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僧道納稅的討論,愈演愈烈。
沒有幾日,這個消息不再僅僅侷限於官僚階層的討論,連市井之中,也收到消息。
高高在上的佛爺和道爺要被皇帝收拾,百姓雖然談不上落井下石,但也吃瓜吃得很開心。
張異也成爲吃瓜人之一,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鄧仲修有時候見了他,都想揍他一頓。
風暴越演越烈,那些官員跟吃錯藥一般瘋狂輸出。
消息傳開之後,許多儒生也加入討論。
一時之間,僧道成爲衆矢之的,大逆不道之人。
關於三武一宗滅佛滅道的事情,也被搬出來討論。
相比起龍虎山的不作爲,有個道士表現非常亮眼。
那就是年輕的道人劉道長,劉淵然。
這位道長真的踐行了他的想法,走遍了應天府幾乎所有寺院和道觀。
在他的合縱連橫之下,有許多人對他十分認同。
他雖然不能入宮發聲,可在民間也累積了不少威望。
佛道二門,對他有好感的僧人不少。
反觀鄧仲修,身爲朝天宮的主持,在這場事關佛道命運的爭論中,安靜如雞。
整個正一道系統的道觀,也彷彿失聲。
一時間,正一道同時受到來自讀書人和僧道同門的嘲諷……
鄧仲修一時間,也不敢出門。
“師弟,咱們真的要看着嗎,哪怕我們去表表態也行!
外邊都這麼說咱們龍虎山,他們說我們是皇帝養的家犬……
連捱了棍子都不知道叫喚一聲!”
張異聞言眼睛一亮:
“有這好事?”
鄧道長差點氣暈過去。
雖然對張異很信任,這是他一直沒有自作主張的原因,可是張異的做法,太反直覺了。
張異平時雖然不顯山露水,可是鄧仲修明白,他纔是龍虎山在京城的定海神針。
不說這位師弟的神異之處,就是他跟皇帝的關係……
嗯,
大概他是唯一能改變皇帝主意的人。
“當老朱家的官那是不好當,要是皇帝真能讓皇帝看不起你,當你是忠犬,龍虎山反而能過上好日子。”
張異拍拍他的肩膀說:
“別急,雙方還沒打出火氣呢,貧道我算是看出來了!
這皇帝這麼多天都沒做個決斷,他分明也是想要當個樂子人!
人家心思不明,咱們往前衝,不是找死嗎?”
張異永遠是那副心有成竹(看樂子)的心態,鄧仲修長嘆一口氣。
“說起來,師弟很久沒去找宋先生了。”
“沒辦法,大概老頭子不好意思見我……”
宋濂在躲着張異,這點張異心知肚明,其實他倒是不見怪那個老頭,但老頭子拉不下臉。
張異笑笑。
來應天府一年多了,他的朋友圈不再侷限於皇家父子和孔訥,
他在應天和許多人有了交集。
無論是許存仁,劉伯溫、宋濂、章溢、乃至徐家……
這些人來來回回,時好時壞。
似乎只有黃家父子,關係一直穩定如初。
哪怕父子二人神出鬼沒,但回來應天之時,彼此之間的情感並不會隨着不見而消失。
人與人之間講緣分,對於淡漠的自己,對於略顯市儈的黃叔叔,能將一份情感延續下去,也是運氣。
不過說起來,最近這父子倆不知道在幹什麼?
他們好像又消失了……
是去北方種水稻去了?
還是清明準備回去掃墓?
說起清明,張異這才意識到時間流逝飛快。
過年纔在眼前,這清明時節,也逐漸臨近。
……
他所關注的黃家叔叔可沒空去理會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僧道納稅之事,他在爲清明準備着另外一件事。
“陛下,這沿海的倭寇,正如您預測的一樣,有逐漸往膠州方向去的趨勢。
他們一路殺戮,來無影去無蹤,我們的士兵往往抓不到人!
您這個誘餌,真的能成嗎?”
跟朱元璋討論這件事的,正是宰相李善長。
“您放出消息,膠州有一批軍糧的事,也逐漸流傳開,可這真的能誘惑到那些海盜?”
