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一輛老舊的無人公交車,一眼掃過去,車上大多數智能設備都已經被拆除,連封閉的車窗都改成了幾個鑄鐵包邊的推拉大窗。
公交車來的時候,人不算多,還有些許空位,但此刻公交站臺上,已然有不少人在等待了。
此刻站在何奧身旁的男人正快步向前,抱着麪包衝上了車門,一邊衝,一邊說道,“老先生,速度要快,小心錢包和手環!”
說話間,站牌周圍的人羣也擠向了公交車的小門。
男人只感覺人流推擠着自己,宛如被壓實的泥土一樣,向着公交車中間擠去。
也就在這時,他感覺自己手腕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掌抓住,然後被猛地一拉。
他宛如被拔蘿蔔一樣從人羣中拔出,落到公交車後側角落裡的一個位置。
慌張中坐穩的他有些茫然的轉過頭,看向身側,正好看見了身旁老人平靜溫和的笑容。
但還未等他說話,他就看到老人鬆開了抓住了他的手,伸出手去,抓住了後方一個深處人羣的手掌。
一個乾瘦的人影被老人再次從人羣中拔出。
移動間,這個乾瘦人影直接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小刀,但還未等他動手,那蒼老的手掌直接帶着他的身軀向前,與此同時,老人另一隻手推開了這老舊公交車的車窗。
乾瘦人影的身影幾乎沒有任何停留,身體就越過了男人的頭頂,穿過人羣中的夾縫,被從公交車打開的後門丟了出去,摔在了地上,滾了一圈,發出一聲痛呼。
男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他剛準備說話,就看到老人再次擡起了手,兩張摺好的20聯邦幣的紙幣,正夾在老人的指尖。
他看着這兩張熟悉的紙幣,微微一愣,趕緊伸手摸了一下口袋,發現自己的口袋已經空空如也。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剛剛那個乾瘦人影是個小賊,剛剛已經偷了他的錢,只是被老人抓住了。
他嚥了口唾沫,伸手接過了老人手指間夾着的紙幣,有些顫抖的說道,“謝謝。”
隨即他面色有些尷尬,“您會格鬥嗎,看起來身手好厲害。”
他剛剛纔告知老人小心錢包,沒想到自己的錢先被偷了,還是老人救回來的。
“恰巧會一點。”
何奧輕輕點頭,將黃銅手杖靠到一旁。
無人駕駛的公交車緩緩啓動,從地上滾落的小賊身旁駛過。
何奧擡頭看了一眼周圍,現在他們正處在公交車的角落的位置,這時候公交車裡已經擠上來了不少人,站在公交車的走廊裡,將他們附近圍了起來。
這些站着的人們大多一手拉着拉環,然後另一隻手擡起,通過手勢操作操控手環。
從他們的動作來看,有的人在刷短視頻,有的人在看劇,有的人在看直播。
他們神色疲憊,表情木然,彷彿隨時都會睡過去,他們也似乎沒有聽到剛剛乾瘦人影被扔出去的動靜,又或者是聽到了,但是已經習慣了。
當何奧視線掃過的時候,有一些人低垂着頭顱,下意識的側身迴避了一點。
他們低着頭,不看何奧的模樣,似乎也不想被何奧注視,彷彿在害怕着自己會是下一個被扔下去的人。
他們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對一切風吹草動恐懼,像是沉默中被馴服的羔羊。
“這裡是伊維斯空間系統公司的工業區,”
而此刻坐在何奧身旁的男人也稍稍回過神來,他扭頭看着窗外不斷後退的工廠大樓,緩聲介紹道,“這些工業區佔了南部街區大約三分之一的面積,這裡的年輕人要麼出南門去科佩斯礦業的工廠採礦,要麼就進伊維斯空間系統的工廠生產子彈。”
“有人會往北邊走嗎?”
何奧回過頭來,低聲問道。
“您是說離開南部街區?”
