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困守危城】
紹德城內被日機轟炸後的遍地殘瓦廢磚中,處處露出未來得及掩埋的中國士兵的屍體,大部分人僵硬的手指依然緊緊握着步槍,似乎隨時會躍起參加下一次衝鋒——然而再也沒有人站得起來了……
也不會再有下一次的衝鋒,對於國民革命軍51師剩下的士兵來說,兩三百人對城外密密麻麻、黑壓壓的日寇,所能做的唯一努力只是多守古城一天、半天,或幾個時辰吧。誰知道呢,也許日寇下次攻城之時,就是紹德城淪陷之時。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當然這只是一般士兵的想法,對於紹德城裡中國軍隊最高軍事指揮官——師長俞萬程來說,想的必然要更遠些。此時的俞萬程正在紹德西門城牆上,舉着望遠鏡默默看着城外日寇軍營的隊列規模,在心裡盤算敵人的大致人數,感覺心上的石頭越發重了。
今天是紹德保衛戰的第十八天了。十八天前城外十公里處的劉家墳遭遇戰打響了第一槍,51師八千將士,對上了日軍名將犬養崎率領的號稱“武士之鷹”的68師團。三萬日寇,悍不畏死;八千虎賁,忘死捨生。十八天的血戰,雙方都打紅了眼,一直在以人頭拼人頭。
但現在俞萬程知道自己拼不起了。拼不起的不是鬥志,而是人數。十八天裡,每一天自己都得率部往紹德城門退一步,每退一步就得留下幾百名51師士兵的屍體,直到兩天前命令51師剩餘的將士全部撤進城內死守紹德——看來城外日軍也損失了三分之一,總共還剩兩萬不到吧,俞萬程心裡盤算完後,放下望遠鏡,摘下軍帽,默默環視着身邊累得站不起身的士兵們。
一向以愛兵如子著稱的俞萬程,對手下八千士兵雖不能說個個熟稔,卻也記得大半人的姓名。沒想到腦海裡那麼多鮮活的面容,在短短十幾天後就變成了單調的傷亡數字。交戰以來每一天死去的士兵統計報告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活活挖着自己的心窩。俞萬程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軍帽揉成了一團。紹德防守戰開始之前城裡的百姓就已疏散走光,到現在連建築都被轟炸得差不多了,爲什麼重慶方面一直壓着軍部不同意讓51師撤離紹德呢?難道真的是南京的國民政府狼狽遷都重慶後,染上了蜀人的血性,決定從此寸土必爭了嗎?
俞萬程緊握的手抓皺了軍帽,臉上不易覺察地冷笑了一下:要是那羣政客真的這麼容易熱血,東北三省就不會丟,南京也就不會那麼輕易淪陷了。俞萬程相信,委員長的全民抗日宣言說得那麼慷慨激昂,如果給重慶政府一份夠分量的談判籌碼,國民政府鐵定會毫不猶豫地再次和日本人割土媾和。
俞萬程搖搖頭,說到底自己只是一個軍人,研究政治不是自己分內之事。接受命令,考慮攻守戰術纔是自己的職責所在。
可這時候還能有什麼戰術呢?三百對兩萬,51師隸屬的軍部援軍又被日寇隔在百里之外寸步難進,拖到現在就算想突圍都無能爲力了,重慶的老爺們要是指望我俞萬程能將紹德城守到其他友軍來援,不如遙遙燒香,拜求城裡的神仙呂洞賓顯靈算了。
想到神通廣大的呂洞賓,俞萬程心裡忽然一動,再次向四周看了看。果然那個作戰前才調進軍部的陳參謀又不在身邊。俞萬程慢慢地將手中的帽子展開撫平,戴回頭上,繫好大衣上的風紀扣,心想:這個摸不透的人,沒準兒他真心出手相助,也許能有奇蹟發生。
【二、憂思重重】
想到這裡,俞萬程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問周圍士兵:“有沒有人看到陳參謀去哪兒了?”然而問了兩遍都沒有人回答。俞萬程正要發火,隨即又將話咽回了喉嚨。周圍鏖戰幾天未歇,剛剛坐在冰地上的士兵們片刻間已經七歪八倒地打起了小鼾。一股蒼涼的情緒如落入潭水的墨汁,慢慢在俞萬程胸腔裡蔓延開來,他輕手輕腳脫下身上的大衣,蓋在就近並排睡倒的張王兩名營長身上,一手止住急匆匆跑上城頭正要說話的勤務兵,走到城牆臺階邊才低聲問道:“什麼事?”
絡腮鬍子勤務兵就算壓低聲音也跟嚷嚷一般:“報告師座,王軍長髮來急電,說委員長在開羅親自下令,51師必須死守紹德到底,違令,連級以上幹部全部槍斃。”
俞萬程不滿地看了大嗓門的勤務兵一眼,揚起濃眉冷笑一聲:“死守到底?什麼是底,這場會戰到底有沒有底線?”勤務兵不敢接話,俞萬程憤憤道,“給軍部回電,就說此時此刻,我姓俞的有心撤離,也無力奔命了。”
“娘希匹,一個面子值八千條人命!”俞萬程模仿委員長的紹興腔罵了一句粗話,連忙對勤務兵揮揮手,“這句不要加在電報裡……就說我知道了,不會給老頭子丟面子的……算了,我自己去伏龍塔跟電報處說,你上去幫弟兄們站會兒崗。腳步輕點,別鬧醒他們……怎麼,還有事嗎?”