李善長對朱元璋的決定表示疑慮。
給倭寇和海盜設下埋伏這件事,實在太過天方夜譚。
他不是第一天關注倭寇和海盜的問題。
在皇帝登基之前,朱元璋也經營江南這塊地有些日子了。
倭寇問題,一直都存在,大明的軍隊也不是沒有想過辦法解決,可這個問題基本是無解的。
爲什麼?
因爲人家往大海上一鑽,明軍只能乾瞪眼。
情報都沒有,追人也追不上。
這纔是海防比較麻煩的原因之一。
加上老朱打下張士誠之後,大量的人逃到海上成爲海盜,反過來侵擾沿海州府。
如果問題這麼好解決,也早就解決了。
情報,皇帝是從哪裡來的?
真有那麼可靠嗎?
要知道,所謂的倭寇,可從來不是一個勢力,而是屬於無數勢力的聚合。
就算皇帝能得到某些勢力的情報,又如何能把我其他倭寇?
朱元璋對李善長的擔憂心知肚明,但他也不方便向對方解釋。
他也知道,就算自己跟李善長解釋,李善長也無法理解。
他的答案,來自於“天”,或者說張異從未來窺看到的會發生的必然。
對於張異的信任,朱元璋是從一件一件事中逐漸建立的,並非外人所能理解。
他回答李善長:
“李先生,您做好這件事就夠了,朕還是那句話,朕信任你,所以讓你親自調配地方的物資,你只需要做好朕交代的事情就夠了!”
後勤的事,瞞不過李善長。
中書省和大都督府本應該是互不隸屬的關係,但明初因爲戰爭需要,中書省實際上也管着軍事方面的事情。
李善長這個左相,名爲文臣之首,其實權柄文武都有涉獵。
他的能力,早就在過去的時間內驗證過,朱元璋很是信任他。
“李先生,事後朕會跟你解釋,你去辦事吧!”
“是,陛下!”
李善長站起來,想起一件事,說:
“陛下,這清明馬上就要到了,禮部這邊定下來的方案……”
李善長將禮部的方案交給朱元璋。
朱元璋也是無奈,身爲皇帝,大節小節,各種繁文縟節實在不少。
他不喜歡這些,已經儘量精簡,但這種事情同樣是皇帝工作的一部分。
將方案放下,李善長欲言又止。
老朱一眼就看出,這傢伙想要提僧道納稅之事。
張異挑事,宋濂出頭,老朱助力。
這場鬧劇在各方的默契之下,早就成爲了一場全民大論戰。
根據檢校的報告,就連他手下的酒樓,客官們也在討論這個話題。
僧道的好日子到頭了,可老朱也明白,真正引發這場討論的,並不是僧道是否納稅本身。
而是,宋濂和士大夫集團們,想要更多的權柄。
程朱理學已經流行了百年了,在蒙古人那裡程朱之學成爲了統治學說。
但蒙古人本質上並不會高看儒家一眼,儒教在蒙古人眼中,本質上和佛道並無不同。
且他們統治的底層邏輯,依然是屬於本民族的,來自於成吉思汗的那一套。
不拘龍虎山,儒教,佛門都在這百年裡過得很好,但也不見得能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
大明建立,漢家人重新掌握了權力。
程朱之學影響下的讀書人,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這個世界被他們控制的方方面面。
所以,擁有不一樣的,有別於宋前讀書人更高的特權,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朱元璋想起張異對程朱之學的判定。
程朱之學在佛道的擠壓之下完成關於儒家“神聖性”的構建,一旦這件事完成之後,儒家事實上已經變成儒教。
那些讀書人,就是儒教之下的傳教士……
當一個宗教完成思想的控制之後,他們需要符合自己地位的權柄。
不僅僅是因爲科舉,當官產生的權力。
哪怕是沒有成爲官僚,本質上依然是“民”的讀書人,也應該擁有高人一等的權力。
被張異提醒之後,朱元璋不想給的權力。
“先生下去吧,我跟太子有事要說!”
老朱自然不會讓李善長開口,用話先堵死對方想要說的話。
李善長無可奈何,這皇帝故意放任宋濂暴打僧道,可他們爲什麼要拿僧道開刀,難道皇帝不知?
既然陛下還要繼續裝傻,李善長也只能回去繼續找和尚道士的麻煩。
他告退之後,朱元璋吁了一口氣。
“叫上你大哥,咱們去找張異聊聊!”
