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這次小型的遭遇戰,不只是司徒遠一人,鎮靈司其他的武者們也都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心情變得壓抑,好像有一塊大石壓在心頭。
他們本以爲這次平叛就算會受到些阻力,但也應該有驚無險纔是。
然而,現實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別看安樂一掌就鎮壓了十幾個流民,很是輕鬆的樣子,但要知道,他可是第五境的強者!
這種人物在整個鎮靈司裡,都是鳳毛麟角般的存在。
倘若這些武者今天沒有碰上安樂出手相助,勢必要付出極爲慘烈的代價,先前那批求援的武者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在一片沉重的氣氛中,葉靈兒悄悄拉了拉安樂的衣角,欲言又止。
很快,安樂把她帶到一邊無人處,輕聲問道。
“師姐,怎麼了?”
葉靈兒的表情十分嚴肅,有些不確定的說道:“這種人仙法,我好像在哪聽說過?”
“嗯?”
安樂眼神一凜,難得感到幾分意外。
出於對師姐的保護,他並沒有提前告知自己在推演中得到的信息,但這時安樂纔想起來,葉靈兒在太虛宮裡生活的時間遠比他要長,除去身爲饕餮這一點外,乃是正統得不能再正統的修仙者,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隱秘。
葉靈兒冥思苦想了一陣,而後說道:“對了!師尊曾說過,有一種邪修創造出來的術法,叫做化屍術,能將凡人轉化成活着的屍體。”
“活屍的特徵,和那些修行了人仙法的流民十分相似。”
“力大無窮,悍不畏死,還會因爲傷口而感染屍毒。”
聽到這話,安樂眯起雙眼:“化屍術?”
“也就是說,這件事和修仙者有關?”
這倒是他先前未曾設想過的方向。
在知道“人仙法”這種詭異存在後,安樂早就在推演中尋找過它的源頭,卻始終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他原本以爲這是某種古老邪異的信仰,又或是某種天地奇物的影響,卻沒想到,會從師姐口中得知這一信息。
葉靈兒頓了頓,繼續說道:“在太虛宮治下,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動亂,但在被修士察覺後,很快就將其鎮壓、平息,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原來還有過這樣的事。”
安樂摸着下巴,默默思索。
對太虛宮能迅速鎮壓這種騷亂,他並不覺得意外。
修仙者和武者雖有很多共通之處,但同樣具備相當多的差異。
像是流民化作的活屍,對武者來說十分難纏,一旦近身搏殺,稍有不慎就會陷入險境。
可放在修仙者中,就有無數種法術、法陣,能解決這種愚笨魯莽的敵人。
倘若化神修士出手,一記大規模的法術便可消滅一大批活屍,或許還有剋制化屍術的方法。
這並不是說武者實力比不上修仙者,只是在手段的多樣性上,後者更勝一籌。
“究竟是什麼人將這門邪法傳播到了大泰神朝?”
想着想着,安樂忽然冒出一個猜測:“難道是太虛宮爲了儘快平息戰爭,挑起大泰神朝的內亂,所以才……”
他的心裡有些發冷。
不得不說,這個猜想的確有一定的可能。
戰爭是殘酷的,爲了取得勝利,動用一些下作的手段,實在不足爲奇。
不過,在沒有十足的證據前,猜測也只是猜想。
安樂想不通,索性就不再深思,他壓下心頭雜念,正打算回到營地時,不遠處響起幾聲不善的怒喝。
“是誰把他們綁起來的?快鬆開!”
“玉面書生呂彬?”
“呵呵,你們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安樂和葉靈兒走回營地附近,便看到一個明晃晃的光頭。
此人生得凶神惡煞,身上穿着一身像是堡壘的重甲,盔甲上還帶着股濃郁的血氣,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戰場之人。
光頭漢子名叫屠元武,同樣是青州鎮靈司的一名千戶。
安樂雖和他見過幾面,關係卻很生分,還聽說過對方曾在私下表示過對自己的不喜。
見到安樂走了過來,屠元武毫不客氣的怒目而視。
“呂百戶,你憑什麼把我的人綁起來?”
屠元武這人極重義氣,和手下的武者以兄弟相稱,此時他以爲安樂是在仗勢欺人,自然沒有好臉色。
安樂澹澹說道:“他們已中了屍毒,如果不嚴加看管,只會害死更多人。”
“屍毒?什麼屍毒?”
屠元武皺了皺眉,立刻就有武者到他身邊解釋了兩句。
但在聽完後,屠元武卻是冷笑兩聲:“荒謬!簡直是無稽之談!”
“我可從沒聽說過那羣流民還有這種本事,呂彬,你找藉口也找個好點的吧?”
其實他早就看這玉面書生不順眼了。
長得細皮嫩肉,活像個小娘們,一點都沒武者的樣子,行事還老是畏手畏腳,很不爽利。
屠元武厭惡安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本來有機會成爲青州鎮靈司的神將種子,和鐵老的關係甚佳,但他怎麼都沒想到,一個剛加入鎮靈司沒多久的新人,居然被鐵老看中,贈予了神將鎧甲的碎片。
這樣一個大好機緣被奪走,屠元武心中怎能不恨?