大嗓門的勤務兵使勁壓低嗓門兒,結果發出來的聲音有些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雞:“報告師座,來前陳參謀在伏龍塔裡託我給您帶句話,讓您去賞畫。”
賞畫?賞什麼畫?俞萬程聽得有些迷糊。勤務兵打了個立正:“報告師座,剛纔卑職離開指揮部的時候,好像看見陳參謀在看掛在二樓的那幅八仙過海圖……”俞萬程跺了跺腳:“賞畫賞畫,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有這份閒情雅緻?!怎麼這個人永遠都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真讓人上火!”
勤務兵咳嗽一聲,俞萬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長吁一口氣道:“你上城牆吧,我知道了。”勤務兵答應了一聲,將手中的馬鞭交給了俞萬程。俞萬程走出兩步又回首嘆了口氣道:“要是張王兩位營長醒了,就說我讓他們看着辦,實在撐不住就往內城撤。”
不等發愣的勤務兵想明白自己的意思,俞萬程已快步走下城樓,城樓下不停打着響鼻的正是俞萬程心愛的棗紅馬。看到愛馬,俞萬程又想起了騎兵營的弟兄們,十八天裡危急關頭都靠騎兵營主動出擊肉搏砍殺,硬生生地數次削掉敵人的囂張氣焰。但就在前幾天,最後的三名騎兵,在隨着騎兵營營長熊孝先護送美國記者離城的任務中,也犧牲了。
俞萬程默默地擦着棗紅馬脖子上的汗水,想起了嗓門比勤務兵還大的騎兵營營長熊孝先。熊孝先從軍前是個武師,據說練的童子功,不近女色,一身精火燒得腦袋沒毛,士兵們私下都喊他熊光頭。孝先脾氣雖然暴躁卻粗中有細,是自己最得力的干將,跟着自己的時間比棗紅馬跟着自己的時間都長。好在熊孝先也是51師出名的福將,那天夜裡居然又從死人堆裡爬回了紹德城,染着一臉的腦漿血液,連相處這麼多年的俞萬程第一眼也沒認出他來。
但被熊孝先當成老婆疼愛的愛馬烏雲死了,沒馬的騎兵營營長熊孝先正在紹德另一城門東門處指揮防守。現在這匹棗紅馬是紹德城裡最後一匹活馬了,51師要執行緊急軍務的將士只好輪流騎着棗紅馬,所以,這馬沒一刻休息的時候。
這麼冷的天,棗紅馬居然累出了汗。“老夥計,辛苦你了。”俞萬程摸着馬耳朵低喃道,“太陽還沒落山呢,回去的路上你慢慢走,掛在牆上的畫飛不了。”馬兒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欣慰着主人對自己的愛惜,輕嘶一聲,嗒嗒的果然走得不快,正好讓坐在馬背上的俞萬程靜靜思考。
【三、監軍權重】
但陳參謀真的值得以性命相托嗎?晚風中,馬背上靜思的俞萬程不禁打了個寒戰。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俞萬程還是能隱約猜出陳參謀的真實身份。像俞萬程這樣堂堂正正的軍人,可從來都是對暗中行走、見不得光的軍統特務敬而遠之的。據說當年南京守衛戰,軍統局還叫復興社的時候,擔任城防司令的湘系將領唐生智,就是因爲委員長安插在其身邊的特務處處掣肘,十幾萬大軍弄得環在城裡捱打,最後……
俞萬程捏捏指節,他不是張飛李逵那樣的莽將,人情世故還是通達的,哪會不知道監軍兩個字怎麼寫的?這也是俞萬程始終不敢擅自撤軍的原因。雖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尚方寶劍就懸在頭上。死在戰場還能有個爲國捐軀的名分,可臨陣脫逃被就地正法的臭名就真擔不起了。嫡系,嫡系又怎麼樣?黃埔嫡系說到底也不是委員長的太子爺,不聽話一樣會挨板子。
俞萬程隱約覺得有些悲涼。雖然今年才40歲不到,但真的感覺自己已經好老了。不知道今天天黑以後,已經撤到重慶的妻子會不會還去和那幫闊太太們搓麻。這女人啊,孩子生不出來,打麻將勁頭倒比什麼都高。俞萬程下意識地看向東方,努力剋制住自己腦海裡不浮現出另一個身影。
要是沒有這場戰爭,自己的生活該是另一副模樣吧?揮毫的時候,會有一道倩影笑靨如花地站在身邊爲自己磨墨,而不是家裡那位一聞到墨汁味就捏鼻子的白胖銀行家千金吧。俞萬程自嘲地笑了:“今天這是怎麼了,越想越回去了。生在亂世不如狗,誰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都小半輩子過去了,湊合着過吧。”
還是想想那位監軍大臣陳參謀吧。平心而論,這位參謀先生出現在51師以後倒真沒有扯過自己後腿,甚至可以說對51師各位將領都有救命之恩。但是呢——俞萬程在心裡對自己說:摸不透啊,這個人始終像和自己隔了一層紗。很多時候俞萬程感覺陳參謀給人的感覺不是睿智,也不是遠見,而是……
俞萬程想起有位當代姓周的文人評論《三國演義》不足之處的一句話:顯劉備之厚而似僞,壯諸葛之智而近妖。對,就是妖,妖氣!同樣以謀略自矜的俞萬程在沒遇見陳參謀之前,打死也不相信世間還有這樣處處未卜先知的人物。最可惱的是這個人什麼都知道,偏偏又什麼都不告訴你,態度還那麼謙和,讓你有氣也發不出來。
真是既生瑜何生亮——算了吧,這句千古名言也只能是周瑜臨死前發出的自我安慰罷了。要是真的有能耐,周瑜也不會被孔明活活氣死了。不行,都到這時候了,我見到他,掏也得把他肚子裡的東西全掏出來!
