補上一句道:“且此爲沒牆之城,故對方根本無牆可破,只能憑雲梯一類攻城工具攀攻,所以只要我們設計出專門對付雲梯的武器,便可硬將敵人擋於第三層臺地下。”
覓難天拍桌叫絕,道:“鷹爺真乃非常人,爲何這麼顯而易見的厲害手段,我們偏沒想到?”
萬仞雨明白過來,劇震道:“對!只要拆掉斜道,第三層立成六丈高臺。如果夠時間,該把接連底層和第二層的斜道也拆掉。我們先在第二層禦敵,守不住再退往第三層,令敵人沒法一鼓作氣的攻來。”
皮羅閣興奮的道:“對極了!我們可將從斜道拆出來的泥石,沿臺緣堆築爲土石牆,既可增加高度,更可成擋箭牆。”
丁娜四女捧着飯菜來了,丁慧笑道:“看各位大爺笑逐顏開的模樣,使知想出了克敵的大計。”
四女同時向龍鷹大拋媚眼兒,她們心中所想,是路人皆見的事。龍鷹則心中叫苦,他自出生以來,從未如此心疲力倦,但四女卻似是被戰爭喚醒了她們血液裡裸形族的野性,作戰時悍如雌獅,勾引起男人來,剛毫無掩飾或保留。最要命的是不知是否因共事一夫慣了,一旦認定龍鷹,便對其他人不假辭色。
夜棲野雙目放光道:“怎會有魚、有肉,還有鮮菜呢?”
丁娜來到龍鷹身後,雙手按在他肩頭上,輕輕揉捏,笑臉如花道:“你們在城外時,越大三兄弟和十多個漁民送糧來了,還說他們正召集逃離風城的人,到來助你們守城。放下東西后他們又循原路回去,小福子也跟他們一道走。這小子給死屍嚇壞了,說五、六千人陰魂不散,絕不是說笑的。”
說畢低頭湊到龍鷹耳旁道:“今晚我們四姊妹就在這裡等候龍爺。”
四姊妹嘻嘻哈哈的去了。
看着龍鷹一臉尷尬神色,覓難天大奇道:“鷹爺風流之名,傳遍中土、草原、沙漠和高原,於男女情事上能征慣戰,因何竟在面對風流陣仗時,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難道傳言有誤?”
衆人聽得捧腹狂笑,大減因戰爭而來的沉重。
皮羅閣匆匆吃兩口後,起立道:“我先去研究一下如何夷平斜道,並準備適合的工具。每一個人都動手,對嗎?”
風過庭道:“這個當然,最好找個大鐵錘給我們的鷹爺,他可由天黑砸至天明,將整條斜道錘成碎粉,那便不用回來做苦工,伊人等也沒法怪他。”
衆人再開懷大笑。
龍鷹斜眼睨着風過庭道:“真風趣!公子的心情很好。”
風過庭向他舉手致敬禮,動作出奇地瀟灑好看,人仍是那個人,卻與以前的他截然有別。但不同處在哪裡,熟悉他的萬仞雨和龍鷹都沒法說出來。
夜棲野起立道:“我陪王子去。”隨手抓起兩個肉包子,追着皮羅閣去了。
龍鷹豎起耳朵道:“公子的未來嬌妻到哩!”
輕盈的足音,繞屋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