男人頓了頓,看着窗外的工廠,思考了一下,緩緩解釋道,
“有的,但是很少,
“北邊的工作要居住證明,而租房子則要提前繳納高額的押金和保證金,生活在這裡的人,要麼是揹負着債務隱姓埋名逃到這裡的,要麼是這些人的子女,或者是流浪者和孤兒。
“躲債的人沒辦法逃回去,還要躲避諾爾德這些大銀行派來的討債傭兵,在這裡出生的孩子大多也無法從父母那裡繼承到任何東西,甚至有些爲了緩解父母的壓力,還會幫助償還父母的債務。”
他語氣微頓,似乎在回憶什麼,
“而這裡的父母也大多無法支付孩子的學費,幫派會給孩子的父母提供‘小學貸款’‘中學貸款’,這些貸款利息通常不低,都需要孩子長大了之後來償還,
“大多數孩子讀完小學,或者認字之後,就會開始去工廠或者礦場做工,以償還他們身上揹負的學生貸款。
“少數聰明的孩子能考上大學,有概率能申請到大銀行的學生貸款,他們的生活會好一些,但也會揹負更多,更鉅額的貸款。
“對於沒有錢的人來說,貸款只會越滾越多,借了一個,就不得不借另一個償還原來的,不斷的借新還舊,窟窿越來越大。
“如果他恰巧中途還生了幾次病,情況就會更加的糟糕。
“有的人甚至會還貸款還到七十歲,償還的利息是本金的數十倍,當然,在這裡的大多數人是活不到七十歲的。”
男人低下頭來,繼續道,
“所以哪怕是一點錢,對我們都很重要,南部街區的人基本都拿不出足夠的房租押金,即便是貸款付了押金,在北邊找到了居住點,能開居住證明了,但是北邊的工作也不好找,
“北邊的人,除了聖伊蘭的那些生來就錦衣沃食的老爺們,能選的工作也不多,大多數人也和我們一樣,只有去礦場或者工廠,他們的生活並不會比南部街區好多少。”
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周圍公交車上疲憊不堪的人們,嘆道,“所以除了一些出息的能前往北邊讀大學的孩子以外,很少有人會主動離開南部街區。”
“嗯。”
何奧輕輕點頭。
林恩曾經去過威克區、色那區、寧維斯區中部和北部。
區域並不能改變這座城市的底色,真正支配着這座城市的,無論在哪裡,都支配着這座城市,並不因爲地區的改變而改變。
“咳咳咳···”
也就在這時,似乎因爲剛剛的劇烈運動,身旁的男人再次輕輕咳嗽了起來。
“你之前在科佩斯礦業的礦場工作?”
何奧回過頭來,看了男人一眼,緩聲問道。
“嗯,”
男人輕輕捂住嘴,靠在椅子上,稍微喘了口氣,然後微微點頭,“科佩斯的礦場最多,大家都去的那邊。”
“他們自稱有一個幫助員工的慈善基金會,你有接觸過嗎?”
何奧緩聲問道。
“慈善基金會?”
男人微微愣神,似乎在回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似乎想起了什麼,面色古怪的沙啞着說道,
“您問這個,我還真的知道一點,他們那個慈善基金會,是邀請制的,
“一般只有那種地位特別高,收入也特別高的董事或者持有股份的管理人員,纔會拿到邀請。”
隨即他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笑道,“我曾經和幾個同樣生病的同事去過,還沒進門就被安保丟出來了。”
“你那幾個生病的同事,現在怎麼樣?”
何奧順着他的話茬,繼續問道。
“死的差不多了,”
男人輕咳一聲,回憶道,
“挖礦這一行,掙得就是賣命錢,很少有活過六十的,沒錢買藥的四十幾死是常態,我是我們那批得病的人當中年紀最小的,其實理論上我應該再工作幾年纔有明顯症狀的,
“但是我工作的地方空氣和粉塵情況好像都比其他的地方更糟,所以提前有了症狀,不過我的病實際上和我周圍的同事相比也不算太重,“我要是轉到其他崗位,其實也還能再幹幾年,
“但是我們那一批,其他的同事病重的比較多,礦場上的老爺手一揮,就把我也一起解僱了。”
他頓了頓,懷裡抱着麪包紙袋,目光向上,似乎正在回憶,
“那時候我還找了礦場幾次,但都被關在外面,門都進不去,我這種因病辭退的,礦場是絕對不會僱傭的,我們幹不了重活,還容易死在礦上,吃了幾次閉門羹之後,我也就放棄了,
“後面花了幾個月,找到了現在的這份工作,雖然經常被打罵,但是勉強也能活着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麪包,笑了笑,“往好處想,至少我病不重,還能幹些活,掙點錢,我那些同事們從礦場出來基本上沒有公司要他們了,只能幹些零工,掙大部分錢都還了貸款,買不起藥,過沒多久就死了。”
他聲音稍頓,似乎想起了什麼,嘆道,“沒收入又要還貸款,甚至還要刷信用卡買吃的和藥的日子,是真的很難過。