【四、智極近妖】
俞萬程想着想着忽然覺得腦子裡一股無名火就要衝出來,擡頭看見紹德那高高聳立的用厚重的巨大石塊壘就的城牆。紹德城牆修建時採用的不是古代城市建設中常見的正方形,而是長長窄窄的一條帶狀,就像秦漢長城的一個縮影。
縮影中的長城一眼望不到頭,上面殘存的51師士兵正零星分佈着站崗,孤孑的身影在夕陽照射下向城內投出了長長的倒影,俯擁着大地。俞萬程冷靜下來,輕輕地嘆了口氣。自古以來,真正能夠抵抗異族入侵的從來就不是用冰冷的石頭壘就的萬里長城,而是這些不顧安危英勇奮戰的戰士的血肉之軀啊!
俞萬程眼角溼潤了,他願意用任何代價留住自己手下每一個士兵的生命,除了——讓四萬萬同胞做亡國奴不行!萬萬不行!俞萬程下意識地勒緊了馬繮,引得胯下棗紅馬一聲長嘶,他連忙鬆手輕拍馬脖安慰,前面作爲指揮中心的伏龍塔樓已經隱約可見了。
陳參謀此刻一定在二樓不慌不急地賞畫吧,臉上又是帶着那種深不可測的笑容吧?瞬間俞萬程腦子裡回憶起了這十幾天裡陳參謀在紹德傳爲傳奇的始末。
51師的指揮部本設在城裡商家大戶林家捐出的院宅裡。林家院宅的優點就是院子底下有自古豪門望族避免戰難提前挖好的地窖,指揮中心設在地窖下面既隱秘又安全。但陳參謀總說地窖風水不好,幾次三番地堅持遷址。就那麼巧,在陳參謀安排記者們給指揮部全體官兵拍外景合照的時候,日寇飛機一顆炸彈恰恰扔在地窖口……俞萬程再次打了個寒戰,遲一步大家就都被生埋了。
全師譁然了,都說俞萬程身邊出了個料事如神、比劉伯溫還能未卜先知的諸葛軍師,連從來不服人的熊孝先也開始對陳參謀畢恭畢敬起來。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揮部第二次選址,陳參謀居然堅持選在了伏龍塔上。更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是,雖然高高聳立的塔樓是古城裡最醒目的目標,但不管敵機怎麼盤旋,轟炸的時候就像瞎了眼一樣對古塔視而不見。
俞萬程私下也詢問過陳參謀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參謀的解釋是:塔頂不是架着兩挺高射機槍呢嗎。鬼子飛行員不進射程他投不準,跑進射程投彈不找死嗎?再問急了,陳參謀就不顯山不露水地回:鄙職久聞師座書法如神,魁星下凡。而古塔歷史悠久,文氣濃郁,自然會和文曲星相輔相成,保佑師座平安開泰——我們都是託了師座的福啊。
這種帶着戲謔的解釋自然會讓俞萬程惱火,可又拿他無可奈何。俞萬程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嫉賢妒能的人,但在他的腦海裡總有一絲擔憂,擔憂在紹德城被圍困得水泄不通的情況下,陳參謀對城外日軍行動如此精準判斷的情報來源是什麼,會不會……
【五、心存矛盾】
俞萬程雖然是職業軍人,但對情報工作也不是門外漢。畢竟當年黃埔軍校也有聘請專門的德國講師講授軍情課,俞萬程對雙面間諜這個詞並不陌生。他也明白活着的自己,對城外日軍司令官犬養崎來說有何等價值。
而能活捉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身邊的人。在戰況越來越吃緊的這些日子,俞萬程不是沒有暗中猜度過這個奸細會是誰。大鬍子勤務兵?俞萬程搖搖頭,覺得這個傻乎乎又忠心耿耿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傢伙,要是會叛變自己早活不到今天了。
在城外待了一夜又從死人堆裡爬回城的熊孝先?俞萬程一笑。別說一天,哪怕孝先和隊伍失去聯繫一年、一輩子,俞萬程也不會懷疑他會通日。熊孝先雖然軍紀不算楷模,但天生就是那種生下來就帶民族氣節的硬漢。俞萬程將身邊親近的人一個個篩了一遍,最後覺得真要是有自己擔心的那根釘子,嫌疑最大的恐怕只有接觸不久的陳參謀了。
這樣就能合理解釋爲什麼陳參謀可以提前預測林家大院會被炸燬,爲什麼指揮部到了目標顯著的古塔裡反而安然無恙。如果一切都是活捉自己的陰謀……俞萬程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深知這一切不到最後一刻無從驗證。如果現在就開始鉤心鬥角,難免軍心渙散。再說也沒那麼巧吧,重慶方面偏偏選了個雙面間諜做監軍大臣。
