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我翁,知院罩的
慶曆二年三月,京西北路潁州汝陰縣。
新任汝陰縣令是今年年初過來任職,此人是今年考中的進士,名字叫李孝基,才二十一歲,做了大半年將作監丞觀政,然後授予汝陰知縣。
此刻他緩步於衙中,眉頭緊鎖。
汝陰不止是一個縣,同時還是潁州治所,因此州府衙門這邊能夠直接管轄到他頭上。
剛剛他去州府縣衙開會。
會上當着前來巡視的京西北路巡查御史的面,潁州知州白志鵬義正言辭地表達了朝廷的新政,並且要求各縣縣令、縣丞都必須嚴厲完成。
然而散會之後,白志鵬卻找到了李孝基,暗示他一些事情。
或者說也談不上暗示,就是一些官場較爲常見的話術,頗有點敲打敲打的意思。
李孝基是個聰明人,他來前隱瞞了背景,也並沒有四處張揚,所以世人都不知道他是李迪的孫子。
從白志鵬的話術當中,他能夠聽得出來,對方似乎是在暗示他要自己站隊。
當時李孝基儼然一副官場新人的模樣,唯唯諾諾,裝傻充愣,好像完全聽不懂對方的意思,算是這樣糊弄過去了。
只是對方的態度卻讓李孝基有些不解。
按理來說,堂堂一地知州,州府的一把手,除了上級部門以外,連州府通判都不能與之抗衡,爲什麼要讓人站隊呢?
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衙役來通知,說各地鄉的里正、戶長都已經到齊了。
想不明白李孝基索性就不想,先去做正事。
當下他就去下達新政命令。
三月份差不多平安無事,這一個月來李孝基走遍各地鄉野,四處宣傳朝廷新政,無數百姓爲之欣喜若狂,德政遍佈四方。
此次大量苛捐雜稅取消下,農業稅只有819萬貫,比之去年的3632萬貫直接減少了接近五分之四,按照兩稅改制,其中七成爲國稅送去中央,三成爲地稅留在地方。
這也就意味着今年實際農業稅大概在1200萬貫左右,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直接爲農民減去了三分之二的負擔。
因此一時可謂是百姓與地主的狂歡。
也讓很多地主樂於與朝廷配合,在地方官府查隱戶隱產的時候,主動如實交代。
哪怕有一些人能夠意識到這樣做很可能會爲將來帶來危機,比如朝廷在查清楚你的產業之後,突然提高稅率,讓你多交稅。
但在朝廷近乎半威脅的情況下,大部分地主還是選擇合作。
只有極少數地主選擇幹壞事,如一些偏遠山區的地主,選擇繼續隱戶隱產,不拿朝廷的政令當一回事,甚至還有和里正、戶長隱瞞新政消息,搜刮百姓錢財者。
汝陰縣地處於河南平原,自古以來就是產糧重地,有小汝水、穎水等幾條河流途徑縣內,水資源豐富,農田數量也非常多。
由於不像江西、湖南、廣州、廣西、四川那麼多山地,所以任務傳達還是非常順利。
很快全縣百姓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振奮人心。
等到五月份的時候,這一日李孝基正在衙門裡辦公,忽然就聽到衙役來說,州府衙門叫他過去一趟。
李孝基納悶,便也沒有耽擱,出了府邸往州府衙門去了。
此時州府衙門當中,白志鵬正好整以暇地坐着,他的旁邊坐着個穿着綾羅綢緞的胖子,胖子說道:“大兄,這人會聽話嗎?”
