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章

昭和帝聽完暗衛的報告,揮揮手讓人退下, 看着外面飄飄灑灑的大雪, 突然低低嘆了一聲:“崔庭軒……”

王德安從殿外進來, 小心的看了眼昭和帝,道:“範妃娘娘使人來說有些不舒服,想請聖上去看看她。”

昭和帝眉心輕輕皺了皺, 將手裡的書冊丟到案上,沉聲道:“讓御醫所的人去看看!”

王德安立刻叫了聲諾, 躬身退出。

昭和帝看着眼前最新的詞集,突然無心再看下去, 正想出去走走,就見王德安再次匆匆進來,不由煩躁:“怎麼?御醫所的人也治不好她範妃的病麼?”

“聖上息怒, 博郡王求見。”王德安立刻道,飛快的看了眼昭和帝, 垂首靜候一側。

“博郡王?”昭和帝喃道, 眉心擰起:“他來做什麼?”說罷看了眼一旁的王德安, 重新坐回榻上, 將剛剛丟在一旁的詞集翻開, 道:“讓他進來吧!”

博郡王腳下虎虎生風,帶的袍腳都出了些許摩擦聲音。昭和帝見他進來,連忙從榻上起身,上前扶起正欲行禮的博郡王,笑道:“正月裡你我叔侄相見, 不論國禮。”

博郡王見昭和帝笑容和煦,連連道:“臣不敢……”

“堂叔如此這般,朕倒是覺得拘束了。”昭和帝拉着博郡王在榻旁落座,笑看他道:“咱們皇室人少,也不比外面百姓熱鬧,這年過的也是冷清,堂叔今日進宮,若無事,便陪朕手談幾局如何?”

“聖上厚愛,臣之福幸。只是……臣有一事還請聖上做主。”

昭和帝看着跪下的博郡王,眼眸冷了幾分,脣角輕輕勾起:“堂叔不必這般,有事直講便是。”說着對王德安一揮手,讓他講博郡王扶起來。

“……成親三年,卻一直未曾圓房,以致彤霞現在被京中各家指指點點……”博郡王嘴脣氣的有些顫抖,聲音也滿含怒意:“還請聖上爲彤霞做主!”

昭和帝看着茶碗中不停沉浮的茶梗,半響後突然開口道:“堂叔,朕問你,樂容……在被賜婚前曾有婚約一事,你是真不知曉?還是有意欺瞞你?”

博郡王膝蓋一軟,噗通跪倒,臉色發白的看着隨意坐在榻上的年輕帝王,結結巴巴道:“臣……並不……”

昭和帝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邊,淺笑道:“堂叔還是想好了再說。”

博郡王只覺得額間滲出一層冷汗,看着昭和帝那雙和煦的眼眸,卻像是處在大雪飄飛之中,如墜冰窖。

“當年朕就問過你,樂容可有婚約,可曾婚配,不是朕不願成人之美,而是怕彤霞成爲第二個順安,借皇命嫁入崔家,卻一生不幸。你信誓旦旦對朕說,崔二郎絕無任何親事,可是如此?”昭和帝從榻上起身,彎腰將跪在地上的博郡王拉起來,看着牆上懸掛着字畫繼續道:“可後來朕才知曉,樂容不僅有婚約在身,而且與他那未婚妻乃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並且彤霞苦戀樂容時,樂容就曾明明白白告知過她,家中早有婚約,怎麼?是彤霞從未向堂叔提起麼?”

博郡王靠着王德安才能勉強站住,聽到昭和帝的問話,膝蓋又是一軟,卻被王德安死死扶着。

昭和帝無所謂般的揮揮手:“事情都過去了,這些朕也不計較了,畢竟是真的堂妹,用些小手段想求得一樁自己可心的婚事,雖國禮難容,但自己人朕也不計較。可今日堂叔入宮所求,到底想讓朕怎麼做呢?”

昭和帝拿起一個把件隨手把玩着,聲音淡淡:“是下旨斥責一番他不遵旨嚴懲?可樂容明明遵旨娶了彤霞,抑或說,堂叔想讓朕再下一道聖旨讓他們圓房?”

博郡王呆呆的看着昭和帝,翕動着嘴脣不知該如何接話,實際上他只是想讓聖上給崔庭軒一些壓力,不讓他如此輕視自家女兒罷了,可很顯然,聖上對崔庭軒明顯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器重。

“堂叔也是男人,應知道這種事情,樂容若是不願,便是朕下上百道聖旨也無用,更何況,皇叔真要朕做這般可笑之事,下這道滑稽聖旨麼?”昭和帝目光瞬間變冷,直直看向博郡王,脣角微微嘲諷揚起:“還是郡王也覺得朕器重樂容皆因他娶了彤霞之故?”