何況陳參謀的能力,此刻已經是自己的最後一根救命繩了。一面想求人一面腹誹,未免有失君子之風。此刻這位又讓自己猜疑又讓自己依賴的人就在面前映着夕陽的伏龍塔上,晚風吹過塔檐,四周的風鈴發出悅耳的叮叮噹噹聲,驚起羣羣麻雀從棲身的檐洞裡雜亂地噪嘈飛出。
伏龍塔建於明朝末年,已經見證過紹德城數百年的滄桑變遷。塔高八層,原本是供奉八仙的道觀,只是在幾年前似乎紹德城裡起過什麼變故,道士都跑光了,最後由城外佛寺的住持宏一法師接手,整頓成了供奉觀音的佛塔,香火頗旺盛。
但顯然宏一收到的香火錢沒用在正處,塔牌上伏龍塔三個金字早已殘破,也沒見修葺,在夕陽下微微閃動顯得黯淡。打掃着塔寺地面上點點雀糞的是宏一法師最小的徒弟福平,一臉的天花疤,帶着好奇又有幾分畏懼的神色悄悄地瞅着馬上的俞萬程。
俞萬程微笑着朝福平點點頭。聽宏一幾次在陳參謀和自己面前談起,福平本是一機靈的孩子,只是天生命苦到極點。宏一在兩年前那場天花疫時撿到了已是孤兒的福平,雖然命大,灌了幾服猛藥沒死,耳朵喉嚨卻都被藥燒壞了,一張臉更是坑坑窪窪,疤痕縱橫慘不忍睹。俞萬程摸摸口袋裡還有幾塊大洋,隨手掏出走上前去硬塞到福平手裡。
福平驚慌地擺手拒絕閃躲,聽到馬蹄聲趕出寺廟的宏一法師的大弟子福圓,連忙過來邊比畫着訓斥福平,邊點頭哈腰幫下馬的俞萬程牽住馬繮。福圓人如法號,圓得像個肉球,肥臉上閃着和宏一和尚一樣的油光,跟旁邊骨瘦如柴還沒長開的福平恰成反比。俞萬程朝福圓搖搖頭,示意他不要爲難福平,順手將銀洋放進福平的衣服兜袋。
【六、鏡映雙雄】
福平還要推讓,福圓暗踹小師弟一腳,對俞萬程邊諂笑應答,邊拉着福平將棗紅馬牽向後槽餵食。俞萬程看着走不遠便停下來翻查小和尚口袋尋找銀洋的福圓,苦笑着搖搖頭,心想宏一和福圓這師徒倆的市儈相,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都說棺材裡伸手死要錢,而宏一會熱情地一把抓住棺材裡伸出來的手,問它要不要做場打八折的法事。現在日寇打過來,城裡的居民都跑光了,宏一法師依然穩如泰山不動。俞萬程心想倒也不見得宏一和尚得證大道,深知人世無常,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大道理。只是吃定了日軍司令官犬養崎乃是虔誠的佛教徒,每次攻城略地都事先嚴令手下獸兵,不得有損害寺廟褻瀆神佛的行爲才這麼大膽吧。
其實犬養崎臨時抱佛腳又有什麼用呢?哪個日本遠東將領的手上沒沾滿中國無辜百姓的鮮血?也許能饒恕他們的只有日本神仙吧,中國的菩薩應該早就把他們排進下地獄的黑名單了。這個貪財的宏一和尚,說到底還是捨不得這塊生金的香火寶地。沒準兒日軍進城後宏一還敢跟犬養崎收費,做個死兵超度法會什麼的也未可知。
不過陳參謀跟宏一和尚倒是頗爲投緣,自己看到過幾次,他纏着宏一和尚詢問紹德城的典故傳說,好像還辯過幾次禪機。這宏一和尚佛經不見得讀過幾本,口才倒甚是敏捷,經常說得陳參謀哈哈大笑。就像現在這樣——俞萬程一進塔就聽見了二樓傳來的朗朗笑聲,還有宏一和尚的口號阿彌陀佛。臨暮時分,塔裡光線很是昏暗,卻還沒點油燈,想是一般這時負責點燈的福圓正好忙着給自己牽馬去了。俞萬程悄悄地踏上樓梯,想給那個人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動。不料剛到樓梯盡頭便被面對自己的宏一和尚一聲畢恭畢敬的“師座”叫破,隨即背對自己的陳參謀轉身微笑道:“師座來得正好,聽聽宏一大師講的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萬程惱怒地看了打破自己惡作劇計劃的宏一和尚一眼,隨即目光落在了陳參謀身上。幾個時辰前此人還在西城和自己並肩戰鬥,不知怎麼分別一個時辰後見面,俞萬程覺得他和自己倒又陌生了一些。說起來陳參謀還是自己的黃埔學弟。這更讓俞萬程想不通了,從閱歷上看,陳參謀1938年就已經參加過臺兒莊會戰,得過寶鼎勳章了,又是黃埔嫡系出身,怎麼會到現在還只少校軍銜,職務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情報參謀。
