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孃嘞!
就知道這煞星不可能消停!
有不少和陳友定打過交道的勳貴,咂舌不已,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架勢。
反觀出身東南的那羣文官,此刻就好像被陳友定入了他們親孃一般,連連跳腳,對着陳友定怒目而視!
當最重要的利益受到侵犯,什麼大喜的日子,什麼得不得罪朱元璋,被這羣人徹底拋在了腦後。
幾個對視間,東南派系的官員便瞬間達成了默契。
“吳王!臣以爲此事萬萬不可!”
只見李飲冰小跑上前,指着陳友定便是一頓凌厲的輸出!
“臣先前還在納悶,天下之人,皆知此獠乃是孽元死忠!”
“怎麼會突然倒戈來投?”
“臣本以爲此獠被吳王的恩威所感,故而誠心歸附。”
“今日聽此一言,臣這才明白,此獠是要從內部,顛覆我們新朝!”
先是給陳友定扣了一口大大的黑鍋,李飲冰又看向朱元璋,一副忠貞爲國的模樣,悲慼道。
“吳王,天下百姓承擔農賦,已是不易。”
“若是碰上災荒時節,顆粒無歸乃是常事。”
“咱們將士征伐所食,那都是百姓從口中一點一滴省下來的啊!”
“若是再斷絕民間海貿,百姓少了一條謀生的路子,負擔豈不是更重?”
“吳王,國豈可與民爭利啊!”
“更何況海貿多險,海浪之下,再大的船也有傾覆的可能。”
“往往不等抵達目的地,一支船隊便是十不存一,血本無歸,更無半點收益可言!”
“陳友定建議新朝發展海貿,定是存了耗費新朝人力物力的想法,令新朝不戰自敗!”
“其心可誅!”
文官殺人,從不見血。
只憑一張嘴即可。
在李飲冰義正言辭,幾乎泣血的陳述下,公認爲“當世忠臣”的陳友定,霎時間變成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奸臣。
在他口中,海貿是民間百姓生存的依賴。
朝廷插手海貿,那就是與民爭利!
何其可笑!
自宋朝海貿興起以來,經過幾百年間的發展,圍繞海貿,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體系。
絲綢,瓷器,茶葉,通過海洋,被源源不斷的送到中亞和阿拉伯半島,再由那裡的阿拉伯商人,轉售到歐洲,被那些所謂的貴族瘋狂哄搶,用於彰顯身份。
船隊回程時,要麼滿載着白銀,要麼裝着中原稀缺的貨物,用於售賣。
這套流程的每一項,這個利益體系當中的一份子,都能從其中攫取龐大的利潤。
但受益者,獨獨沒有百姓!
中原自古缺銀,唐朝時期,年產白銀不過幾萬兩,宋朝鼎盛時期,年產白銀也不過幾十萬兩!
可等到戰亂或是災荒年間,總有人能拿出大量價格飆升的白銀,兌換成銅錢,拼了命的從百姓手中兼併土地!
白銀從何而來?
當然自海外而來!
由於缺銀,白銀變成了價格極爲高昂的商品,而非價格固定的貨幣!
沒錯,在這個時代,白銀的屬性,類似於後世的黃金,屬於是一種防範風險,應對危機的工具!
這便是東南士族,哪怕族中無人出仕,亦能屹立數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不倒的真正原因!
僅僅是因爲他們手中,存有大量永遠不會對外流通的白銀!
一場大災,便可輕易摧毀成千上萬個勤勞務農的普通家庭。
但士族不會,因爲他們有比普通百姓,近千近萬倍的抗風險能力!
哪怕族中衰落,只需一場動亂,這羣人就能夠憑藉白銀,搖身一變,繼續走上舞臺!
沒了海運,這羣人再想攫取白銀,就只能去打銀礦的心思。
問題是銀礦從古至今,一直都牢牢掌握在皇權手中,相關操作的風險性遠遠大於海貿。
並且銀礦的產量,也不夠這羣貪得無厭的士族分潤!
是以陳友定提出的這個建議,並非是觸動東南士族的利益那麼簡單。
而是要刨了東南士族避免風險,賴以生存的根!