博郡王再也站不住了,即使被王德安扶着,也從他身側滑了下去,重重癱跪在地上,惶恐的叩頭道:“臣絕不敢如此想……”

昭和帝將手裡的擺件放回原處,轉身垂眸看着地上伏跪着的博郡王,對王德安擡了擡手,溫聲道:“朕自然不會誤會堂叔,只是彤霞之事,朕愛莫能助……天下最難求的便是姻緣二字,你看便是朕能讓樂容娶了彤霞,卻無法管彤霞成親之後的處境,堂叔也該想開些,兒孫自有兒孫福,眼看堂弟也到了快娶親的年紀,堂叔還是到京中的各家閨秀中爲堂弟好好擇選一番,屆時,朕連同世子的旨意一起賜下。”

看着被王德安攙扶出去的博郡王,昭和帝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從天而降的鵝毛大雪,忽然想到他十四那一年,似乎也是這樣的大雪,先帝聽了淑妃的挑唆,讓他在德安殿的臺階下整整跪了快三個時辰,雪越堆越厚,沫過了他跪下的小腿,當時他全身凍得麻木,思緒漸漸空白,就如當時灰白的天空一般。恍惚間,她像是從天而降一般,讓他昏過去也昏的安心。迷濛之中醒來,就見她將自己的一雙腿抱在懷中,不停的摩擦,她懷中那麼溫暖,讓他被冰凍的極近快廢的雙腿慢慢恢復了知覺,那種溫暖他終身難忘……

“姻緣難求……能難過生死永隔麼?”風捲起雪花落入殿內,昭和帝緩緩伸手承接着從天而落的雪花,突然輕聲道:“便是同在一個天空下,都不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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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將燙的溫熱的膏藥貼到陸硯雙膝內側,埋怨道:“你怎麼這般不在意,明知自己腿不能受寒,還日日騎馬不帶裹膝!”

陸硯看着她一邊抱怨,一邊憂心不已的按壓着剛貼上的膏藥,擡手摸了摸她垂下的頭髮,道:“往常並不要緊,許是今日練武過了些。”

長寧沒好氣的瞪他一眼:“明知這般,便不可練武!沒聽剛剛李大夫說麼,你這腿不可大意……這會兒好些了麼?還疼麼?”說到這裡,長寧又覺得心中起來一股鬱氣,狠狠瞪了他兩眼。

陸硯有寒腿,可從未給任何人說過,前幾日落雪時,他便隱隱覺得雙膝酸困,但他一向能忍,便從未表露出來,今日又落了雪,雙膝可能因爲這兩天練武費了些,便疼的有些厲害。長寧前日與他回舒家拜年,因想着年後便要離京,陸硯便留長寧在舒家住了兩日,今日回來,兩人相見便有些情動,意亂情迷之時,長寧不知怎麼磕到了陸硯的雙腿,那股尖銳的疼讓陸硯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從而才被長寧發現他寒腿的毛病。

陸硯見她如此,更覺心中歡喜溫暖,伸手將她拉進懷裡,含住她的脣廝磨了一番才輕聲道:“無妨,不算大毛病。”

長寧心疼他,可也知他這般冷硬的性子定不會在意這般小傷小痛,怕自己說多了他嫌煩,便也丟到一邊,準備明日讓人去問問李大夫還有和偏方,或到江南在尋良醫便是。

尚未過元宵,陸硯便準備帶着長寧離京,秦氏對此極其不滿,每次見了陸硯便要絮叨挽留一番,只是陸硯決定不容更改,等到初八那日,還是與長寧一起辭別家人,乘船離京。

舒孟駿看着被裹得嚴實的長寧,上前將手裡的匣子交給她,道:“這是一些藥材,阿桐備着,不用最好。”

長寧轉頭看了看身後奔流不息的江水,想到那年初入京不久在此送別舒孟騏的情形,仿若昨日,然而掐指一算,已過四年,想到一別四年的大哥與二哥,長寧微微嘆了口氣,握住舒孟駿的手輕聲道:“我走後,京中便只剩下三哥在家了,此一走,尚不知何時返京,三哥不僅要照顧好祖父、父母,也好好好照顧自己。待今年春賞花宴,好好爲我擇一個你喜歡的小娘子做嫂嫂,到時,我定會回來。”

舒孟駿燦然一笑,擡手習慣性的想要摸一摸長寧的發頂,卻被另一隻手攔住,她扭頭一看,只見陸硯神色平靜的看着自己,只是攔着自己的手勁兒有些大。

怏怏的放下手,道:“那我要是想阿桐了,便娶妻罷了,只是倒是不知三郎君可讓你回來。”

長寧笑着輕拍他一下,教訓道:“你可不能如此隨便娶妻,還是要尋個自己喜歡的,模樣性情都不錯的小娘子……到時我一定回京,我已經嫁人了,嫁了人的婦人是可以帶着護衛出行的呢。”

舒孟駿微微抖了下肩,哼了兩聲道:“可是我怕妹夫不願意讓你回來呀……好啦,莫要操心我了,你與三郎都好好的,我這裡與祖父、父母才能放心。若是他欺負你,儘管寫信回來,不對……大伯父與大堂哥都在江南,他陸三若是敢欺負你,你便尋大堂哥,然後使人去阜城找小舅父告狀,這些人定讓他給你賠禮道歉不可!”

陸硯聽的嘴角有些想抽搐,只能默默的看了眼舒孟駿,將兩人相握的手分開,包住長寧的小手,道:“與內兄告別,時辰不早了。”

長寧心中對京都有千萬般的放不下,最後也只能忍着紅紅的眼眶,一步三回頭的隨着陸硯登了船。大船漸漸離岸,長寧裹着銀狐短裘站在船頭不停的對着舒孟駿揮手,忽然在碼頭來往的行人中,看到了靜立一側的崔庭軒,人來人往,他就那般靜靜的看着自己,長寧微微一頓,隨後對着他用力的揮揮手,展開了一抹笑容。

崔庭軒默默的看着大船遠去,長寧立在船頭的那個笑逐漸與三年前她在茶社上的那個笑重合,只是那時的她便是笑,也是傷心的,可此時的她,笑的那樣開心,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