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呼嘯, 陸硯握着長寧的手, 看她鼻尖被風吹的微紅, 忍不住擡手輕輕摸了摸,道:“江邊風大,回去吧。”
長寧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聽着風吹動桅杆風帆帶出的抖動聲, 涌出一股離愁:“待你走後我再回去,總要看船離岸了我才能放心。”
陸硯低低笑了兩聲,將她鬢邊被風吹起的散發理了理, 回頭看了眼已經張帆的大船, 輕拍她的肩頭道:“此去最長一月便回,你在舒家安心等我, 莫要多慮。”
船哨聲響起,陸硯深深的看了眼長寧,轉身登船離去。帶着兩浙貪案所有抄家財銀漸漸順風遠去, 只能遠遠看到陸硯還立於甲板之上, 風吹起他銀灰色的斗篷,清逸無雙。
直到江面上再也看不到船的影子, 長寧才長長嘆出一口氣,轉身慢慢向馬車走去。舒孟驊見她過來, 不由笑道:“妹婿不過離家月餘,阿桐便如此惆悵,當年在北地三年,阿桐可不是日日以淚洗面麼?”
長寧情緒不高的睨了他一眼, 就着他的手坐上馬車道:“那如何一樣,當初在北地時,我還不認得他呢。”
舒孟驊哈哈大笑起來,替她將車門關好,道:“母親爲了你歸家,可是從三日前就開始準備,你若是這般情緒,只怕母親要難過了。”
長寧聞言,扯起脣角道:“我也就是這麼一下離愁,三郎遠出,雖知他定會平安,可依然會憂心呢,堂兄莫要笑話我,回家問問嫂嫂便知我心情了。”
舒孟驊神色暗了下,隨後躍馬而上,隨在馬車旁陪着長寧向舒家大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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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硯見遠處的碼頭漸漸看不清,才緩緩回身。南北通河錢塘碼頭兩岸的貨船來來往往,客船行了許久,速度依然緩慢。
陸硯接受兩浙政事,第一件就是將各州府的賦稅全部清點、盤查,取消了近半數不合理的稅目,消減了曾經私加的稅賦,各港口碼頭的抽解也全部按照朝中規制嚴格執行。經此整頓,原本一些爲了避免兩浙高額抽解而繞道或者少走的商船也盡數從此同行,兩浙水運比以往更加繁華熱鬧。
陸硯看着江面上穿梭的各色船隻,聽着耳邊幾位官員的稱讚,雖嘴上謙虛客套,但眼底一片平靜。世間萬物,本就有道,兩浙物阜地豐,本就應如此繁華,而他不過是順勢罷了,談不上什麼功績。
心裡牽掛着長寧,從錢塘道京都這一路,陸硯話語始終很少,三司幾位官員也知曉這位年輕的公子郎君一向寡言,因此也不在意,倒是過得比陸硯瀟灑許多。
順風又順水,加之政務在身,十日後攜帶大量金銀的船隻便在京都港口靠岸。南翎早早接到陸硯的訊報,兩日前就派人再次等候,此時見船隻停靠,一人立刻報於南翎知曉。
陸硯早已從船艙出來,靜靜立於碼頭,遠遠看到疾馳而來的南翎,平靜的臉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來。
“執玉,一路可好?”南翎不等船停穩,一個箭步就跳了上去。
陸硯點頭,指着身後對的艙門道:“東西在此,如何入宮?”
南翎走過去打開艙門,看到內裡密密擺放齊整的箱子,不由驚了一下:“這麼多?”
陸硯點頭,此次查抄之重難以想象,便是他從小看慣了皇宮的奢華富貴,也被查抄出來的銀錢、奇玩、古董、書畫驚了一下。此時見南翎震驚,不由輕輕彎了下脣角,低聲道:“這裡的東西,足夠再戰東胡十次!”
南翎瞪大眼睛看向他,滿眼都是不可置信,他雖知曉此次貪腐之重,可當那些數字真的具象在他面前時,他才深深的感覺到震撼。
“這幫孫子!”南翎低低咒罵了一聲:“前些時候,凌雲霄、王銘被下了大獄,有人還曾到我面前讓我在聖上面前求求情,幸虧我沒答應,這樣的貪法,怕是拉到聖上面前,砍十次腦袋都不夠呢!”
陸硯眉心擰起,問:“凌、王兩位大人可有判罰?”
南翎搖頭:“下獄的不止他們二人,六部牽出來不少人,聖上現在都留中不發,我以爲是等你進京呢。”
陸硯看向南翎,只見南翎眼中意味深沉複雜。
“我明白了,多謝開誠提醒。”陸硯微微拱了拱手,看着南翎指示禁衛將這大半艙的箱子裝好,才整了整衣冠與南翎一同進宮。
昭和帝散朝之後就回到了承慶殿,不到一炷香時間問了三次陸硯可到否。王德安實在是不知作何回答,只能打發一個小黃門速速出宮查探,誰知片刻之後,這個小黃門便折返回來,跑的氣喘吁吁,指着宮門方向道:“陸大人與南統領已經進了正和門了。”
三司官屬見是南翎親自前來,不敢耽誤,隨着二人進宮後,直接拜見了昭和帝,將兩浙抄家清單奏與昭和帝知曉後,才告退而出。
昭和帝沒有翻看那幾份清單,只是看着近一年未見的陸硯,許久後纔像是鬆下一口氣大氣一般,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執玉……辛苦了!”