也許是因爲陳參謀手上的些微殘疾吧?俞萬程看到陳參謀的手總覺得心裡有些遺憾。陳參謀的身材瘦削修長,臉龐白淨有些偏瓜子形,眉毛細挑而柔和,不像俞萬程身材健碩又長了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額頭上一副高挑而濃黑的劍眉。然而陳參謀眼中時常不經意間露出的疲倦神色又讓俞萬程覺得,看着他好像自己在照鏡子,鏡子裡外一剛一柔映出兩個相反的影像,心卻同樣地未老先衰。
【七八、仙東遊】
俞萬程覺得只有一種人的眼睛裡會帶着這種疲倦,那就是經歷過生老病死,再世爲人,孤零零地躺在戰場上一堆死人中間,無力地看着切齒痛恨的敵人或親密並肩的戰友屍體,懂得什麼是真正的人,真正的獸,什麼是尊嚴,什麼是卑賤的人。這種人眼裡的疲倦,是一種把人情世故塵世奧秘都看穿了的疲倦。然而俞萬程更覺得這種過早出現的睿智不是上天的恩賜,而是一種悲哀——就像陳參謀的右手。
想到這裡,俞萬程又覺得自己對陳參謀的懷疑有些可笑,有這雙眼睛的男人會是漢奸嗎?俞萬程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的手指修長有力,中指肚有毛筆桿磨出的微微鼓起的老繭,那是因爲除了拿槍,書法是自己最大的愛好。然而這隻手映射在想象中的鏡子裡後,投射到陳參謀的手上,手指雖然一樣修長有力,食、中二指卻不幸齊中節而斷。
軍人,斷了能扳扣機的食、中二指,就像一個永遠拿不了菜刀的廚子,再也取得不了榮譽。也許這就是陳參謀從軍隊裡轉行去做情報工作的原因吧。可是陳參謀似乎從沒有將手指的殘缺視爲遺憾,不像有人會戴上裝有義指的白手套掩飾,而像是把這傷疤當作一段比寶鼎勳章更珍貴的記憶,從不遮掩藏蓋。
陳參謀該用右手的時候絕對不會用完整的左手代替,也不怕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食、中二指的缺陷,現在陳參謀的殘指就對着宏一和尚的方向指去,笑道:“剛纔聽宏一大師講了伏龍塔的由來,比紹德縣誌裡的記載可詳細多了,而在細節上又頗有不同。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師座有沒有興趣聽大師再講一遍?”
俞萬程好容易壓住心頭的惱怒,卻蓋不住聲調的上揚:“不用了。我還真沒有你那份閒情逸致,一到紹德就鑽書堆裡去,哪裡能聽得出大師故事裡的精微妙義。勤務兵說你找我賞畫,賞什麼畫?”
陳參謀這纔像想起來,笑道:“你瞧我這記性,遇見大師東拉西扯到現在,把早先要做的事忘得一干淨。師座您看看這幅八仙圖,真是有意思,很有意思。”
俞萬程微微一愣。陳參謀指向的是掛在二樓梯階轉彎處的一幅八仙過海圖。基本上每個人要走上塔的三樓都會在轉彎處和這幅圖迎面相逢,正因爲如此,此圖反而不幸成了每個上塔的人都會不自覺忽略的事物。
因爲不會有人在呈盤旋上升的塔梯最狹隘、最陡峻的夾角駐足端詳一幅一眼看上去實在不怎麼樣的畫。此時陳參謀生怕光線不好俞萬程看不清,還特意在八仙圖前點亮了打火機,俞萬程就着火光隨意看了看便在心裡說:筆墨不均,紙張不古,佈局不明,甚至連擺放的位置也莫名其妙。這種東西,用一個賞字簡直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品位,尤其是那庸俗不堪的落款筆跡……
“八仙東遊記”五個字下面落款分明是“宏一謹繪”四字。俞萬程嚥下了正要出口的實實在在的評價,點頭道:“也罷了,也罷了,不無可取,不無可取。”
宏一和尚大是得意,摸着右邊太陽穴上貼着去頭風的小圓狗皮膏藥哈哈大笑:“沒想到我宏一進駐伏龍塔寺,畫了這幅八仙東遊圖掛在這裡兩年,今天才遇見俞師長和陳參謀兩位知音。佛雲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誠不我欺。尤其你們看這八仙之首鐵柺李,我仿的是盛唐吳道子衣帶當風、銀鉤鐵畫的筆法,不求形似但求神韻,兩位說可算絕筆否?”
