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清緩緩將手中的紙卷交給樞密使魏大人, 看着滿面寒霜的昭和帝,思索片刻開口道:“越國這幾年屢屢挑釁,曾侵佔過欽州馬頭寨數月, 臣以爲此信報不應忽視,應立刻派軍壓邊, 以示震懾。”
“臣以爲不可。”魏樞密使也已將密摺看完,皺眉道:“信報不過猜測,僅憑商船大肆採購銀鐵,大量通兌銅錢便覺越國有異,實在不足爲證。”
舒晏清看向魏樞密使, 緩聲反駁道:“魏大人所說也有道理,只是邊界一事從無小事,多加防範定不會錯。”
魏樞密使依然搖頭:“可是大軍出動並不簡單,調集糧草,布令行軍等等事宜十分繁瑣, 且大軍一動,人心惶惶,又該如何?越國去歲還向我朝納貢,臣以爲所奏太過小題大做。”
昭和帝目光掃過殿中幾位大臣,緩緩道:“衆卿都說說各自意見吧。”
舒晏清垂眸看着地面, 不再與魏樞密使辯談,大殿之內頓時就安靜下來。昭和帝的目光看向新上任的戶部尚書廖一舟,道:“廖大人先說。”
廖一舟與舒修遠是同年,是那年科舉的探花, 但卻並非舒家書院出身,聽聞聖上點名,起身道:“如今國庫豐盈,糧草調動並無大礙,不過臣憂心的是,若越國本無異動,大軍冒然壓邊,若是激起兩國矛盾,真生戰事,反而不好。”
“臣亦如此認爲。”兵部尚書董景芳開言道:“兵部並未接到廣西四軍任何軍報,也從未收到越國異常的任何訊息,信報所說更是聞所未聞,以臣見貿然調軍極爲不妥。”
“臣贊同董尚書所言。”
“臣亦是。”
舒晏清擡眼看向表態的幾位官員,皆是樞密院的大臣,他微微垂眸,樞密院掌管全國軍事,此事他們確實比其他大臣更有發言權。
昭和帝看向沉默不語的舒晏清,緩緩道:“舒相所言,朕以爲有理。邊界無小事,信報來源也甚爲可靠,越國今年並無工事,爲何採購如此大量的銀鐵?行商重在方便,交子應比銀錢方便,而銀錢更方便與銅錢,爲何要大量通兌銅錢?銀、鐵、銅皆是製造兵器盔甲之材料,朕以爲不可忽視。”
魏大人驚訝的看向昭和帝,許久之後才道:“並無軍報,便輕易動軍,實在不該。”
昭和帝轉頭看着魏大人,目光毫無半點情緒,半響後道:“那魏大人意爲如何?若信報爲真,我們方纔調動大軍,豈不晚哉?”
魏大人已經年過七十,早已到了要回鄉的年齡,只是前兩年東胡戰事顧不得,今年又因兩浙貪案少了許多官員,便一直未曾動他,此時聽昭和帝所言,心中也猛跳幾下,臉色有些微白。
“不若先派人查探,再做決定。”董景芳在一旁開口道:“信報所說皆因貨船異常而猜測,臣即刻派人前往廣西邊界查探,若消息爲真,便即刻動軍。”
昭和帝緩緩將目光從魏大人身上收回,落到董景芳身上,片刻之後,點頭道:“這樣也好,派人儘快查實,速速回報。”
待衆人告退,昭和帝方纔緩緩吐出一口氣,沉聲道:“尸位素餐,留他們何用!”
崔庭軒立於一旁沒有發聲,昭和帝轉頭看向他,道:“剛剛信報是你照着密摺眷抄下來的,略掉哪部分,你應知曉,樂容說說看法吧。”
崔庭軒垂眸看着放在自己手邊還未燒燬的密摺,目光落在“欽州嚴查客商”這句話上,半響後道:“三省並未接到廣西任何奏報,因此到底爲何,不好猜測。”
昭和帝目光透出一股狠厲,恨聲道:“邊界又無異動,兵部未收到軍報;欽州扣留貨商貨物,三省未收到廣西奏報……這些人日日都在作甚!”
崔庭軒看着密摺上的字體,字如其人,帶着幾分冷芒和鋒利,東胡之戰時,他就猜測陸硯並不簡單只是面上的職務,今日見此密摺更加確定他心中猜測。
南平密摺並非每個大臣都有權限,除了聖上貼身的三個親衛首領有此職權以外,其餘人便是想要偷上奏本,都要經過三省。他眼神微微暗了暗,這個男人這般複雜不簡單,不知可會一直待阿桐好。
心中帶出幾絲擔憂,眉心微微皺起,聽到昭和帝聲音氣惱,想了想道:“廣西路轉運使馮子樑一向看不起軍士,前些年奏報皆是廣西十二州之事,餘下四洲事務從未其稟奏過,欽州軍所駐欽州欽州一事,馮使大人應如往常那般不甚在意吧。”
昭和帝怒火中燒,眉頭擰的死緊,半響後道:“欽州一事,朕會派人去查,只是對越開戰,朕竟想不出可以由誰掛帥!”