眼下表露出這種態度,實屬正常。
聽到屠元武的話,安樂面不改色,拱了拱手說道:“既然如此,我等先行告辭了。”
說罷,就此帶着司徒遠和手下的幾名武者一同離開。
臨走時,安樂還用憐憫的眼神看了眼屠元武手下的其他人。
見到他這反應,屠元武心中反而勐地一跳,生出不詳的預感。
這時,旁邊的武者小心問道:“屠大人,怎麼辦?還要綁着他們嗎?”
屠元武對安樂的話其實已經信了幾分,但他剛剛纔說了那番話,現在再綁上這三人,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他只好生硬的說道:“放了他們,但是盯緊點。”
有他鎮守在此,應該出不了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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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兄,那光頭好生可惡!”
司徒遠走在安樂身邊,憤憤不平的說道:“我們好心幫忙,還一點好臉色都不給,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
安樂倒是不以爲意,根本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他開口問道。
“之前那個獨臂大漢,審出些什麼了麼?”
司徒遠旁的另一名武者面露無奈:“他根本不懼疼痛,動刑也什麼都問不出來。”
安樂對此早有預料,只是說道:“你們把收集的情報都彙報上去,讓我來審一審他。”
很快,他被帶到了那名大漢身旁。
獨臂男子嘴裡被塞了一塊破布,全身被數條粗壯的鐵鏈捆綁,皮肉都被勒破皮了,身上還有數道可怖的傷痕,像是刑訊留下的痕跡,但他的臉上絲毫不見痛苦,只有鄙夷和仇恨。
“你們都退下吧。”
安樂對周圍的武者下令,他們自然紛紛照做。
剛把那塊破布從大漢口中取下,他便破口大罵起來:“天殺的狗官!豬狗不如的東西,老子……”
不等大漢的污言穢語說完,安樂便冷冷的掃了他一眼。
先前受了各種殘酷刑訊都無動於衷的男人,心裡勐然一顫,僵硬的身軀莫名有些發冷,但他仍是梗着脖子說道。
“狗官,老子這次是栽在你手裡了,與其磨磨唧唧的,不如給老子一個痛快。”
說完,大漢就仰着頭,抿着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安樂認真的盯着他:“你最好不要逼我。”
獨臂漢子只是冷笑:“呵,有什麼手段,你就使出來吧!等我死後到了仙界,一定十倍奉還!”
安樂輕嘆一聲,閉上眼。
再次睜開眼時,他的雙眼已變得漆黑一片,無垠的深邃隱藏在其中。
而被這雙眼睛凝視的獨臂大漢,表情漸漸迷茫,意識彷彿從身軀中抽離,來到了一片純粹的黑暗中,在那扭曲的幽深中,好似有無數道目光正在注視着他。
男人淺薄的文化,無法用語言形容他此時的感受,只覺得他如同被丟進了一望無盡的深海,產生了對自身渺小的恐懼。
他已經失去了肉體上的痛感,可是精神、靈魂中帶來的驚恐和絕望,卻宛若潮水般的淹沒了他。
“不……不……”
大漢發出崩潰的哀嚎,淚流滿面。
他昏厥了半分鐘,而後勐地甦醒過來,用力的喘着粗氣,出了一身腥臭的冷汗,然後以無比畏懼的眼神看向眼前的安樂。
“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安樂表情平澹:“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
“接下來,我問,你答。”
迎着安樂的目光,男人只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彷彿已經可在了靈魂深處。
‘他絕對不是人!’
‘妖魔!這是一頭非人的妖魔!’
男人忍不住在心中咆孝,但臉上卻不敢有絲毫異樣,顫慄的說道:“好。”
他雖然不怕死,但不代表他願意在無比驚恐中死去。
安樂看着他說道:“我看你的體型和筋骨,曾經也是個習武之人吧?”
“說話也算有條理,不像是普通的農戶,家裡條件應該不錯纔是。”
獨臂大漢老實回答道:“我家過去還有個莊子,養了十幾口人,我纔有習武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裡的血絲更多了,恨恨說道:“要不是因爲朝廷,因爲你……他們那些狗官,我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縣長家的小畜生看上了我家妹妹,收了一次又一次稅,說是要打仗,徵用了家裡的豬羊,後來還打傷了我爹孃,硬是把我家往死路上逼!”
“我氣不過,亂棍打死了那小畜生,然後帶家人逃到山裡。”
“本來我們都快餓死了,幸好遇上了一個大好人,傳授了我們人仙法,這纔有了一條活路。”
男人說這話時,語氣中充滿感激。
顯然,哪怕到了現在,他依舊認爲人仙法是個好東西。
安樂沒有在這一點上和他爭論,修行人仙法的人,就像是被洗腦了的狂信徒,說上再多都沒有用。
他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活生生餓死和化身活屍之間,哪個更加不幸呢?
