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通四年(公元863年),矮子模。
大漠風如刀,狂舞割戰袍,沙起遮天日,沙落淹塞草。
風飆塵起,烈馬低頭,戰馬悉皆帶上眼罩,人卻幾乎難睜雙眼。跌龐用力抓緊自己的袍子,只怕稍一放鬆,便成了這大漠中的斷線風箏。他的臉龐早已被塵沙擊打麻木,一如死灰般的內心。自從率回鶻殘部從漠北遷到西域,便一直征戰不停,像一隻胡狼,四處遊蕩,要麼吃到羊和兔子,要麼被老虎吃掉。被黠戛斯趕出家園,現在又被吐蕃要挾,充當吐蕃攻唐的棋子,雖不甘心,卻也無奈。難道這便是我和族人的宿命麼?
“報……”傳信兵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啓稟大汗,前面有三個唐人求見。”
“唐人?甚麼來頭?何事見我?”
“不清楚甚麼來頭,爲首那人只說要送一份厚禮給大汗。”
“厚禮?帶來見我。”
“是。”
跌龐上下打量着面前這三個唐人,半晌沒有說話,只見這三人也一直在盯着自己,特別是中間那人,眼神淡定而堅毅,彷彿是位嚴厲的老先生在看自己的學生。
“你們是甚麼人?”跌龐率先打破沉默。
“使者。”中間那人答道。
“誰的使者?”
“大唐懿宗皇帝陛下。”
跌龐頗感意外,問道:“大唐皇帝知道我要來?你們要送我甚麼大禮?”
“龜茲。”中間那人淡然說道。
“放肆!”此言激怒了跌龐,“龜茲本來便是我的!”他咬牙切齒道。
“嘿嘿,恐怕很快便不再是了。”那人冷笑一聲。
“此話怎講?”跌龐強壓怒火,讓對方把話說完。
“大汗此番舉半國之兵攻唐,將置龜茲於絕地。瓜州、沙州乃河西重鎮,有涼州節度使張義潮張大人鎮守。張大人的來頭大汗想必很清楚,河西陷沒一百餘年,近幾十年更是完全被吐蕃所制。張大人率領歸義軍七千人,血戰三載,盡收河西失地,吐蕃人狼狽潰敗。當今天子施恩,委派張大人坐任涼州節度使,更增兵派將,鎮守河西六州。大汗可自問,龜茲比吐蕃實力如何?”
那人停下看了看跌龐,又接道:“吐蕃自知力不如唐,故而挑唆大汗助其爲兇。今大汗攻打瓜州、沙州若勝,則大唐將與龜茲爲敵,從此兵戎相見,吐蕃便可從中坐收漁利。若大汗兵敗,則吐蕃反攻龜茲,而此時大唐必不會再出兵相救,龜茲危矣!”
聽到這裡,跌龐怒氣全消,不由得倒吸涼氣,道:“先生請繼續講。”
那人點了點頭,續道:“大汗已經受大唐天子冊封爲懷建可汗,乃大唐屬臣,怎可作亂犯上?如今大汗應該和我大唐同仇敵愾,聯手痛擊吐蕃,將吐蕃徹底趕出河西。如此可保龜茲安寧,大唐安寧。”
跌龐一撩戰袍從馬上跳下,走到三人面前,道:“請問先生大名。”
“在下姓光波,名勇。”中間那人答道。
“光波?這不像是唐人的姓氏。”跌龐說道。
光波勇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跌龐伸出左手撫在光波勇的右肩說道:“我現在已經出兵,難道大唐皇帝陛下就不會有芥蒂之心麼?況且如果我現在撤兵,必然途經高昌,那裡有吐蕃大將論恐熱把守,此人極善打仗,又有重兵在手,他若出兵阻攔,我軍將陷於險境。”
“哈哈哈!大汗不必擔心。如果大汗肯退兵,我再送大汗三件禮物。”光波勇笑道。
“哦?”跌龐疑惑地看着眼前這位怪人。
光波勇接道:“第一,我立即上奏朝廷,不但不會怪罪大汗,還會奏請加封大汗。第二,我會安排高昌城內演出一場好戲,讓論恐熱自家亂作一團,便無暇顧及大汗的軍隊了。第三,我會修書給涼州節度使張大人,請他的歸義軍相助大汗,攻打論恐熱,奪取高昌。到時候,龜茲與我大唐緊密相接,便可徹底擊退吐蕃了。”
“先生所言當真?”跌龐異常興奮。
三日後
龜茲大軍剛剛通過高昌城南,城內到處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跌龐回頭看看高昌城,又加了一馬鞭,心中暗道:“那光波先生果然守信。”
大軍又行了約三十多裡,便進入一山谷——口袋谷,兩側山壁陡峭,中間小路細狹。此谷長二、三裡,便到一開闊地,北面仍是高山,南面乃一個八字形大谷口,再往南是一大片戈壁。向西一、二里,過了谷口,便又是如前面一般細窄的山谷。
跌龐率軍東來經過這段路時,便仔細觀察過,若在此處設伏兵,則谷中之兵將萬無生還之理。“傳令,大軍全速前進。”跌龐想盡快走出這段死谷。
“啓稟大汗,前面谷口突然山崩,路被封死了。前軍已經通過了。”突然探子來報。
“哦?”跌龐有種不祥預感。
“報……大汗,後面谷口突然山崩,路已經被堵死,大軍都被隔在谷中。”又一名探子飛馬來報。
“甚麼?”跌龐心說“不好”。
“大汗!你看!”
