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亡於僧道二門!”
皇宮,御書房。
朱元璋已經收到了宋濂送來來的奏疏。
奏疏的內容十分有趣,大體是送老夫子修元史的時候心生感慨,所以有了此文。
文章從蒙古人縱容各種宗教,導致天下大亂說起。
從當街扒褲蒙幹強暴男人的西方某地的老爺,說到全真教的腐敗,說起張家在江西的爲所欲爲,再說到元末佛門的黑料……
宋濂不愧是大明文臣之首,文筆大明第一。
隨着他的論點一一展開,這彷彿是一篇殺向佛道的檄文。
老朱自己都被宋濂的文章看得熱血沸騰,差點就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只是寫到最後,宋濂的雞腳露出來了。
這矛頭直指僧道納稅的問題,從三武一宗開始,宋夫子再次火力全開……
不過皇帝看着,卻彷彿是夫子一臉委屈的臉。
朱元璋將這篇奏疏的內容翻譯下,大概就是一句話。
讀書人沒有的特權,憑什麼僧人道士有?
“不患寡而患不均!”
老朱放下這篇奏疏,不怒反喜。
他回頭對朱標說:
“你那張家弟弟,讓你老師背鍋了……”
朱元璋將奏疏遞給朱標,朱標讀之,拍案叫好……
也不知道他是給張異叫好,還是給宋濂鼓掌。
看完宋濂的奏疏,朱標吁了一口氣:
“宋老還是着了張家弟弟的道,他自己要動僧道的特權,卻要宋老去背鍋!
不過這口鍋,宋老卻是心甘情願接下來,也是難得!”
“免稅這件事,不能輕易開了口子……張異想要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宋濂也好,李善長也好,他們想要這個特權,
因爲要不到,所以惱羞成怒,遷怒佛道……
既然他們想要爭,想要鬧,朕就讓他們去鬧!
將這篇奏疏發回中書省,讓百官們討論……
他們想爭想鬥,就鬥去!
鬧大了最好!
就希望有一天火燒到他們自己的時候,別喊疼!”
朱元璋完全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狀態,輕輕將這篇奏疏的事情放下。
此時,太監來報,楊憲求見……
……
“師弟,你聽說了嗎?
楊憲請了個年輕道士入京,還見了皇上!
據說,他當場給陛下表演了神通,陛下認可了他的本事,並賜了一處道觀!”
清心觀。
鄧仲修難得從繁忙的雜務中脫身一陣,回清心觀“探親”。
以前只在前院發呆的小鄧,此時終於能跟張異在後院聊天。
不過沒聊一會,他就被張異拉着去插秧去了。
沒錯,藥園子的稻種開始播種了。
因爲人手不夠,張異、李氏、離青陌等人,都加入插秧隊伍。
不過小鄧道長此行,明顯又心事重重。
他給張異說了這個故事,張異一愣。
“此人叫什麼名字?”
“劉淵然!”
張異猛然擡頭,
劉淵然,那不是大哥的老師嗎?
或者說,是張正常死後,張宇初拜的老師。
他也提前來應天府了?
張異在鄧仲修的解釋下,才知道是楊憲將此人請到應天府。
那就難怪了。
“劉道長呀,那可是位高道呀!”
張異隨口應了一句,歷史上的劉淵然確實是個不錯的道士。
長春派的祖師爺,第四十三代張天師張宇初的老師,後因爲得罪高官,被皇帝貶到雲南……
可他在雲南也留下不少痕跡。
這是個沒有什麼黑點的人物,除了跟大哥張宇初有段因果。
他們師徒二人翻臉,倒是鬧得很不愉快。
不過這也不是劉道長的錯,還是自家那個大哥不爭氣。
張異隨口問:
“然後呢?師兄提起他,想必是有事……”
鄧仲修道:
“聽聞,楊大人想推劉道長入主玄教院!”
張異才此時才明白鄧仲修的憂慮。
玄教院的主事,本來誰都以爲是內定鄧仲修。
龍虎山一脈的威望,加上鄧仲修最近的表現可圈可點。
他入選玄教院在外人看來本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張正常久居龍虎山,或者遊歷天下,他本人並不適合接玄教院。
鄧仲修入主玄教院,從某種程度上也是幫張正常坐上那個位置。
可如今殺出一個劉淵然,這就讓鄧仲修緊張了,甚至有點絕望。
劉淵然雖然也年輕,可和鄧仲修不同,,他少年成名,早就有獨當一面的本事。
這種能在歷史上開宗立派的人物,哪怕他此時年輕,。
也不是此時的鄧仲修能比?