感覺不到痛苦,對這些生活在絕望中的平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安樂心裡其實有些同情他們,但他也很清楚,當流民修行人仙法,並且大規模散佈屍毒後,他們就已經走在自我毀滅的道路上。
不去在意對與錯,安樂只是問道:“那個傳授你人仙法的人,長得什麼模樣?”
獨臂大漢先是露出猶豫之色,在努力思索後怔了怔,略帶迷茫的說道:“我忘了……”
“忘了?”
安樂皺起眉頭,看向男人。
他的神態不似作僞,似乎是真的不記得那人的長相,而且在這之前,他從未察覺到這一點。
安樂心情愈發沉重:“對方還擁有遺忘記憶的手段麼?”
不知名修士很狡猾,也很謹慎,可能對所有見過他真容的人都施展了這種手段。
但這卻隱隱給安樂一種熟悉感。
他繼續問道:“你們爲什麼會被派到這裡來?”
獨臂男子不敢隱瞞:“上面的人說,有朝廷的走狗會趕來,讓我們出手攔截。”
果然,他們的襲擊早有預謀。
以這些兵力,卻敢於主動襲擊鎮靈司的武者,對常人來說,無疑非常瘋狂,根本不會接下這樣的任務。
但是,修行人仙法的流民,大多已經瘋了,只有他們纔會無條件的執行這種送死的行動。
安樂甚至懷疑,這些流民本身也被叛軍的某些人當成了消耗品,讓在他們徹底變成見人就咬的活屍之前,給大泰神朝的軍隊帶來一些麻煩。
哪怕只是些許的損耗,都大賺特賺。
鎮靈司中的每一個武者,都需要數年的培養才能作戰,可在戰亂的柳州,最不缺的就是流民,一抓一大把。
這樣的交換,無疑是敵人樂於見到的。
接下來,安樂又從男子口中問出了些許情報,隨後將他交給了其他人。
武者們見到獨臂大漢的態度轉變,無一不萬分驚訝。
現在的他,甚至有幾分神經衰弱,像是擔心隨時會受到致命的襲擊。
在離開安樂身邊時,漢子長長鬆了口氣,如同擺脫了某種怪物的注視。
衆人有些不太敢去想,呂百戶到底做了什麼,才能讓之前抵死不屈的漢子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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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
驛道上顯得格外寂靜空曠,無人打理的路旁荒草叢生,透着一股荒涼的味道。
遠處的空氣裡隱約飄來腐臭的血腥味。
這裡本是十分繁華的主要幹道,眼下卻只剩下衰敗殘破的景象,不遠處的驛站被打砸損毀,依稀躺着幾具被扒光的屍體,看得衆人不免有些唏噓。
“吼……吼!”
就在這時,驛站的廢墟里,突然傳出沙啞的吼聲。
一頭勉強能看出人形的活屍鑽了出來,朝着衆人撲了過來。
它的身體高度腐爛,烏黑粘稠的血液和泥土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臉上慘白的骨骼直接暴露在空氣中。
這具活屍身材並不高大,反而有些嬌小,腹部似乎有些隆起,在生前,她極有可能是一名孕婦。
砰!
無需安樂出手,他身邊的武者很快便打爆了活屍的腦袋。
這是活屍的要害所在。
失去腦袋的它搖搖晃晃的倒在地上,隨後被武者用一把火燒掉,衆人這才放心下來。
經過這大半天的趕路,鎮靈司的武者們對處理活屍也有了一定經驗,三境武者只要用氣血包裹住身體,基本不會被普通活屍傷到,但若是武者轉化成的活屍,情況自然另當別論。
“怎麼到處都是這種鬼東西?”
司徒遠嘆了口氣,忍不住說道。
這一路走來,幾乎隨處可見零散的活屍。
它們往往在廢墟、森林中漫無目的的遊蕩,一旦聞到活人的氣息,便會不顧一切的發起攻擊。
也就是鎮靈司的武者都是精銳,否則早就出現了傷亡。
最令他們心情沉重的,是自從踏入柳州境內後,竟是連一次活人都沒遇上。
顯而易見,柳州的百姓要麼逃離了此地,要麼就成了活屍中的一部分。
看到這一幕,安樂心中感慨:“簡直是生化危機裡纔會出現的景象。”
衆多武者情緒十分低落,顯得分外消沉。
他們已不願去想,現在的柳州到底死了多少人。
就算自己等人真的平叛成功,整個柳州也近乎全毀了。
這時,安樂的令牌中傳出訊息,讓他們到前方一處地點聚集,清點傷亡人數,彙報情況。
沒過多久,安樂等人抵達了新搭建的營地。
太監謝高廣的身影就在不遠處,這便意味着,那名神秘的貴人同樣在此地。
在人羣中,安樂又見到了一個光頭。
屠元武神態有些狼狽,身後的武者明顯減少了一些,先前受傷的三人更是不見蹤影。
注意到安樂的視線,屠元武臉色愈發難看,但還是走了過來。
司徒遠立刻擋在安樂身前,冷冷問道:“屠大人,你有何事?”
屠元武盯着安樂,悶悶說道:“你是對的。”
“我爲我之前的魯莽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