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茂在一羣人的簇擁下,長在國子學門口嬉鬧,
見張異下來,他一時間也沒認出對方。
只是張異看他的時候,他也感受到張異的目光,旋即,他叫道:
“是你這個臭道士?”
“原來是常家少爺!”
雖然對常茂出現在國子學張異表示詫異,卻談不上多害怕。
不過常茂見到他,明顯表情不好。
“常兄,這是……?”
跟常茂廝混在一塊的大多數是功臣家的子弟,說話的人跟常茂看着差不多,容貌粗獷,看着早熟。
他精壯的軀幹包裹在圓領大袖衫中,顯得十分違和。
不過也能看出對方明顯出身武將世家,腳步紮實,可比常茂這個廢物好多了。
“回這位兄臺,吾乃龍虎山大真人張正常之子張異,奉皇帝之命,來國子學修修心性,歷練紅塵,常兄跟我很熟,我經常去他們家……
對了,常家兄弟,常姐姐最近可好?”
張異開門見山,道出自己的身份。
那人一聽恍然大悟,同時面色古怪地看着常茂。
常茂打殺僕人,被皇帝教訓的事情雖然常家壓着,皇帝也沒有聲張,但消息還是不免小範圍流傳。
他只聽說是因爲常茂打殺了僕人,人家的怨魂找上藍氏,
最後還是有位道人點破,才真相大白。
不過真相被揭穿的代價,是常茂一個月下不了牀。
所以,眼前的七歲小孩,就是那個道士?
“在下朱昱,徵南副將軍朱亮祖是家父!”
哦~又一個倒黴蛋!
張異多看了朱昱一眼,未來的永嘉侯朱亮祖的次子,也是淮西集團的功勳子弟。
難怪對方和常茂看起來很靠近。
“原來是朱兄,以後多親近!”
張異也知道自己和常茂尿不到一個壺裡去,寒暄過後馬上撤退。
他帶着孔訥往國子學裡邊跑,朱昱的目光追隨而去。
“這位小道長,就是幫你弟弟超度的龍虎山的高人呀!”
“什麼高人,妖道而已,朱兄爲什麼和他說話,我見到他恨不得給他一拳,這傢伙害我捱打,我早就想揍他了!”
“常兄就不怕龍虎山的掌心雷?”
“怕什麼,當年陛下的軍隊來到龍虎山的時候,也沒見那些道士們會掌心雷!”
常茂暴躁的性子,壓根不聽勸。
其他人見他如此模樣,也是表情各異。
同情有,諷刺有,或者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這裡是國子學,如果你不想挨陛下的板子的話,最好不要這麼做!伱要是在國子學之外,反正也沒人看見……”
“或者,改天約他一起聚聚會,再想辦法讓他出醜?”
這些人旁若無人的聊天,周圍的學子們見了,紛紛繞道走。
……
張異進入國子學,第一時間去找許存仁。
問清楚許祭酒所在之後,他直接過去。
許存仁這陣子已經忙得暈頭轉向。
算學入科舉之事,牽扯的東西非常多。
見到張異和孔訥前來,老許呵呵笑:
“看來陛下的面子,才能讓你過來!”
“見過許先生!”
孔訥彬彬有禮,給許存仁行禮。
許存仁淡淡一笑,卻沒有追問孔訥關於他爺爺的病情。
君子之交,在於分寸。
他雖然知道孔克堅的情況,卻也明白孔訥並不想多說爺爺的情況。
張異笑嘻嘻:
“先生,您最近可還好?”
“好什麼好,一個算學入科舉,可是要把國子學的天都攪翻了!”
“師資有了,教材也有了,先生還有什麼好煩惱的?”
“問題是,老師看不懂課本怎麼辦?”
許存仁一句話,說得一臉幽怨。
他將事情道來,這才讓二小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其實事情並不複雜,也沒出乎張異的預料。
國子學請來的兩位算學博士,確實是難得的算學人才。
可這個時代的算學天才也好,往往也需要面對一個問題,就是他們學習的東西,不成體系。
算學沒落已久,能認真研究的讀書人,大多出於興趣,或者類似於太史令這類需要和算學打交道的官員。
他們的造詣其實很高,可要教導學生,並不是你造詣有多高,你就能將肚子裡的東西倒出來。
國子學的兩位博士大概也就是面對類似的問題,當他們通讀課文的時候,同樣需要去學習一整套來自於後世的體系。
然後才能教導給學生。
也許給他們半年一年的時間,大概靠自己也能吃透教材裡的內容。
可現在皇帝將算學入科舉搞得轟轟烈烈,老許也需要做出一點成績。
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張異嘿嘿笑:
“那簡單,回頭我給您寫一份教案,出幾套卷子,讓老師們考一考,讓學生們也考一考就行!”