【八、禪機深奧】
俞萬程暗道神韻談不上,但不求形似的評價深謂懇切。可憐八仙之首七仙之師鐵柺李都被你畫成一塊墨餅了,連臉都看不清楚。尤其那根鐵柺,不注意還以爲鐵柺李拿着根釣魚竿準備去釣螃蟹。剩下七仙,個個張牙舞爪,面目猙獰。不是八人都在海上船中,誰信這畫的是八仙過海?分明是羣鬼戲鍾馗啊!
當然俞萬程不會說出來,只聽宏一和尚得意揚揚拼命吹噓,肥碩的身子把通向三樓作戰指揮室和電報室的道路堵得嚴嚴實實,俞萬程咳嗽兩聲正要請他讓路,陳參謀搶在俞萬程前面說話了:“畫當然是好畫,只是八仙乃道門中人,和大師信奉的西天佛祖、南海觀音風馬牛不相及,大師謹繪這八仙圖放在佛塔裡,未免有點兒……”
宏一和尚面不改色心不跳:“陳參謀此言差矣。佛雲:衆生平等。既然平等,觀世音和呂洞賓又有何區別?要知衆生以佛爲信,信觀世音,觀世音就是佛;信八仙,八仙就是佛。這八仙圖在你們眼裡是八仙,在我眼裡不過是東來的和尚好唸經罷了。”
陳參謀微微一笑:“大師打了這麼久的禪機,聽在陳某的耳朵裡,無非是怕跑了紹德城裡早先來拜八仙的香客們的香火錢罷了。”宏一和尚樂得哈哈大笑:“生和尚者父母,知和尚者陳參謀也。對的對的,只要與人爲善,就是劈開玄關見金鎖,獨木小橋通西天,地獄無門,見性成佛。”
宏一和尚越說越快,最後兩句連在一起衝口而出,一口氣說完後呼呼喘氣,衝着俞萬程哈哈大笑,笑得俞萬程有點發毛。陳參謀學着宏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所以按大師的話,只要進了伏龍塔,捐出香火錢,就是和西天結定善緣了?”宏一和尚笑得都有些頭疼,連連指壓太陽穴:“又對了,又對了,大和尚得此知音,死而不朽。來來來,今天我就把這東來八仙圖送給陳參謀你這位知己做個紀念。”陳參謀微微一笑,也不推辭,伸出雙手接過。宏一和尚雙手合十宣口號道:“南無接引佛祖慈悲,南無旃檀功德佛祖慈悲,善哉善哉。”唸完噔噔噔擦着兩人走下樓梯站在一邊。
俞萬程本急着去電報室,見兩人不再調笑,連忙搶先一步走上樓梯,仔細品品宏一剛纔的一番話,心道:雖然這宏一和尚市儈油滑,卻也不是一無是處。剛纔所說聽着顛三倒四,其實倒真是看得極開的至理,莫非自己以往小覷了他?忍不住回頭往樓梯下問道:“依大師所說,佛眼中衆生平等毫無偏頗。難道現在城外那些窮兇極惡的日寇,和被他們無辜屠殺的千萬萬中華同胞也是平等的嗎?”
宏一和尚宣了一句阿彌陀佛道:“日本人是人,中國人也是人,爲何不平等?有何不平等?師座你執着了。”俞萬程慍道:“執着?大師這話何不對東北執着流血的土地去說?何不對南京執着堆積的同胞屍骨去說?我怕他們很難贊同大師這樣豁達的胸襟吧?”
宏一和尚低聲道:“衆生平等,總說的是平民百姓。城外那些拿槍的日本士兵在日本國內又何嘗不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歸的芸芸蒼生?只是他們都被惡鬼蒙了心智,變成了擇人而噬的野獸。俞師長啊,野獸還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藏在野獸影子裡那些披着人皮、人皮下卻另有蹊蹺的修羅惡道啊。”俞萬程愣了一下,不知怎麼一時倒覺得暗處宏一和尚肥碩的身影有些偉岸,襯着臉上的油光顯得頗爲法相莊嚴,搖搖頭打消錯覺往三樓走去。
陳參謀微笑着不說話,靜靜地看着俞萬程上樓的背影,和樓梯下陰暗角落裡雙手合十站立不動的宏一和尚,眼睛裡似乎有光芒閃動。角落裡只聽見宏一低喃一聲佛號:“唯願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賜濟世金針,解人世憂慮,度人間悲苦。衆生度盡,方證菩提。善哉善哉。”聲音越來越小,終於沉寂。
【九、宏一之死】
俞萬程走到三樓作戰室門口,一路回想着宏一剛纔的話,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正猶豫要不要回頭下樓查問一遍。聽到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陳參謀正卷着八仙圖也跟了上來,於是停住腳步想說話,不料聽到二樓有個粗獷的嗓音在吼叫:“師座,師座你在上面嗎?我有急事找你啊!宏一禿驢你鬼鬼祟祟地躲那兒幹嗎?!再礙老子的眼,信不信老子抽大刀片子就砍你?!”