崔庭軒聞言看向昭和帝,只見昭和帝有些煩躁的擡手揉揉額頭,道:“滿朝臣子,朕居然尋不出一個青年將領。”
崔庭軒有些疑惑的看向昭和帝,陸硯人在兩浙,又經過東湖之戰,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是此次掛帥的最佳人選,可是聖上好似從未考慮過他。
昭和帝嘆了聲,看向崔庭軒,微微笑了下,道:“小六娘有孕了,執玉心中掛牽,朕也不願讓他再離家。當年二人新婚,執玉便連夜出城,如今又逢大事,再讓他離家,朕心不忍。”
崔庭軒聞言手下一頓,目光微微有些渙散,垂眸看着地上牙黃色的地氈,感覺到喉頭泛出一絲絲幹苦。
昭和帝微嘆了幾聲,準備傳召鎮國公與安國大將軍來商議,就聽崔庭軒在一旁道:“臣願前往。”
昭和帝訝然,轉頭看向崔庭軒,只見他目光堅定道:“臣知曉臣並非武職出身,也從未上陣,但臣願以文職之身前往廣西,盡臣子本分。”
昭和帝見他如此鄭重,心中也滿是感慨,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廣西不用你,朕另有他事交給你做。”
將另一本與密摺大小差不多的折本遞給他,道:“這是前些時日執玉送來的,上面是一些執政兩浙後的看法,從賦稅到吏治,一共八條……朕本想等年後再對你說,只是今日話到此處,便交於你,並命你前往膠東領一路政事,如何?”
崔庭軒看着手中折本,細細將其中所提八條政見看完,不由心中震驚。
昭和帝看向崔庭軒道:“樂容如何看這八條政見?”
崔庭軒默默吐出一口氣,道:“字字見血,直指弊端。”
昭和帝盯着崔庭軒看了半響,道:“若命人用此八條去執政膠東,你可願意?”
崔庭軒看向昭和帝,君臣四目相對,眼眸俱是一片深幽。
陸硯所奏八條,不僅要減少百姓賦稅,還要重新配置世家、官員的永業田和職田,更加強了對官員的考察、升遷,無論從哪方面看,這八條議政之事,皆會觸動當今世家、官宦的切身利益,推行……並不容易。
正因爲如此,昭和帝纔會接到這議政八條之後,扣留不發,可正如崔庭軒所言,這八條每條都直指當今弊端,除弊興利,他身爲天下之主沒有不如此做的道理,可是世家之力量,官宦之力量,都註定這八條政事將會遭到何等大的阻力和風險,他不敢貿然推行,卻不甘就此碌碌。
“臣願意。”崔庭軒聲音沉靜。
昭和帝看着他,半響後道:“這議政八條,朕不會下任何君命,你可知若是引起反斥,你會如何?”
“不過一死罷了。”崔庭軒脣角微揚,姿態從容:“可若要成功,便是萬古功績,臣請命前往膠東,領一路政事。”
冬陽微暖,崔庭軒走出皇宮,只覺得天好似從未如今日這般寬闊,躍馬奔馳到家,命管家前來爲他整理行裝,言語間是按捺不住的輕快。
“軒郎。”崔夫人驚詫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將他扶起:“便是要外任,也該年後出行,怎麼這兩日便走?”
崔庭軒笑容溫和,道:“便是年後出行,距今也並無幾日,明日我便派車送母親歸家,如今路上暢通,年前定能到家。”
崔夫人微微搖頭,道:“我何時走都無妨,只是你這般匆匆離家,可是……又要務在身?”
崔夫人知曉朝中之事不應多問,可是當初那陸三公子也是這般離家,不到半年便扯出了驚天大案,雖然最後結局圓滿,可其中風險她便是略想想也能體會一二,因此看向崔庭軒的目光便更多幾分擔憂。
見母親擔憂,崔庭軒笑道:“哪裡會有許多要務,只不過孩兒能離京出任他方,便想早去幾日,也好習慣。”
見他主意已定,崔夫人自知再勸無用,只能喚人來爲他整理行裝,看着心情似乎愉悅許多的兒子,崔夫人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道:“軒郎此去可與縣主一起?”