“放心,試探過幾次,大抵就是個剛入官場的傻楞,連哄帶騙,大抵也就沒事了。”
白志鵬笑道:“何況你兄長要拿捏個縣令還是輕鬆的。”
“那就全靠兄長了。”
胖子笑道。
他叫白志遠,是白志鵬的親弟弟。
後世人以爲宋朝官員個個都清正廉潔,靠着高工資高福利享樂。
但實際上高工資高福利不假,可人的貪慾是沒有止境的,因此當時的大官往往都會安排親屬、僕從經商,謀取暴利。
只是有一點好處就是宋朝的官員、士紳都集體納糧交稅。
不至於像明清那樣,只要考中了舉人以上,就會免除一定稅收,造成投獻問題嚴重,使得大量農民把土地掛靠在舉人進士名下,以此避稅,造成稅收不上來的情況。
然而今年的新商稅就比較麻煩,由於是累進稅,像白志遠這樣做生意一做就是十幾萬貫的大買賣,稅率居然比以前還高了不少。
雖然好處也有,那就是不用提前交稅。可看着比往年還要重的稅納出去,白志遠當然有些不甘心。
而且往年他靠着兄長打點就經常偷稅漏稅,甚至還出現過依仗兄長權勢,強買強賣的事情發生,只是恰好當年趙駿出巡的時候,白志鵬不在潁州任職,在四川做判官。
等趙駿去四川的時候,又運氣非常好的遇到了吏部磨勘調任,把他從四川調到了趙駿才查過的淮南,去年又調到了京西北路,真就是撞上大運。
所以白志鵬兄弟雖然知道趙駿的厲害,可抱着僥倖心理,素來都是無法無天,依舊幹着瞞天過海的事情,以爲沒有人發現。
不過有一說一,到現在爲止確實還沒人發現他們的違法行爲。
畢竟即便是後世想抓到貪官也沒那麼容易,很多人幹到退休,到後來發現問題被其它官員牽連才被查出來,由此可見想抓一些隱藏比較深的貪官,並非簡單之事。
這白志鵬就沒那麼明目張膽,常常是以暗示的方式,讓下屬幫忙讓白志遠的貨物輕鬆躲過檢查,從而偷稅漏稅多年,一直無人察覺。
奈何最近兩年朝廷嚴打吏治,增加了許多監管渠道,如皇城司、御史臺,還有上級領導部門的檢查等等。
雖然新政之下依舊有諸多操作空間,可白志遠如果只在潁州他的地盤做生意,就必須要在汝陰縣衙和州衙的國稅局進行登記,否則一旦被抓住,捅到路府或者御史司那邊,麻煩就大了。
州衙國稅局還好說,白志鵬有辦法解決,他已經和新任的州衙國稅局知局打好了關係,兩個人現在關係非常親密。縣衙和縣國稅局就比較麻煩,他只能一步步來。
就怕新上任的汝陰知縣是個愣頭青,那他也就只能想別的辦法了。
兩個人正說着。
外面奴僕進來說道:“家君,李知縣來了。”
“嗯,讓他進來。”
白志鵬點點頭,隨後對白志遠說道:“伱先回避一下。”
“嗯。”
白志遠就躲到了屏風後面。
片刻功夫,李孝基就進來了,看到白志鵬特意在州府府衙後院設宴,有些納悶,但還是拱手道:“下官見過太守。”
“哈哈哈。”
白志鵬站起來,走過去拉着李孝基的手笑道:“李縣令年輕有爲,本官甚是欣賞啊,快來坐。”
“謝太守。”
李孝基就坐了過去。
其實這兩個月也不是沒有來彙報公務和完成考覈的時候跟白志鵬見過面。
白志鵬常常說一些官腔,打一些啞謎,他聽得煩不勝煩。
李孝基自幼出身官宦世家,當然懂官場規矩。
但他才懶得和白志鵬閒扯,或者說也想看看白志鵬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便裝作似懂非懂的樣子,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也許是最近看時機成熟,白志鵬纔過來攤牌。
兩個人坐下,白志鵬還親自爲李孝基斟酒,讓李孝基不得不又裝成受寵若驚的模樣道:“太守擡愛了。”
“縣令二十歲就進士高登,可謂是前途無量啊。不像我,蹉跎幾十年,三十五歲才中進士。”
白志鵬似乎是在訴苦,苦笑着說道:“我在縣令上就蹉跎了六年,又做了六年通判,如今已年近五十,才擔任一地知州,深感慚愧,比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太守哪裡的話,都是爲國爲民嘛。”
李孝基忙道。
“來來來,喝一杯。”
白志鵬舉起酒杯。
李孝基就只好繼續陪着。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喝了七八杯下肚,話匣子似乎打開了。
就見到白志鵬見感情聯絡得差不多,就舉起筷子一邊夾了一筷子,一邊問道:“伯始啊。”
聽到他忽然這麼親密地喊自己的字,李孝基有點反感,但還是應了一聲道:“是。”
“你說當官是爲了什麼?”“自是爲了黎民百姓,爲了江山社稷。”
“那是自然,不過除此之外呢?”
“這下官不知。”
“自然是升官了。”
白志鵬笑着用筷子對天花板戳了戳,說道:“不升官,怎麼治理更多的地方,怎麼能入朝廷中央,爲聖上效力呢?”
李孝基就一臉謙虛地說道:“太守說的是啊,只是下官也纔剛剛被授予縣令,新法之下,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懈怠,哪裡還敢奢望升遷?”
“你年輕有爲,又是進士高第,出身就好,未來是有大前途的,但有時候,還是要有一些機遇。”
白志鵬一副過來人模樣似乎在指點。
李孝基就連忙說道:“下官愚鈍,若太守能指點一二,下官必感激不盡。”
見他上道,白志鵬就又指了指上頭說道:“俗話說,朝廷有人好辦事,有的時候,還需要給自己找一個靠山。這個人要是關鍵的人,而且能在關鍵時刻,給你說關鍵的話,這纔是升官的奧秘之處呀。”
李孝基撓撓頭道:“可是下官並不認識朝中大員,即便有一些關係較好的同年,他們都在各地任職,甚至有些職務比下官還低,這誰能給下官說得上話呢?”
