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道道觀遍佈全國,由兩大道壇總領,謂之南宮北壇。其中的北壇就是位於長安西郊漕渠北岸的天師道壇,築於林木茂盛的山上,規模宏大,離西京只十八里之遙,乃著名景點,更是天下信奉道教者必到的聖地。
道觀的觀門設於山腳,像淨念禪院般有長階直登道觀。龍鷹隨領路道長拾級而上,經過第二重觀門,來到大廣場上,鐘樓和經樓巍然聳立左右,遠方樓閣重重,氣象肅森,充盈宗教的感染力。
年輕道長叫絕塵,對龍鷹態度尊敬,客氣有禮,隨口介紹道:“正對觀門,位於鐘樓和經樓後的是我們的道壇,壇後是天尊殿和講經堂,後面還有藥圃、菜園和居住的臺閣樓堂二十多座。”
龍鷹咋舌道:“從下面看上來,真不知你們的道場竟這麼大。”又左顧右盼道:“兩邊也有很多樓房,不知是甚麼好地方呢?”
絕塵領着他越過不見其他道人的廣場,邊走邊指點道:“右面是十方客房,供來訪的客人暫居,接着並排的兩座殿宇是說法院、倉庫和釜竈。另一邊是俗客房、寫經院、受道院、精書院、淨入坊和燒香院,還有四個師房,供我們靜修之用。”
龍鷹大開眼界,順口問道:“天師刻下在哪一座靜院經堂裡呢?”
絕塵道:“天師每天早上都到道場後的退思崖靜修,他正在那裡恭候鷹爺大駕。”
龍鷹心中涌起奇異的感覺,再不說話,隨絕塵朝宏大的道場後方舉步。
席遙傲立山崖邊緣,神情專注的鳥瞰關中平原河道交錯的美景,面容有點蒼白。絕塵告退後,龍鷹來到他身旁,開門見山的問道:“天師爲何要行刺玄清?”
席遙深情地遠眺近望,從容道:“我的目標不是她。而是你。”
龍鷹大奇道:“天師道尊之位尚未到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因我而暴露行藏,是否非常不智?”
席遙清癯的面容現出個哀傷的神色,緩緩道:“道尊之位的得得失失,我並不放在心上。鷹爺確是非凡,竟能借雷電之威,令我處處失着。唉!實不相瞞,鷹爺令我對這個苦無出路的人間塵世,忽然又充滿希望。”
龍鷹一頭霧水的道:“既然如此。爲何又要殺無姤子?”
席遙的目光仍沒有從崖下美景移開,淡淡道:“任何事自有其前因後果,鷹爺不清楚其中的情況,所以不明白。”
龍鷹道:“表面清楚明白的事,經天師道來,卻是字字暗含玄機,小弟不但不明白,還認爲天師言行不一,前後矛盾。”
席遙終往他瞧來。雙目閃動着智慧的光輝,又隱含某種使人難以瞭解的哀傷神色,語調卻平靜無波,輕輕道:“鷹爺相信前世今生嗎?”
龍鷹愕然道:“這與殺無姤子有何關係?難道無姤子是天師的宿世大敵。要去之而後快?”
席遙淡淡道:“鷹爺尚未答我的問題。”
龍鷹苦笑道:“這是肯否相信的問題?我倒希望真的有輪迴轉世,那令生命有趣多了。”
席遙仰望天上的藍天白雲,徐徐籲出一口氣,道:“看着這麼晴朗的天空。誰可聯想到昨夜的狂雷暴雨?”
龍鷹心中掠過奇異的感覺,在見席遙前,怎想過他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一個人?
席遙道:“對於前世。我們每個人都患了失憶症,但在某些情況下,又或因某事觸發,前生的片段會像海水倒灌般涌回來。我正是能記起前生的人,所以輪迴轉世於我非是相信或不相信的分別,而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
龍鷹忘掉了來找他是談判道尊的事,大訝道:“然則又是甚麼特別的事,觸發天師對前世的回憶呢?”
席遙朝他瞧來,道:“鷹爺曾習易嗎?”
龍鷹摸不着頭腦的道:“這與前世今生有何相干?”
席遙道:“在鷹爺心中,易是甚麼呢?”
龍鷹老實答道:“我倒沒深思過這個問題,人謂治學以治經爲本,治經則以治易爲極歸,因易能致陰陽奇異之變,囊括宇宙之象,述明內聖外王之道。”
席遙雙手負後,不屑的道:“這只是窮儒之見,事事都扯上甚麼內聖外王,崇德廣業。不知易以八八六十四卦,成一自具自足的完美體系,用之於天地,可探測鬼神;用之於佔算,可與人心契合,吉凶盡現眼前;用之於人事,則窮極人生變化,禍福榮辱。本人十六歲已明卦知爻,貫通易理,還以易入武,到二十五歲武功大成,連我師父也自愧不如,可是我並不快樂,心中常感不足。我要的並非這些東西。”
龍鷹記起端木菱說過他野心極大,忍不住道:“天師的目標是否要爭霸天下,統治萬民?”