“嗯?”
朱標擡起頭,愣了一下。
沐英,其實昨日已經回了應天府,是老朱讓他回來的,也是他出海之前最後一次去見家人。
經過大半年的準備,大明的出海船隊,終於也到了最後時刻。
不過老朱讓他回來,卻也是因爲清明前後這件事。
玄武軍埋伏海盜是一回事,老朱還想看到的,是玄武大炮的威力。
玄武大炮的存在,朱元璋一直隱瞞着。
包括沐英等人,也從未在海上用過。
“出海這麼大的事,咱們不給合夥人交代一下?龍虎山可是給朕出了五萬兩銀子……”
朱元璋這麼一說,朱標忍不住笑起來。
出海在即,剛好沐英大哥又在京城,不去見見張家弟弟似乎也說不過去。
“正好,張正常馬上要進城了,一起見了!
張正常這老小子,估計心急如焚!
他寶貝兒子這次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了,希望他受得住。”
朱元璋說完,自顧笑起來。
僧道納稅這事,可真的就是挖到天下道士和尚的根了。
這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比失去天師位還要嚴重。
“兒臣以前覺得,這張天師的本事不過如此。
他起卦算張家弟弟是魔星,卻不想弟弟得了仙緣!
可是如今再回想,張真人的道行還是深厚!
說張家弟弟是龍虎山,甚至是天下道人的魔星,大抵也沒有冤枉他……”
父子二人的瘋狂吐槽,讓從朝天宮回到清心觀的張異拼命打噴嚏。
“這是誰在說老子呢?”
張異覺得晦氣,不過讓他慶幸的是,回道觀沒有遇見徐家丫頭,乃是好事。
這丫頭沒事來道觀找孟瑤玩,她不要名聲自己還要避嫌呢……
張異隨口吐槽了一句,他去藥園子看了一眼自己的秧苗,便回書房畫圖紙去了。
不久後,離青陌引着老朱父子和沐英前來。
張異歡喜,今天才唸叨這兩父子呢,他們就來了。
“黃大哥……”
沐英的出現,也讓張異意外中帶着驚喜。
作爲出海生意的發起人,張異明白自己再次見到黃英的時候,就是出海工作已經完成。
沐英的皮膚,比起上次見黑了一些。
想來這些日子的操練,也非常辛苦。
他見張異,笑起來:
“小真人,又見面了!”
“黃大哥此行,應該帶來好消息!”
沐英點頭:
“沒錯,出海的工作已經完成了,這次回來見見老朋友,跟義父道個別,我們就走了……”
張異點頭,他心情也有些激動。
先不說提前百年完成物種大交換的大航海行動的歷史意義。
也不說那些東西帶回來會給大明帶來多少好處?
若是黃英他們能回來,在座的所有人,都會因爲這場航行獲得許多的經濟利益。
這些利益,遠不是農耕能比。
“可惜路途遙遠,小道不能親自求送黃大哥,不然見證我大明第一次遠洋,應該也是幸事!
小道就在此預祝黃大哥一路順風!
叔叔……
你如果要回去掃墓的話,也可以幫小道給黃大哥踐行!”
老朱笑道: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回去?”
如果有選擇的話,朱元璋也想去給沐英踐行,可是出海的事情一來是秘密進行,二來是他這個皇帝也不能隨便出行。
說是去北平,事實上他現在都沒有成行。
更何況去送沐英,不過老朱卻注意到,張異主要說的是掃墓。
“嗯,忘了,掃墓這風氣雖然自古就有,但在明清才大範圍流行起來……”
張異改口笑道:
“小道還以爲叔叔要回去祭奠先人!”
提起先人,朱元璋想起當年死去的父母,也是沉默。
他倒是想回鳳陽祭祀,但現在雜務纏身。
身爲人子,卻不能親自祭奠先人,他莫名傷感起來。
“商人重利輕別離,今年清明,我怕是回不去了,就讓太……你黃家哥哥代我回去……”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轉移話題道:
“今日前來,就是想想跟你說說出海的事,畢竟你投了不少銀子進來!”
“說的也是,小道我可是把大半身家都投進去了,這生意可必須成呀!”
二人輕鬆自在的談話,讓沐英羨慕不已。
能給皇帝的生意投資,這種事他見都沒見過,也非常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