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仲修開口的時候,衆人陷入詭異的沉默中。
張真人昨天前腳剛進城,今天就病倒在牀上,你騙鬼呢?
聯想到前陣子正一道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所有人都暗罵老張是道奸,這貨身爲道門領袖,一點擔當都沒有。
鄧仲修也有點尷尬,他對師父的裝病自然是心知肚明。
不過既然師父和師弟都做決定了,身爲徒兒的他,只能陪着演下去。
“不知道真人是什麼病?貧道略通醫術,可以幫忙看看……”
劉淵然反應最快,率先提出意見。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紛紛開口:
“貧僧出家前也會一點醫術,要不讓貧僧看看?”
“我全真宮有秘方,可以給張真人送上來!”
“讓我們去看看張真人吧……”
張正常你丫敢裝病?
你看咱們怎麼收拾伱就完了。
大傢伙摩拳擦掌,就想給老張一個教訓,就算見不着人,也好好諷刺他一番。
鄧仲修聞言趕緊擺手:
“大家好意貧道心領了,諸位怕不是忘了,我師弟就有醫術在身……”
小鄧道長畢竟還是臉皮薄,修行不夠。
眼看他要扛不住了,張異從後邊跑出來:
“吵什麼呢,我爹剛睡下……”
傳說中的小真人張異一出現,暫時鎮住了場子。
張異的頭髮頗爲凌亂,一副疲憊的模樣,他擡起頭,詢問道:
“都在爭吵什麼呢?”
鄧仲修趕緊回答:
“師弟,這些大師們是來看師父的……”
張異惱了:
“現在來湊什麼熱鬧?都回去,我爹剛被他調理過來,見到你們不又要氣急攻心了?
他老人家一來就跟宋濂幹了一仗,現在氣都沒順過來呢!
怎麼,都來找我爹出頭來着?
個個都想當個體面人,都想讓我爹當惡人?”
小道士一陣輸出,把所有人都說懵逼了。
張正常咋了?
他跟宋濂起衝突了?
在場的所有人,一聽老張生病,本能直覺他裝病。
龍虎山在這場論戰之中,一直態度曖昧,外邊罵正一道道賊,只知道跪舔朝廷的聲音不絕於耳。
老張進京,大傢伙爲什麼不約而同來找他,就是逼宮來的。
入京能見到皇帝的僧道不多,而能保證能見上的數來數去只有老張一人。
可誰想到他這麼猛,夜都沒過,就趕去幹仗了?
在場衆人百感交集,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
張異發火了:
“師兄,送客!
這僧道二門也不是我龍虎山的,憑什麼就我爹爲你們嘔心瀝血!”
鄧仲修:……
他用了很大的氣力,才讓自己的表情管理不至於崩掉。
小鄧攤開手說了一聲請。
其他人面面相覷,跟着鄧仲修走出外邊。
“鄧道長,您可給我們說說,張天師這是怎麼了?”
張正常被人剝奪天師位之後,大家都以真人稱呼他,已經很久沒有人叫他天師了。
鄧仲修注意到這個小細節,再看其他人,果然被師弟的言語給震懾住。
他深吸一口氣,儘量不讓自己笑場。
鄧仲修壓低聲音說:
“昨日師父回來,知道這件事之後,就很生氣!
這僧道納稅不是由宋濂宋老夫子搞出來的嗎,天師就去找宋濂理論!
結果他跟宋老夫子起了衝突,兩人爭吵過後,師父就鬱鬱寡歡,回來就說對不起列祖列宗,給病倒了……
如今我朝天宮上下,跟宋夫子鬧得不是很愉快!
現在連送飯,都是官家人自己安排了,我朝天宮搭不上手!”
有他一番解釋,其他人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他們面面相覷,這老張的脾氣很是暴躁呀。
“貧道也知道諸位今日爲何而來,可我師父得病,聽不得這件事!
小師弟的表現你們也看到了,若是你們誰再求見師父,他恐怕要拿出桃木劍跟誰拼命了!
所以諸位,請回吧!
至少暫時,龍虎山這邊是幫不上忙了!”
“鄧道長客氣了,請張天師安心養病,我等回頭再來探望!”