“並不!”崔庭軒拒絕的乾脆利落:“母親走後,我便命人將崔宅落鎖,她若願意留在此中,便在西院另開一門好了。”
崔夫人一怔,蹙眉道:“你這般也太過了,畢竟已是夫妻……”
“此話母親莫再說了,孩兒從未認爲自己娶妻。”崔庭軒原本溫和的神色頓時沉了下來。
崔夫人見狀微嘆一聲,看了看房中的丫鬟,將視線落在其中一人身上,道:“此去膠東,你身邊無人不行,不若讓……”
崔庭軒臉色徹底沉了下來:“母親不必爲此費心,孩兒身邊有廝兒照顧便夠了,還有安管家也能幫襯內院之事,無需他人。”
“軒兒!”崔夫人見他如此牴觸,心中越加焦慮,未作思考便道:“六娘已經有孕,你還要這般到何時,便是心中不甘有氣,也要想想子嗣大事呀!”
崔庭軒臉色一頓,帶出幾分惆悵,但很快便垂下眼簾,輕聲道:“母親莫要胡說,孩兒並非爲了她,也未曾不甘氣惱,只是不願與女子相親罷了。”
崔夫人楞楞的看着崔庭軒,帶着幾分哭腔:“那子嗣呢?你難不成真要後繼無人不成?”
“大哥已有子嗣,崔家香火有人繼承……”
崔夫人氣的錘他:“可是你呢!你到老時又該如何?你聽娘一言,便是身邊不願留人伺候,也留下個孩兒爲依靠,可好?”
崔庭軒靜默許久,起身給崔夫人跪下,道:“請母親恕孩兒不孝,那般行爲孩兒做不到,便是留下一子孩兒也定會不喜,最終成仇,不如沒有。待孩兒老時,若是大哥、大嫂憐憫,讓侄兒照顧一二,孩兒便滿足了。”
崔夫人輕輕哭出了聲,捶打着眼前固執的崔庭軒:“你這般到底是爲何,爲何啊!真真是孽緣……”
“母親錯了,若說開始是爲她,但到現在孩兒是爲自己。這麼些年,孩兒並不覺得難過孤單,因爲孩兒記得那一段屬於和她的獨有的那些年歲,僅憑這一段,這輩子我都可以這麼活下去。但若有了他人,有了子嗣,這段回憶便不純淨了,孩兒……也就活不下去了。”崔庭軒擡手拭去母親的眼淚,彎脣笑道:“母親不必爲我難過,孩兒比許多夫妻不睦的兒郎過得歡快許多。”
第二日,崔庭軒將崔夫人送走,立於門前看着馬車遠去,母親昨日的悲泣還在眼前浮現,讓他心中愧疚,可這一生,只有這樁事讓母親失望了。
緩緩轉身向院內走去,還未到請潭院,就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厲喝:“崔庭軒!”
彤霞縣主是今日才得知他要遠任膠東,若不是她的丫鬟去府中廚房加菜,只怕根本就不會有人告知她。目眥欲裂的衝到崔庭軒面前,看着他淡漠疏離的表情,怒吼道:“你外任他方,爲何不使人告知我?”
崔庭軒淡淡瞥了她一眼,繞過她繼續往前走,彤霞心中怒火更勝,她已經日日在西院不出門,不煩他了,可這般大事,他居然也不告知一聲,便是同一個屋檐下共住的兩人,來往也該有個招呼吧。
上前拽住崔庭軒的胳膊,高聲道:“你站住!將話與我說清楚!”
崔庭軒看了眼她手抓的地方,也不掙扎,轉身看着她,淡淡道:“有何好說?”
彤霞氣的倒仰,猛揪着他的袖子搖晃着:“便是你不當我妻子,可我也是你正經八百的妻子,你不能這般無視我!”
崔庭軒微微擰了擰眉,盯着自己被抓住的袖子,半響後,擡起另一隻手從肩頭一扯,硬生生的將那隻袖子撕下,方纔抖了抖被彤霞抓住的胳膊,看也不看她一眼,轉身繼續往清潭院走去。
彤霞看着手中的半隻衣袖,突然尖叫出聲:“崔庭軒你這般待我,你不得好死!你斷子絕孫!啊……”
崔庭軒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一般,腳步淡定不急,脣角嘲諷一勾,誰人不死呢,即使一死,又有何好死、壞死之分。
“崔庭軒,你對不起我……”
幾近瘋狂的吼叫在他背後響起,崔庭軒眉目不動,他是對不起她了,可那又如何。他不在意的人,對得起對不起與他何干?
飄逸出塵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彤霞眼中,彷彿註定了她這一生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