俞萬程微微一笑,知道是熊孝先來了。熊孝先算是八面玲瓏的宏一和尚的天生剋星,每次帶騎兵團衝鋒砍殺回城都會跑到一樓方丈室偷宏一私釀的酒喝。喝醉了就佔着宏一和尚的牀鋪被子呼呼大睡,被搖急了還會操刀追着宏一滿塔樓地跑,直追得宏一喊爹叫娘。
宏一口才雖然敏捷,但老熊是個粗人,什麼佛曰子云對他來說都是有理打三拳,沒理砍一刀,根本就是雞同鴨講。爲這事宏一沒少找俞萬程訴苦。但俞萬程和陳參謀似乎都達成了某種默契,對熊孝先不聞不問,幾天下來宏一也絕望了,唉聲嘆氣地索性搬出方丈室和徒子徒孫搭夥鋪去,平日裡見到熊孝先更是跟耗子見貓似的腳底抹油。不料這回遇得巧,和老熊在塔梯上狹路相逢,冤家路窄,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吃苦頭。
果然隨即熊孝先額上纏着繃帶的光頭出現在了樓梯口,看見陳參謀和俞萬程都在樓上,愣了一下。俞萬程咳嗽了一聲道:“老熊你又欺負宏一大師了?”熊孝先邊走過來邊連連擺手:“沒有沒有,那禿驢就在樓梯口牆旁邊站着,縮着頭連話都不敢跟我說。我急着找你,本來想順手推他一下也沒來得及。”
俞萬程不禁莞爾,看陳參謀也笑着走了過來,於是放低聲音道:“陳參謀啊,都不知道你搞什麼名堂,怎麼一直讓我不要過問孝先和宏一的事情?這樣下去影響不好吧?畢竟人家把塔寺借給我們辦公,孝先還對他這麼橫,宏一的徒子徒孫們背地裡該說我們恩將仇報,欺壓良民了。”
熊孝先叫了起來:“那禿驢算什麼良民?就是一斂財的神棍。師座你不知道,宏一和尚方丈室的暗櫃裡啊,銀洋多得……”俞萬程臉色變了:“孝先你說什麼?你怎麼能開人家的錢櫃?不管宏一錢是哪裡來的,你這都算強奪民財知道不?我跟你說,你趕緊……”
熊孝先叫起撞天屈來:“我沒拿,我可一個子兒也沒拿。去方丈室鬧騰趕宏一走都是陳參謀讓我乾的。翻暗櫃也是他……哎,我的好參謀你朝我擠什麼眼睛,你知道我老熊最不能受人冤枉了……咦?你怎麼了?”
陳參謀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臉色忽然僵硬,熊孝先在他肩頭重重一拍才讓他清醒過來,皺眉問道:“老熊你剛纔說上樓的時候,宏一就站在樓梯口旁的牆邊沒動?”
熊孝先點點頭:“對啊,我一進塔就看他靠着牆站角落裡不說話。隨口罵了他一句就……”陳參謀沒等聽完立刻轉身往樓下奔去,俞萬程聽完他的話臉色也變了,正要跟着往樓下趕,卻被熊孝先一把拉住了胳膊,跺着腳道:“你們都不聽我說話,急着跑什麼?我真有急事要說!”
俞萬程停下腳步,看着一臉不滿的熊孝先,輕嘆道:“孝先啊,我怕麻煩來了。你難道不知道這些天宏一最怕你,一看到你就會躲的嗎?聽到你聲音還站那兒不動除非他是……”
像是驗證俞萬程的話,樓下已經響起了驚天動地的號哭聲:“我師父死了,我師父死了,姓熊的到底還是殺了我師父,俞師長你要給我們做主啊!”
【十、誰是真兇】
二樓宏一和尚還直直地倚牆站在那裡,只是現在壁上的油燈已經點上,人人都能看出宏一臉色發青,肌肉僵硬,已經是個死人。宏一的大弟子福圓正領着幾個和尚跪在宏一屍體面前號啕大哭。福圓身後的陳參謀看看下樓的俞萬程,輕輕搖了搖頭。
熊孝先推開俞萬程衝了出來,嚷嚷道:“哎,怎麼好好的說死就死了呢?昨天被我追的時候逃得比野豬還歡,今天怎麼就死了呢?!”福圓和幾個和尚一起站起身,憤怒地看向熊孝先,福圓拳頭攥得緊緊的終於還是不敢出手,最後撲通一聲跪在俞萬程面前抹淚痛哭道:“俞師長,你們打鬼子要佔塔樓用,我們可一句怨言也沒有。每天哪怕我們自己吃不飽也不敢把您的馬餓着,伺候得像親爹親孃一樣,這姓熊的無緣無故殺了我師父,還在那兒說風涼話。菩薩啊,天理何在啊?!”
熊孝先大怒,喝道:“死禿驢,你哪隻屁眼看見老子殺了宏一和尚?老子最怕被人冤枉了你不知道嗎?”俞萬程皺眉道:“孝先你說話不要這麼粗魯。”隨即問福圓道,“你們裡面可有誰親眼看見是熊孝先殺了宏一?”