鄧仲修將他們送出大殿,就轉身回去了,留下一干人等,無處可去。
大家陷入沉默之中,過了一會有人感慨:
“貧道以前覺得龍虎山那些人雞賊,可沒想到張正常這老小子還有幾分血性,他有事是真上呀!”
“對呀,以他的身份地位,去跟宋濂起衝突,那皇帝肯定要降下責罰的!”
“他入宮都未必會有這種後果,不管如何說,這件事做得,老道服他……”
人羣中,逐漸有一種聲音,對張正常心服口服。
但同樣有人表示懷疑。
全真宮的一個道長說:
“不是貧道懷疑張真人,但此事,畢竟是一面之詞,真相如何,我們未必可知……”
他的說法,也得到一部分的認同。
此時鄧仲修道:
“諸位,反正咱們都出來了,大家進出一次不容易,不如我們去找宋夫子聊聊?”
他的提議,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畢竟大家對老張突然有此血性,也是半信半疑。
修元史的地方就在朝天宮內,幾步路的事。
其他人問了道觀的道士,便是朝着修史的院子去。
院子坐落在朝天宮最幽靜的地方,和另一邊的工程熱火朝天不同。
等他們來到院子門口,卻見有官兵把守。
那官兵一見這麼多和善道士過來,馬上警戒。
他們提起手中的槍,指着和尚和道士大喊:
“你們這些人,又想過來鬧事?
這是奉陛下命修書之地,爾等再來鬧事,可不要怪國法無情?”
士兵的話,間接證明了張正常並沒有騙人,他真的跟對方起衝突了。
劉淵然走出來,主動行禮:
“這位官爺,小道等人並無意找麻煩,只是尋宋老夫子有事!”
“你們還敢找宋老夫子,老夫子可不在!
昨天張真人的事,都告到宮裡去了!
你們這些和尚道士,平時看你們一個個不食人間煙火,收你們點稅,就都跟潑皮一般!
去去去,回頭宮裡說不定還要責罰那位張真人,若是遇這宮裡來的官爺,說不定將你們都給抓起來關大牢去……”
門口的官兵不耐煩,繼續趕人。
門口的僧道面面相覷,既然已經確定了老張跟宋濂起過沖突,他們留在這裡也沒有意義。
有些人也暗自擔心,如果宮裡真的來人,或者裡邊修書的官員告到宮裡,說他們聚衆鬧事,那可就不好了。
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老張爺們就讓他爺們去,他們什麼都沒幹,可不該被老張牽連。
所以一行人馬上離開原地,朝着朝天宮大門走去。
剛出走門不遠,這些人跟宮裡來的隊伍不期而遇。
見這些人進入朝天宮,僧道大軍心有餘悸。
誰還敢說老張裝病,他們肯定要跟對方說道說道。
都搞出這麼大的動靜,證明龍虎山上那位爺是真上。
“以後不管立場如何,至少龍虎山上的真人,貧道是服氣的!”
“貧僧回去,給張真人祈福!”
雖然沒有完成他們想要的結果,可是衆人對龍虎山上的張真人也無半點怨言,他們帶着敬佩且慶幸的心情離開清心觀。
似乎是怕被牽連,腳步都快了幾分。
劉淵然回頭,他隱約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其他。
抗議的事沒有頭緒,讓他心情焦慮……
而和他們的的複雜不同,
張正常的心情倒是不錯。
朝天宮一個僻靜的小院中,抱病在牀的老張,正在跟兒子下一種叫做五子棋的玩意。
“聖旨到……”
外邊傳來王公公的聲音,老張馬上跳起來,往牀上躺去。
張異收拾下自己的衣服,趕緊出去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制約,龍虎山天師張正常,目無法紀,攻訐上官!
此等無良之行,實在有失道人風範,朕責令張正常閉門思過十五日,欽此!”
老朱的聖旨很有他個人的風格,不說廢話,情緒很多。
張異代父親接過聖旨,反而鬆了一口氣。
閉門思過,這不是睡覺有人送枕頭?
跟他猜想的一樣,朱元璋並沒有因爲這件事太過爲難老張,尤其是父親裝病的情況下。
送走王公公,老張從病牀上起來。
張異將院子的門關上之後,此地就再無外人。
“你這臭小子,邪門歪道果然有你一手!”
事情塵埃落地,老張的心情也好起來,他重新走到棋盤前坐下,安心品茗。
“有這件事頂着,至少爹你的風評不會被害,但同樣沒有壞陛下的好事!