席遙現出一個苦澀的表情,道:“我的痛苦,是因當時對道家的修練沒看到希望。不論佛道,可能只是自我欺騙的行爲,最後仍是難逃一死。道尊死後成金剛不壞之身又如何?仍是給囚禁在這沒有出路的人世。”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出路”兩字。
龍鷹失聲道:“可是天師現正是道門的第一人,卻向我說甚麼成仙成聖是騙人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天師爲何不脫離道門?”
席遙的目光往他投來,淡淡道:“脫離道門?當時我正想這般做。可是師父說的幾句話,扭轉了我的命運。”
龍鷹沒有說話,只呆瞪着他。因怎都猜想不到,席遙的師父在徒弟信心盡失下,還有甚麼話可說的。席遙的師父,該就是天師道的上一任道主。
席遙雙目射出沉浸在某一段回憶的神色,俯瞰崖下的山野平原,緩緩道:“師父說,若你肯繼承道主之位,將天師道發揚光大,我會傳你一本只有天師道宗主方有資格看的秘卷,保證可將你現在的信念和看法,徹底改變過來。”
接着朝他瞧來,道:“你該知我的答案,我不但成了天師道的道主,還看了那捲書。”
龍鷹抵不住好奇心的問道:“甚麼秘卷可以這麼厲害?有沒有徹底改變了你當時的想法?”
席遙嘆息道:“不但完全扭轉我的看法,還將我變成了個局外人。”
龍鷹大訝道:“局外人?”
席遙平靜的道:“局外人就是掌握到最後真理的人,看通看透這人間世是怎麼一回事,再難以忘掉一切的投身其中,經驗其中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雖仍是身在生死之局內,心卻變成在局外。其中的苦樂,實不足與外人道,只鷹爺有與聞的資格,因爲你與我具有同樣的靈通。上天已註定了我們是生死不兩立的大敵,但亦是惺惺相惜的好對手。”
龍鷹大奇道:“我仍不明白局內局外之別,亦不明白我們爲何是誓不兩立的敵人,更不清楚你看過的是甚麼東西。天師可以清楚點地交代嗎?”
席遙負手仰望天空,道:“天地之間,莫不有數,易正是一種活的數,千變萬用,盡在其中,但只有緣者能得之。便如鷹爺你,雖身具靈通,卻是苦無發揮之法,但只要你能玩易,且玩至出神入化之境,便可透過這個體系和工具,將你的靈通發揮盡致。”
龍鷹開始習慣他天馬行空,不着邊際的說話方式,可以從一個想法,跳躍至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區域,但仍是似明非明,只好鍥而不捨的追問道:“然則天師的師尊究竟給你一本怎樣的秘卷呢?”
心忖他可能是個宗師級的聰明瘋子,高傲自負,不將任何人放在眼內,視人命如草芥,但對自己算是尊重和客氣的了。閔玄清說他強橫霸道,看到的該是他驕傲的一面。
席遙往他瞧來,從容道:“他給我看的是先師祖盧循的手抄秘卷,記述他的生平和修練黃天**的歷程,以人傳人的方式,在我天師道的掌門間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到本人已傳了四代。”
龍鷹道:“原來是一本武功秘籍。”
席遙道:“我本來也像你這般想,甚至不太放黃天**在眼內,你曉得黃天**是甚麼嗎?”
龍鷹搖頭表示不知道。
席遙解釋道:“黃天**是盧循的師父孫恩自創的奇功,將武功、丹術和自然之法結合,練至大成,有通天徹地之能,可奪天地之精華,臻達至陽無極的境界。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是註定了要看這本書,因爲它是我親手寫的。”
龍鷹失聲道:“你不是說這是你上三代的師祖盧循寫的嗎?爲何忽然又變成是你寫的?”
席遙雙目精芒閃閃,沉聲道:“我從讀這本書的第一句開始,心中便涌起奇異的感覺,有種似曾相識的滋味,故欲罷不能。盧循在書中表達的感受,我如像曾親歷其境,與他共苦共樂,直至我看到他與燕飛的對話,宛似從一個大夢中醒覺過來。唉!”
龍鷹震駭的道:“燕飛?”
席遙欣然道:“所以說天地之間,莫不有數,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鷹爺該曉得燕飛是誰。對嗎?”
龍鷹整個頭皮發起麻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