“諾爾德這些大銀行的狗鼻子有時候靈的嚇人,一旦察覺到了你失業了,立刻就降額度鎖信用卡,於是只能去借幫派的高息貸款,那就更糟糕了。”
“嗯。”
何奧輕輕點頭,看向窗外不斷後退的工廠大樓。
微微涼風從敞開的車窗吹入,老舊的無人公交車在破爛的道路上顛簸着,搖晃着車內渾濁又沉默的人們。
男人側過頭來,看着身旁似乎陷入了思索的老人。
之前那個年輕的‘護衛’站在老人身側,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這個老人可能的尊貴身份。
但是當那個護衛離開之後,當他真正和這個老人深入聊天的時候,他卻意外的發現眼前的老先生比他想象中要溫和親近的多,他不自覺的願意信任對方。
搖晃的公交車停了兩站,不斷有人上下車。
窗外的風景似乎也漸漸的熟悉起來。
昨天攔截制導導彈的時候,似乎就在這附近。
何奧回過頭來,目光穿過了人羣的縫隙,掃過了在他對側座位上的一個青年。
這個青年在他上車前就是在車上的,也是少數在何奧把小偷丟出車的時候,被這邊動靜吸引了目光的人。
然後這一路上,他就不斷的掃過視線,偷瞄何奧。
不過何奧看他的時候,他並沒有察覺到。
前方似乎新到了一個站臺,夜幕下的公交車緩緩停下,何奧收回目光。
“現在這個時間點,工廠上夜班的人比較多,”
坐在何奧身旁的男人看了一眼公交車站牌下擁擠的人羣,緩緩起身,“老先生,我們得提前做好準備,不然到時候不好擠下去。”
“嗯,好的。”
何奧輕輕點頭,緩緩起身。
然後車門開啓,上下車的人流瘋狂涌動。
男人只感覺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伴隨着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涌動,等到他的視野再次清醒的時候,他眼前的公交車已經緩緩合上了車門。
他張了張嘴,看着身旁拿着黃銅手杖的老人,他現在知道這位老先生剛剛上車的時候是怎麼那麼快坐上位置的了。
不過這麼劇烈的擠壓和運動,老先生連發型都沒有亂一下的嗎。
而這個時候,他也看到老人擡起了頭,看向前方夜幕下破敗的矮樓區。
“是這裡嗎?”
何奧緩聲問道。
“是的,這是附近最大的居住區了,囚徒幫安排了很多人在這邊。”
男人輕輕點頭,他看了一眼周圍,帶着何奧繼續向前,在一片樓體倒塌形成的‘山坡’下,找到了一片破損的欄杆,先鑽了進去,“老先生,咱們走這裡,我家就在這欄杆後面的樓裡,不過可能有點破···”
“沒事。”
何奧拿着黃銅手杖,穿過了欄杆。
而在他身後的‘山坡’上,暗淡的夜幕下,一個剛爬上一個水泥平臺的小男孩聽到了細微的動靜,回過頭來,看向了破損欄杆的位置。
然後他的目光停在了那個走向矮樓的老人背影上。
······
進入靠近欄杆的矮樓,沿着沒有扶手的樓體走到三樓。
一個鏽跡斑斑的紅色鐵門出現在了何奧面前。
“老先生,您稍等一下,”
男人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鐵門。
“爸爸!”
似乎聽到了開門的動靜,伴隨着兩聲清脆的聲響,兩個小女孩從門後出現,撲向了男人。
“唉,”
原本有些虛弱和疲憊的男人看到兩個女孩,目光稍微精神了一些,他彎下腰,從紙袋子裡拿出那兩個紙杯蛋糕,笑着說道,“看爸爸給你們帶了什麼。”
“蛋糕!”“是蛋糕!”
兩個小女孩眼睛裡閃爍着些許光亮,伸手一人接過了一個。
而這個時候,男人也擡起頭來,看向何奧,有些尷尬的笑道,“家裡比較簡陋。”
何奧目光掃過門後的模樣,這似乎是一間一室一廳的小套間。
一盞昏黃的充電式掛燈,一張老舊褪色、擺放着一些小玩具的的沙發,就構成了客廳的所有‘主要擺設’,
客廳窗戶的地方則嵌着一面和窗戶大小不匹配的不規整大玻璃,四周的縫隙被用水泥封住。
而聯通着客廳的臥室,並沒有門,只有一個門簾擋住。
“很溫馨。”
何奧緩聲道。
“老公,有客人來了嗎?”
一個有些虛弱的女聲從臥室中傳出,緊接着,伴隨着幾聲金屬點地的聲音,一個面色泛白的女子從門簾後走出。
她杵着兩根金屬柺杖,右腳着地,左腿則只剩下一條空空的褲管。
“這是我妻子,”
男人看着女子,連忙介紹道,“她之前在伊維斯空間系統的工廠工作,被機器壓住了腿,後來地下醫生給她做了節肢,我們運氣很好,保住了性命,不過她身體比較虛弱。”
然後他看向女子,緩聲說道,“這位是我在路上遇見的,來自聖伊蘭的···”
“您是,”
而他話還沒說完,杵着柺杖的女子就看着何奧,帶着些許驚訝和疑惑的開口,“林恩···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