“別回頭了,你現在就給我做這件事,你也別去上課了!”
許存仁毫不猶豫。直接將張異扣在當場。
張異聞言也不拒絕,讓人找來紙筆,洋洋灑灑將《算學十二冊》的知識點提煉出來,許存仁拿過去一看,果然簡單扼要,清晰明瞭。
“好!”
許存仁閱讀教案的時候,張異已經開始出卷子,他手速極快,很快就出好幾份卷子。
“先生不妨將這些東西交給兩位博士和其他考生考試,算學這個東西,靠的就是做題!
最好以後學舍裡一個月一小考,一年一次大考!
這樣刷題之下,成績最快!”
如果這話是別人說的,許存仁大概不信。
可張異本身就是教材的編撰者,這話他聽進去了。
他讓其他人離開,獨自留下張異和孔訥。
“關於你的《算學十二冊》,我還有事要跟你說!”
“先生請講!“
“我向陛下坦白了你的身份,陛下也認可你的功績,但這《算學十二冊》的署名……”
許存仁說道這裡,有些不好意思:“因爲顧及影響,我們並未曾用你名字命名,只是作者【易先生】就是你的化名!”
“爲什麼?”
張異還沒反應過來,孔訥先是跳起來,一臉憤憤不平。
在他看來,能夠編撰算學課本,絕對是是一件值得青史留名的機會,
青史留名這種事,哪個讀書人不想?
在強烈的代入感之下,孔訥一度出現是對方搶走自己署名權的錯覺。
只有張異臉色不變,笑語晏晏。
“是因爲貧道的身份?”
許存仁尷尬點頭,解釋道:
“你也知道算學入科舉的難度和羣臣的牴觸,劉基那個老傢伙就是例子。雖然陛下選中你的《算學十二冊》,可是考慮到最近科舉改革的壓力,只能暫時委屈你!
陛下也知道你的功勞,他心裡記着呢!
等他日陛下會補償你!”
“有陛下這句話,小道惶恐!”
張異臉上沒有半分不開心之色,只是爽快的答應下來。
許存仁這句話還有另一層意思,就是希望張異瞞着他編撰《算學十二冊》這件事!
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逍遙自在,全無顧慮。
有功不賞,宮裡那位確實要欠自己一個人情。
但張異不在乎!
“好了,先生,我們出去上課了!”
張異起身,朝着許存仁恭敬行禮。
他和以往不同的認真做派,反而讓許存仁有些愧疚。
這孩子是真的心無怨憤,還是強忍着不說?
……
“陛下這麼做不對,憑什麼道士就要被歧視?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聖人都不介意向孩童學習,這些人卻有了門戶之見!
道士也好,和尚也罷,只要他說的東西是有道理的,
何必怕人知道?”
孔訥一出門,剛纔強忍的怒火化成各種抱怨,張異看着覺得好笑。
他見張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更是鬱悶。
“你怎麼一點都不生氣?”
“訥訥呀,你要不要來我們龍虎山做個護法弟子,我發現你比我還激動……”
“你混蛋!不識好人心!”
孔訥發現自己皇帝不急太監急後,惱羞成怒。
張異卻道:
“其實你不懂,我名字不曝光,對我和龍虎山而言算是一種保護!
最近吧,我龍虎山太招搖了,我父親惹出來的事,還不算過線!
但我算學入科舉這事,確實會招到許多人記恨和報復!
道士這種玩意,送送祥瑞,裝神弄鬼,忽悠皇帝吃點長生不老藥或者送點春藥,哪怕惹得天怒人怨,也不會真的觸碰官員的利益。
可以道士的身份動了科舉,這就屬於撈過界了。
你想想前陣子我爹就因爲種痘法的事壓了你孔家一頭,你自己都跟個憤怒的小鳥一樣看我不順眼,那些自譽清流的官員,也針對咱們龍虎山,
爲什麼,不就是因爲皇帝用龍虎山壓了孔家?
這種事他們都受不了,何況是算學入科舉?
行了行了,哥認你人情,但孔訥同志,請你注意自己的立場……”
道士……這種玩意?