“臣等附議!”
東南官員步調一致,旗幟鮮明的反對陳友定的提議。
能夠讓他們團結起來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爲他們也是海貿當中的獲利者!
東南文官雖未能列舉高位,但在朝堂之上佔據着大量中層崗位。
看着大半官員齊齊出列的一幕,朱元璋眉眼低垂,看似無動於衷,實則心中暗流涌動。
朱元璋本想借着今天的機會,將樹立官員監察體系的事情落實下去。
哪怕這件事會觸動所有人的利益,但有陳友定歸附的喜事在先,朝中官員不會在這個時候,觸朱元璋的黴頭,最多也就是以後再想辦法削弱都察院。
屆時,這就變成了新生的都察院,和中書省乃至於其他文官的鬥爭。
朱元璋只需穩坐釣魚臺,充當一個“公正”的裁判即可。
可陳友定的突然上奏,打斷了朱元璋的謀劃。
東南官員,代表的不僅僅是士族,還有地方上數量衆多的地主豪紳。
也正是因爲得到了這羣人的承認與幫助,朱元璋才能夠以草莽之身,掌控東南。
如今北元未滅,朱元璋是不可能得罪這羣人的。
不然大軍北伐的糧草去哪弄?
縱兵劫掠?
要是這樣的話,不等北元征討,東南大地立刻便會亂作一團!
說到底,封建王朝的皇帝,也是地主,無非是最大的地主罷了。
可陳友定,又是朱元璋心儀,一把極其好用的“刀。”
並且對於海貿一事,朱元璋也有點心思在裡面。
若是能借着這次的事,在不引起東南士族大範圍反抗的前提下,順理成章的插手海運。
那就再好不過了。
一時間,朱元璋心中天人交戰,思考着兩全之法。
見朱元璋陷入了糾結,一旁的李善長,也有了行動。
作爲勳貴中極具分量的一員,並且還是總管中書省的右丞相,李善長本就對都察院升格一事,頗有意見,無非是不想得罪朱元璋,才捏着鼻子認了下來,打算以後再慢慢和陳友定鬥法。
可現在,陳友定得罪了東南官員,縱使海運一事,於李善長本無利益可言,但他也有了插手這件事的機會。
支持東南官員,否定陳友定,便等同於否定他所提出,所參與的一切。
比如海貿,比如都察院升格之事。
爲了達成這個目標,李善長願意和東南官員,暫時站到同一陣線。
縱使朱元璋日後翻舊賬,也算不到李善長頭上。
因爲他不支持的,是海貿。
而非都察院之事。
這,便是政治。
在李善長的暗示下,胡惟庸上前一步,略顯含糊的說道。
“吳王,臣以爲,朝廷總管海運一事,確有不妥,還需斟酌...”
見有了人幫腔,李飲冰愈發義正言辭!
“吳王,人心所向,忠奸立顯!”
“這第一個奸臣,便是陳友定!”
落井下石的李善長,得意洋洋的李飲冰,還有猶豫不決的朱元璋。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季秋緩緩低下了頭。
若是不明真相的人在此,定會以爲李飲冰是心憂朝廷的大忠臣。
而真正爲國爲民,超脫利益,官位,階級之上的人,或是被污爲奸臣,比如陳友定,或是落到個清算身死的結局。
比如於謙。
而當國難當頭,這些所謂的“忠臣”,便會原形畢露,留下一句“水太涼”的名言。
比如錢謙益。
支持朝廷總掌海貿,不讓地方士族豪紳插手,便是與民爭利,便是奸臣?
既如此,我季秋便做一回奸臣!
靜謐之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呼啦呼啦”的鎧甲碰撞聲。
季秋微微低頭,避開了那些探查的目光,從隊列的最末尾,緩緩走到了最前方。
將帶有斑駁暗紅血跡的頭盔脫下,捧在胸前。
季秋擡起頭,對上朱元璋的視線,用平靜而又無比清晰,無比堅定的聲音,喊出了那個他從未喊過的稱呼!
“吳王!”
“臣亦有本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