福圓猶豫一下搖頭道:“我們是沒看到。不過準是姓熊的殺了我師父,不會錯。我牽好馬回來走到一樓塔門口,就聽見姓熊的嚷嚷要拿刀砍了我師父。我怕出事,喊上旁邊的師弟們就跑了進來。結果還是遲了,這天殺的熊蠻子,比日本人還狠哪……”說着忍不住又哭出聲來,旁邊的和尚紛紛附和,表示確實是聽見熊孝先要殺宏一才進塔勸阻的。
俞萬程一滯說不出話來。熊孝先聽福圓拿他和日本人比,光頭上繃帶縫裡頓時冒出了熱氣,甩開俞萬程的手跳了起來:“我那是跟他開玩笑你們聽不出來嗎?!我要殺他還要動刀子嗎?我一隻手就能掐死他!”福圓一聽高舉雙手像在乞求佛祖一個霹靂劈死熊孝先:“天哪,你終於自己說出來了!我師父本來就不是被刀砍死的,你看他身上沒血,臉色發青,分明就是被掐死的!從你喊着要殺我師父,到我們從一樓上來,就這麼短的時間,沒見一個人出去,不是你殺的那是誰?!”
熊孝先又急又氣,偏偏找不到話說,甩開俞萬程伸手就要掏槍,卻被陳參謀衝過來一把攔腰抱住,怎麼也掙不出胳膊來。俞萬程連忙把熊孝先腰邊的槍繳了,轉頭對站在樓梯上被爭吵驚動來的幾名軍官喝道:“快過來把他捆了,關到方丈室等我處理。”
幾個軍官一擁而上,按住跳着罵着的熊孝先,抽下腰間皮帶背綁了他的雙手,推下一樓的方丈室鎖上了門。俞萬程只覺得一陣頭暈,險些跌倒,身旁的陳參謀連忙扶住。俞萬程冷靜了片刻,看了陳參謀一眼,抽出手,扶着樓梯走上了三樓。
陳參謀皺起眉頭也跟了上去,俞萬程已經坐在作戰指揮室裡,見陳參謀進去,隨手拿起桌上的勃朗寧手槍擦拭,輕聲問道:“陳參謀,你怎麼看剛纔樓下的事情?你覺得宏一確實是死在老熊手裡嗎?”
陳參謀搖搖頭:“不好說,我看過宏一的脖子,上面沒有瘀青,不是像福圓說的那樣被老熊掐死的。不過師座應該知道老熊是武術高手,要是下重手一拳砸在人的心臟部位,也足以造成一種瞬間窒息性死亡。那樣就要職業法醫解剖屍體才能驗出真相了——當然我是信得過老熊的爲人的,他說他沒碰宏一,就應該沒碰。只是從福圓他們的話聽來,現場就老熊和宏一兩個人,這個真的很難解釋清楚啊。”
俞萬程冷冷道:“陳參謀你真是博學,連仵作的知識都這麼瞭解。你說解釋不清我倒有個能解釋的想法。剛纔我上樓後不到十秒左右你跟着上樓,然後在你之後不到十秒孝先也緊跟着你上樓,然後我們三人在樓上說話不到半分鐘的時間,福圓他們幾個和尚已經衝進二樓了,其間又沒看到一個人。”
“說到武術高手,剛纔孝先激動起來差點將我摔倒,你卻能抱住他讓他動彈不得。你說我有沒有理由懷疑,在我上樓和孝先走過宏一身邊的這二十秒裡,或者說你走上三樓前和孝先進二樓的十秒時差裡,有一個和孝先身手一樣好的人,電光石火間在宏一胸口擊了一拳?”
“說到動機,熊孝先是個憨直的人,除了我,他只對你敬佩服從。剛纔在樓上孝先一急已經露出了口風,他去找宏一麻煩完全是你的安排。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在懷疑宏一什麼,趕走宏一又想從方丈室翻查到什麼?陳參謀,我知道你背景不簡單,軍統局的渾水我也不想攪和,但孝先是我的部下,我不能讓他不明不白地替你背黑鍋!”
“還有,我越想越不對勁,早前在樓下你和宏一到底在我面前打的什麼啞謎?陳參謀,存亡之夜,用人之際,孝先被關,我如失一臂。這當口如果你還是什麼都不告訴我,我證明不了熊孝先的清白,只有向衆人公佈你暗中指使孝先對付宏一的事,拖你下水陪孝先進方丈室靜思了。”
樓下被綁住雙臂的熊孝先撞門的砰砰聲隱約可聞,只是不知道用的是身子還是腦袋。陳參謀微微一笑,手摸向腰間:“師座您這麼肯定宏一就是我殺的?”俞萬程擦着的勃朗寧槍口立刻看似不經意地指向了陳參謀。不料陳參謀只是掏出槍放在桌上,走到窗邊舉起望遠鏡指向窗外朦朧的夜色:“師座你看,昨天東門遇襲時旗杆被炸倒了,我讓弟兄們又綁了一根竹竿讓旗子繼續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