陸硯脣角微微帶出一絲淺笑,躬身道:“爲君分憂,乃臣之本分。”
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個錦盒,道:“皇長子百日慶典,臣身在錢塘,未及慶祝,此物乃是內子到靈隱寺求來的,略作薄禮,還請聖上笑納。”
昭和帝聞言,臉上帶出一絲驚喜,伸手接過錦盒,打開,見裡面是一塊上好的玻璃種翡翠雕成的長命鎖,豆青色雖然略微淺淡,看起來卻十分舒服,出手涼滑,又不似一般翡翠那麼寒涼,皮膚所觸潤澤如膏脂一般,溫溫柔柔十分舒服,可見陸硯夫妻是下了心力去尋的這塊玉,只爲小孩兒帶上觸感體貼。
將禮物手下,昭和帝示意陸硯在一旁落座,笑道:“如今我已爲人父,執玉何時才能讓我回禮呀?”
南翎聞言笑道:“可不是,待執玉有了孩兒,我定要去做孩兒的乾爹。”
執玉看了南翎一眼,搖頭道:“只怕有些難。”
昭和帝兩人都疑惑的看着他,陸硯也不掩飾,直接淡淡道:“乾親一事,內子做主,開誠還是好好想一想如何的罪過我家夫人,以至於她聽到你,便覺得你不是好人呢。”
昭和帝朗聲大笑,也跟着道:“執玉言之有理,比起認乾親,開誠還是先找個夫人爲要。”
南翎被兩人打趣,心中不忿,悶悶道:“要不怎麼說聖上偏心呢,只給執玉賜了婚,就不管我了,安平侯府的情況聖上不識不知,我比執玉更需要聖上照料纔是呢!”
陸硯笑着搖頭,看了南翎一眼,只笑不語。他這樁婚事來之有因,南翎或許半知不解,但此時還能這般與昭和帝說話,可見聖上這幾年對南翎的態度應是無多大變化。
昭和帝的笑容也淡了幾分,先看了眼陸硯,才起身對南翎道:“婚事我是不敢再替人做主了,執玉過得好,可……崔小郎那樁婚事,朕可是心中有愧得很呢。”
南翎聞言訕笑道:“其實臣也沒有多少要求,只要如小六娘那般的小娘子就成。”
話音剛落,陸硯與昭和帝的目光都射向他,只不過陸硯的目光更扎人:“天下只得一個六娘,開誠還是莫要做夢了。”
昭和帝也是十分無言的看着他,半響後才揮手道:“開誠怕是昨夜酒還未醒,淨說胡話呢!小六孃的那般品貌,我也就只能尋來那麼一個,你還覺得沒甚要求?朕還是趁早莫管你的婚事爲好,免得將來遭抱怨。”
南翎見昭和帝手勢,便知他有話要和陸硯單獨談,當下嘻哈着告退,待走出承慶殿,昭和帝才嘆了聲道:“此次回京這幾日若是無事,勸勸開誠,讓他將他那幾個從青樓納的妾室打發了,免得將來給他遭禍。”
陸硯心中一震,擡眼飛快的看了眼昭和帝,低低道:“是,臣會與他說。”
揮退殿內宮人,昭和帝將剛剛三司送呈的抄家清單拿起晃了下,看着陸硯道:“兩浙官屬盡已清理,京中牽扯官員,執玉有何看法?”
陸硯微微愣了半響,才緩緩開口道:“臣對此無任何看法,國有法度,按律執行便是了。”
昭和帝目光深深的看向陸硯,半響後才揮揮手:“你先回去歇歇吧,過兩日再議。”
陸硯退出承慶殿,宮中這幾年多栽種了些青柏,便是冬日蕭索時節,也是一片鬱鬱蔥蔥,只是有些剛冷了。
想到錢塘院中的景緻,陸硯脣角微微揚了下,此時正是錢塘山茶盛放時節,早就應下要帶長寧去看,只是不知自己回去時,山茶是否敗落?
秦氏得知陸硯返京,早早就準備起來,原本以爲聖上要留人在宮中用飯,卻不想還未到午時,陸硯已經到家了。
秦氏連忙使人去喚定國公過來,陸硯規規矩矩的向父母行了禮之後,才起身寒暄道:“怎麼未見祖母?”
“前日剛去別院。”秦氏答道,看了眼陸汝風道:“用完午膳,你去別院向你祖母問安。”
陸硯輕輕點頭,看到陸汝風鬢邊居然有了絲絲白髮,不由微微蹙眉,關心道:“父親這一年身體可好?”
陸汝風看着自己出息的二兒子,又想到子嗣無繼的大兒子,不由嘆道:“爲父一切安好,硯兒莫要掛心。”
陸硯眉頭皺的更緊,雖說父子兩人關係生疏,但身爲人子,陸硯見父親精神比他走時差了許多,心中還是隱隱有些不是滋味。
秦氏輕輕拍了下兒子的手,使個眼色告訴他稍後再說。
陸硯明瞭,垂下眼瞼看着地氈上的花紋,道:“兒子遠任他方,還請父親多多善顧自身。”
陸汝風笑了起來,看着越發丰神俊朗的兒子,笑道:“今日家中人不多,我讓人去叫四郎、五郎還有三娘子他們姊妹過來,一同爲硯郎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