“皇上,不會變卦吧?”
鄧仲修雖然心知肚明皇帝是誰,他也跟自己詳聊過。
可依然免不了擔心。
張異聳聳肩,對於他而言,玄教院這個位置,能不坐最好別坐。
這不是一個道觀的主持之位,那是一個從二品的官位。
哪怕這個位置一般由道士來坐,依然改變不了這個性質。
更何況,老朱設置這個玄教院出來,不就是針對龍虎山的?
“這玄教院的位置,能不爭就不要爭,一來咱們爭不到,二來爭了也未必是好事!
如果是劉淵然來坐這個位置,其實也不是不行……
此人算是有道之人!”
關於朱元璋會如何對付僧道,其實張異自己也沒有多少想法。
關於這段未來的軌跡,早就隨着他的出現被攪得七零八落。
張異只能根據自己對皇帝和對劉淵然的瞭解,給出自己的建議。
在他看來,皇帝獨寵張家,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有人能分走張家一些力量,還證明老朱對張家放心,如果什麼都交給張家,他纔會睡不着。
有個人,老朱曾經毫無保留的任他胡鬧,甚至坐視他壯大。
這個人,叫做胡惟庸……
他的下場就不用多說了。
不過他看鄧仲修的模樣,大概這位師兄是看不破的。
人,一旦有了慾望,多少還是會改變。
“師弟既然這麼說,我相信師弟不會錯!”
鄧仲修雖然失落,但他對張異的信任也是盲目的,只經過很短的掙扎,他就放下了。
“不過,另外一件事卻鬧得很大,師弟你有陣子沒去朝天宮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收到消息?
這件事,纔是動了我道門根本的風暴!
這件事,連師父都驚動了,他老人家也提前趕來京城……”
“什麼事?”
張異對鄧仲修要說的話其實心知肚明,但卻故意裝瘋賣傻。
宋濂這陣子疏遠了他,他大概也知道對方的選擇。
反正《元史》他已經寫完交給對方,雙方的交易算是完成了。
那位老夫子的動作,至少他“表面”上是不知道的。
“朝堂上,吵瘋了!”
鄧仲修道:
“宋濂宋老夫子,也不知在修書的過程中受了什麼刺激,竟然上書給皇帝,說要給我們僧道二門納稅……”
鄧仲修臉上,也有幾分怒意。
很明顯這件事就算是他也非常生氣。
僧道納稅,這可是關係到切身利益的問題,儒家那些人是吃飽沒事幹,跑來動他們的利益?
張異聞言暗笑,不管是誰都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有自己的訴求。
都說出家人淡泊名利,可如果動了整個教派的利益,該擼袖子上還是要擼袖子上。
僧道二門,其實在君權越來越集中,程朱之後儒家完成神化的轉變之後,基本上已經不成氣候。
能像三武一宗時期,發展到影響社會根基的情況基本不可能存在了。
不過僧道的基本屬性還是在的,相比而言,不事生產和部分免稅這種特權,也一直延續下來。
他們是方外之人,這個利益羣體所剩不多特權,也不會被人在意。
張異挑起這個矛盾,其實是犧牲了本階層的利益,試圖去影響另外一些事,不過他自己也是認同僧道納稅這件事的……
納稅這種事,本身就是天經地義的。
一旦有一個特權羣體存在,那別的特權羣體也理所應當的索取權力。
就如明清的儒教,當程朱之學將儒家宗教化之後,讀書人和中世紀的傳教士一樣,其實本身就是一個階級。
這個階級一直存在,但經過前元百年的發展,已經完成對【天下】改造的儒教,自然會要求更多的特權。
這種特權,已經不僅僅是官僚與皇帝共天下的權利。
秀才,舉人……
這種在前朝僅僅是一個身份,並不代表官員的民身,赫然也擁有了特權。
他們身上的特權,尤其是稅收特權。
最終還是會轉嫁到百姓身上,成爲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明初這種事其實還不嚴重,但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舉人秀才出現之後,這種事終歸不是好事。
對上,朝廷收不來稅。
然後這部分的稅收,會壓到沒有特權的百姓身上,最終導致下邊也叫苦連天。
與其如此,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讓這件事發生。
“咱們這些道士,確實比老百姓過得好呀!”