“你呀,怎麼就不開竅呢?”
白志鵬輕輕敲了一下桌面,低聲道:“這個月上面的御史前來考覈,你的考覈雖然是優等,但如今全州各縣都積極完成考成任務,爲什麼唯獨我要把你放在第一位呢?”
聽到這句話,李孝基裝作一副沉思的模樣,片刻後,又似乎恍然大悟,向白志鵬拱手說道:“太守,下官感激不盡!”
“這就對了嘛。”
白志鵬笑着說道:“年輕人還是不要總看着周圍的人,也不要想着同年能幫你什麼,往上面看,纔會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李孝基立即說道:“以後太守之事,就是下官之事,太守囑咐,下官定銘記於心。”
“哈哈哈哈。”
白志鵬大笑着,舉起酒杯道:“來來來,喝酒喝酒。”
“是是是。”
李孝基連忙應下。
又喝了兩杯。
白志鵬才放下酒杯,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說道:“伯始啊。”
“是。”
“你是不是有些疑惑,我爲什麼要找你?”
“下官是有些疑惑。”
李孝基不解道:“太守吩咐,下官也是必定照辦,但爲何要特意如此呢?”
“你呀,還是不明白上面有人的重要性。”
白志鵬笑道:“這個關節,有的時候是需要打通的,而打通關節,需要什麼?”
說着他還搓了搓手。
李孝基試探性問道:“錢?”
“錯了。”
白志鵬搖搖頭:“現在可不興送這個,要送交子,金銀珠寶、古玩字畫。”
李孝基一臉驚恐道:“可是下官兩袖清風,這可如何是好啊。”
“志遠!”
白志鵬就對裡面喊了一句。
白志遠走了出來,手裡還拿着一個盒子,笑眯眯地對李孝基道:“草民白志遠,見過李縣令。”
“這是?”
李孝基看向白志鵬。
白志鵬說道:“這是我親弟弟。”
“原來是白大官人。”
李孝基連忙起身拱手行禮。
見到他這麼上道,白志鵬真是越看越滿意了。
當下三人坐下,白志鵬就乾脆把其中關節給李孝基透露了一番。
李孝基這才明白緣由。
新政之下,商人上路就必須要有國稅局的文書。
白志遠在潁州收貨,去外地販賣,如果沒有文書的話,就會被沒收全部貨物,還有牢獄之災。
所以就必須打通州府和縣裡的國稅局關節。
目前雖然大宋已經分出很多個部門,但如果地方上新成立那麼多局,顯然又要建很多房子,有巨大的財政支出。
再加上宋代一個縣也就幾萬人,一個部門的人數其實也就兩三個是有品級的官員,其餘人都是吏員,辦公場所基本上只要有幾間屋子就行。
因此新設的部門依舊在縣衙當中,或是稍微拓建一下,或是隔出幾間屋子足以。
這使得縣令對這些部門還是有不小的影響。
特別是這些部門的事務也事關縣令的政績,如國稅局那邊若是沒有清查到位,也影響縣令的升遷,所以往往地方縣令會比較嚴查稅務問題。
白志鵬的意思就是讓李孝基擡一手,白志遠的稅務文書就掛在汝陰縣國稅局下,要繳稅的時候,做個假賬糊弄過去就行。
李孝基當場打着包票給白志鵬做下了承諾,一時間賓主盡歡,整個宴會都到了高潮。
下午時分,宴會差不多結束。
李孝基帶着白志遠送的禮物,在白志鵬的帶領下,從後門離開。
兩個人站在後門門口,白志鵬因喝多了不少酒,紅着酒槽鼻拍着李孝基的手說道:“伯始啊,記住,我們的上面一定要有人,而有錢,纔能有人在上面護着我們,明白了嗎?”
“下官銘記於心。”
“好了,去吧。”
“謝太守!”
李孝基便告辭離去。
白志鵬樂呵呵地回去,今天喝了不少,該去好好睡一覺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李孝基回了縣衙,就立即遣了家中帶來的忠僕,帶上白志遠給的禮物和自己的一封書信往汴梁去了。
正常情況下,就算舉報上級,也應該去路府。
但架不住京西北路橫跨小半個河南。
最西北是河南府,最東南是潁州與蔡州。
而且京西北路的治所就在河南府洛陽。
這就意味着李孝基去洛陽舉報,比去開封遠得太多。
所以還不如直達天聽去。
看着信使離去,李孝基目光一凌。
你上面有人。
我上面也有人。
我阿翁。
大宋宰相李迪!
知院罩的。
唬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