雖然得罪了宋夫子,但這件事無關大雅!
陛下這罰你閉關半個月,您;連應付那些和尚道士都免了!”
老張嘆了一口氣,張異讓他主動去找宋濂麻煩,故意起衝突,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不過宮裡的責罰不痛不癢,又隱約幫他解圍。
似乎皇帝也認同他的做法。
既然皇帝是鐵了心要削僧道的權柄,他作爲道教領袖,自然不開心。
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聽張異的話,給龍虎山留條活路也好!
“接下來,就只是等了,貧道被皇帝這一禁足,清明都過了!”
“沒錯,有十五天,足夠這場大辯論進入白熱化階段,我龍虎山合法置身事外,就看那位劉道長,還要不要冒險……”
張異呵呵笑,將問題轉到劉淵然身上。
“劉道長想要留下影響力,他就要自己去爭才行,總想搭着龍虎山的便車,那可不行……”
張異落子,然後大聲叫:
“爹,你輸了……”
……
“看來,只能貧道入宮求皇上了!”
張正常與宋濂的衝突,彷彿就是油鍋裡澆了一瓢冷水。
應天府內,關於僧道納稅的事,越演越烈。
不過外邊已經快打起來了,皇宮之內,依然風平浪靜。
深宮中的皇帝,彷彿並不曾聽到外界的風風雨雨,就連百官上的奏疏,也如石沉大海。
朱元璋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不說百官的奏疏,檢校這種半公開的監察機構,朝廷也是人盡皆知。
皇帝的曖昧,讓文官們的心越發焦慮起來。
朱元璋不表態,他們不自覺的加大力度。
龍虎山的道觀,因爲皇帝的一道勒令閉門思過的聖旨,在這場風波中置身事外。
可是其他佛道二門的人,卻能感受到天空中越發凝滯的空氣。
劉淵然也是這場風波中,承受着壓力最大的一個人。
他是當朝宰相楊憲帶過來引薦給皇帝,還被皇帝賜予道觀的人。
其他寺院的高僧名道,已經逐漸感覺到來自官僚階層的壓力。
最明顯的就是,許多人再也無法隨意出行。
僧道們出門的權力,來自於他們認識的達官貴人的權力,當這些人的態度曖昧的時候,就是大家都按照彼此的立場站隊之時。
劉淵然已經感受到這種來自於官和民之間的差異。
他出行的權力,一來自於楊憲,二來自於那位陛下的特殊對待。
事已至此,他似乎覺得,只能冒險一行。
劉淵然雖然不比鄧仲修,也不如張正常,但理論上,他是可以求見皇帝的。
“師兄,你這樣很冒險……”
“可是,終歸有人要站出來!”
劉淵然拿着那份血書,出了道觀,他一路走向皇宮,在門口跪下。
“貧道劉淵然,求見皇上!
貧道代表天下僧道,求皇帝給我等一個發聲的機會!”
他這一跪,讓應天府上下震驚。
這陣子熱熱鬧鬧的事件,雖然吵得震天響,但確實沒有一個僧人道士,去鬧到皇宮去。
劉淵然這一跪,彷彿導火索一般。
一股情緒似乎在所有人心中爆開。
這一跪,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逼着皇帝攤牌。
甚至,朝中某些大員們,也期望這場爭論能爆開。
朱元璋把他們晾在一邊的感覺,讓人實在太難受了。大家都需要一個宣泄口。
劉淵然從早上,跪到晌午。
他整個人都快虛脫了,宮裡依然沒有消息。
等待的人,心都沉了。
此時,宮裡走出來一位公公,宣佈:
“將血書交上來!”
皇上回復了,劉淵然激動萬分,他試圖站起來,卻因爲腿腳麻木,跌倒在地。
但他顧不得自己滿身狼狽,他爬起來,雙手捧着萬言書交給太監。
“好了。你回去吧!”
太監收了血書,打發劉淵然走。
這一盆冷水潑下,
劉淵然傻眼了,其他在暗中觀察的人也傻眼了?
事情都醞釀到這種程度了,皇帝還準備裝死?
朱元璋沒有裝死,現在的他壓根不會理會朝中的紛爭,
清明將近,他在準備他的誘餌,
等待着獵物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