孔訥徹底無語,張異這傢伙骨子裡似乎看不起一切,包括他道士的身份。
什麼憤怒的小鳥、同志之類的詞語,習慣了張異胡言亂語的孔訥早就無視。
他聞言臉色微紅,自己確實過於操心了。
同時,他卻深深看了張異一眼。
人皆有立場,可能跳出自己的立場,去冷靜看待事物的又有幾人?
張異說完,又笑:
“更何況,我壓根不稀罕陛下的賞賜,以咱們宮裡那位的尿性,
能給你三百兩銀子就不錯了,這夠幹什麼?
還不如讓他欠着咱們的人情,以後要是有什麼,至少能多一層庇護!”
張異是真心如此覺得,那位陛下賜下獎賞最好別發。
沒有賜下來的賞賜,叫做人情!
以朱元璋的摳門性子,與其讓他賞賜點什麼,還不如讓他欠着自己一個人情。
“說起來,不管我願不願意,我應該距離被皇帝召見不遠了!”
張異自言自語。
“你真敢說呀!”
說話的張異不怕,
孔訥倒是緊張四處張望,確定沒有別人之後,才小聲警告張異:
“你不要命了?”
見張異不說話,孔訥問:
“你說的是,還是關於那個賣書的事,你既然要賣書,爲什麼給許先生出卷子?”
“不讓那些老師和學生們感受到刷題的好處,如何能證明教輔書和刷真題的珍貴?免費的纔是最貴的,不信你看着吧……”
二人邊聊邊走,卻和兩位先生一般模樣的人撞了滿懷。
“學生見過先生!”
這兩個先生的模樣張異和孔訥並未見過,他們一眼就認出對方大概就是新來的兩位算學博士。
“你們二人怎麼會在此處?”
“回先生,因爲犯了錯,被祭酒大人帶去問話!”
面對兩位先生問話,張異對答如流。
“出去吧!”
二人不疑有他,讓張異和孔訥走了。
“許祭酒!”
兩位博士找到許存仁,見他正在認真看着什麼,趕緊行禮。
“原來是兩位博士!林博士,吳博士,請坐!
不知道二位前來有何事?”
林博士和吳博士對視一眼,苦笑: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今天我二人是來辭呈的,這算學課程我二人教得心力交瘁,那小學,中學尚且可以勉強!
大學之課,我們倆研究了許久,都戰戰兢兢,卻不敢誤人子弟!”
許存仁苦笑,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算學的推廣,非一朝一夕之功,可大家都鉚足了勁,想要看見成果。
恩科開放的消息,隨着北方的戰事越發順利而逐漸變成現實。
天下士子無不爲大明朝第一次開恩科鉚足氣力。
可算學入科舉,打亂了天下人的算計,
也讓備戰科舉的人開始擁有緊迫感。
大家都在學《算學十二冊》,大明控制區內,這套書一時洛陽紙貴。
學生在學算學,許多被臨時找來當老師的人也在學算學。
林博士和吳博士,就是因爲算學而當上大明朝官員的幸運兒,可是他們在接了這份工作之後,卻發現不好做。
現學現賣,算學十二冊中前六冊還好辦,中學三冊,大學三冊,許多東西他們自己都要潛心研究,就不要說去教學了。
堅持了幾天,承受不住壓力的兩位博士,終於攤牌了。
難呀!
許存仁站起來,好好安慰兩位博士。
“兩位先生,你們已經是劉基推薦的算學人才,若是兩位都無法勝任,這大明想找出來合適的先生恐怕很難!”
兩位博士苦笑:
“主要還是太急了,我二人雖然精通算學,但這套《十二冊》想要吃透,起碼需要一年時間,可現在陛下哪有一年時間給我們?”
許存仁聽完,靈光一閃。
他轉身,將張異寫下的教案遞給兩位博士。
“兩位看看這個,能不能幫到你們?”
“知識點……等等,這是誰的手筆!”
林博士和吳博士分別拿着不同的教案,認真觀看起來。
不久後,二人大驚,望向許存仁。
“還能是誰,兩位博士先別管這些,你們看這份東西,可否幫到你們?”
“可,雖然《十二冊》還是要研究,但至少我們知道接下來的教學怎麼教了!”
教案的作用,是提煉了書裡的知識點,分析教學的方法。
就算是依葫蘆畫瓢,他們至少也不用頭疼教學的問題。
至於其他。
等許存仁交上一疊卷子,兩位先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他們拿起卷子和教案,再不提辭呈的事,而是滿心歡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