張異嘻嘻笑:
“難怪當年我們龍虎山賣度牒就能攫取大量的財富,不過師兄呀,師弟我倒是覺得納點稅沒啥,反正徭役輪不到咱們,相比起來那點田稅……”
鄧仲修聞言,痛心疾首:
“師弟呀,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就別的不說,你清心觀下那點田產你自然看不上!
可是朝天宮下的田產可是十倍,幾十倍於清心觀,咱們龍虎山那邊的田產更不用說!
這要是被那些儒生皇帝忽悠了,咱們每年可是要交一大筆錢呀!
少了這筆錢,道觀裡的吃穿用度都會短一大截。
咱可是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呀,且朝天宮陛下似乎還另有他用,不獨是單純的道觀。
少了這筆錢,以後咱們要是接待宮中的貴人什麼的,也只能束手束腳!
反正……”
“反正就是老子的錢,一分也別拿走!”
張異看着鄧仲修肉疼的表情,哈哈大笑。
被人動了根本利益,
連小鄧師兄都這樣了,估計老爹也急得不行……
以此推之,天下知道這件事的僧道,大概也都恨得牙癢癢。
身爲道教工賊的張異,沒心沒肺的笑着,同時他也慶幸,這件事是宋濂老爺子背鍋。
要是被別人知道,他是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
別說其他人,老張估計也要祭出陽平治都功印敲了他的腦袋。
魔星,災星。
恐怕到時候他要徹底坐實這個名號。
鄧仲修見他事不關己的模樣,也是鬱悶:
“師弟呀,你想想辦法!
可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生財有道!
這我正一道辦學就要花一大筆錢,突然多了一筆開支,這哪來的錢去做事!
不行,我也要上書皇帝,師弟你幫我寫份奏疏好不好?”
鄧仲修今天特意跑來陪着自己插秧,張異估摸着,也是因爲此事。
他搖搖頭,拒絕:
“師兄,一碼歸一碼,這件事我覺得還是觀望一陣再說!”
他就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怎麼可能會幫小鄧出主意?
不過師兄還是要安撫的,張異道:
“所謂槍打出頭鳥,你自己想呀,陛下如果要想拿我佛道二門開刀,咱們有辦法攔着嗎?”
鄧仲修想了一下,搖頭。
僧道二門可不比儒家,不管在什麼時候,看似威風八面,花團錦簇。
一旦君王下令滅佛滅道,他們不能說毫無反抗能力吧,只能說躺平等死。
“既然攔不住,你當出頭鳥幹什麼?
陛下能讓這場風暴醞釀着,證明他不是沒有這種想法,但也意味着,他其實也沒拿定主意……
這個時候,就是神仙打架,衝在前邊的,可容易挨刀!”
“可是……”
“你是不是想說,咱們龍虎山咱們也是領了天下道教事,要有個領袖的擔當。
擔當個屁!
天下名山僧佔多,佛門都沒出頭,咱們出什麼頭?
再說了,就算出頭,也輪不到師兄你呀,我爹不還沒到京城嘛?”
論忽悠,鄧仲修肯定不是張異的對手,加上對張異的信任,他勉強壓住自己的心潮澎湃。
不過想起這件事,鄧道長還是意難平。
一切都是宋濂惹的禍,他們都這麼可憐了,那些儒家人還欺負人……
小鄧決定回去,暗示道觀裡送飯的小道士給宋濂飯裡吐口水,讓他嚐嚐道爺的怒火……
好說歹說,終於將鄧仲修給安撫下來了。
等師兄弟二人給實驗田插完秧苗,放上水,洗了腳。
鄧仲修帶着鬱悶的心情,準備回道觀。
最近農忙,老孟沒有時間去打理道觀,道觀一直處於關門不營業狀態。
等師兄弟二人打開門,卻發現門口站着兩個道士。
其中一個年輕道人,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但道骨仙風,氣度非凡。
他一見二人,躬身:
“兩位道長,貧道劉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