身邊親兵的喊聲讓他一驚,他順着親兵的馬鞭,只見谷口南面塵土飛揚,迅速向這邊捲來。
不多時,跌龐已然看清是一隊騎兵,每九人一排,隊長不見尾,隊形相當整齊,正中一面白色大旗,上繡一隻黑豹,張牙舞爪,威勢凌人。
很快,這隊騎兵距離龜茲軍隊便只有百步之遙。
“停!”隨着響亮的一聲令下,只見對方軍中豎起一面綠旗,這支飛速衝刺的騎兵竟然陡然停下,霎時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揚塵在空中瀰漫。
“喔……”龜茲軍中發出了驚歎聲。
跌龐也暗暗吃驚,“難道這就是論恐熱的王牌騎兵——黑豹?”
正思量間,對方軍中跑出一匹戰馬,馬上一人,黑皮短襖,**右臂,手握半月彎刀,來到陣前叫道:“讓你們大汗出來答話!”聲音雄渾,可傳數裡。
跌龐策馬向前走了幾步,喊道:“面前是哪位將軍?”
對方並未回答,只高聲道:“奉論恐熱將軍之命,來問大汗爲何撤兵。”
跌龐答道:“我忽感身體不適,故而返回。請轉告論恐熱將軍,待我身體痊癒,再來助將軍一臂之力。”
“論恐熱將軍有令!向東者,是朋友。向西者,是死屍!”
“不要欺人太甚!”跌龐怒道。
“放你孃的屁!我倒要看看誰是死屍!”龜茲軍中衝出一騎,揮舞着雙刀向吐蕃將軍殺去,卻是跌龐的親兵隊長帖木兒。
到了吐蕃將軍近前,帖木兒右手奮力一刀斜劈而下,左手尖刀同時刺出。這是帖木兒的必殺絕技,對手若去擋他上面的刀,便會被下面的刀刺中,若躲下面的刀,又會被上面的刀劈到。加之帖木兒力氣大,速度快,諸多對手甚至同時捱了兩刀。這麼多年征戰沙場,還從未有人從他這雙刀下逃生。
“也該殺殺對方的銳氣。”跌龐心念甫過,只見那吐蕃將軍頭向右一偏,那把偌大的半月彎刀貼身劃了一個圓弧,竟然把帖木兒的雙刀都擋了回去。大家正驚詫之時,吐蕃將軍又劃了第二個圓弧,動作連貫,毫無遲疑,這次卻是從帖木兒的身上劃過。帖木兒尚未及呼叫一聲,便被攔腰斬斷,墜於馬下。
跌龐大吃一驚,素聞吐蕃軍兇悍,尤其是論恐熱手下的騎兵——“黑豹”,軍紀嚴整,訓練有素,士兵個個身手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吐蕃將軍用彎刀一指跌龐,喝道:“回鶻人,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跌龐左手緊緊握着腰刀,微微有些發抖,此時當真是矛盾萬分,百感交集。若要打,自己現在身中埋伏,大軍已被隔斷,身邊不足千人,恐怕很快便會被消滅在此地。若是示弱屈從,則今後如何面對族人,如何面對天下?況且正如光波勇所說,即使屈服作了吐蕃人的走狗,早晚也是一般下場。
正當跌龐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大汗莫急,我助你退敵。”
跌龐回頭看時,卻見光波勇陡然現在身邊。
“光波先生?你怎會在此?怎麼只有你一人?”
光波勇並未直接回答,而是說道:“大汗,東西兩個谷口稍後便會打開,那時大汗可率全軍奮力一擊。”
正說話時,但見吐蕃軍中奔出五騎,徑直上了東面一座小丘,距龜茲隊伍大約五百步之遙。中間一人披着大斗篷,遠遠便能看見斗篷隨風飄起,想必是位將領。身旁兩人各持一面三角令旗,一紅一綠。五騎在山丘站定,只見紅旗一揮,吐蕃騎兵驟然啓動,衝出四個方隊,每隊九騎一排,共九排,四隊排成一個田字形,齊刷刷衝殺過來。
跌龐正要拔刀下令迎敵,卻見光波勇已然飛奔而出,速度極快,眨眼間便已奔出數十步開外。奇怪的是,他並非直接奔向吐蕃騎兵,而是斜向東面山壁而去。
待光波勇奔到山壁前,離吐蕃頭排騎兵已不過十步之遙。光波勇縱身躍起,竟直撲山壁。正當大家驚怪之時,只見光波勇右腳對着山壁一蹬,猛然在空中轉身,以驚人之速踢向最東側的騎兵。那吐蕃騎兵見光波勇來襲,揮刀便砍。光波勇卻並未攻擊吐蕃騎兵,而是徑直踢向他的馬腹。只聽“嘭”的一聲巨響,吐蕃騎兵連人帶馬直直飛了出去,狠狠撞到第二匹馬上,第二匹馬也被撞飛了出去,又撞到第三匹馬上。如此,竟然一連將頭排騎兵的十八匹戰馬全部撞飛。
第二排騎兵尚未明白髮生何事,卻發現自己已然變成頭排了。
光波勇雙腳甫一着地,隨又騰空而起,看準第二排最東側的騎兵,當胸就是一拳。可憐那傢伙還在爲適才的變故發呆,便被重重打飛了出去。如前一般,第二排騎兵撞飛第三排,第三排的撞飛第四排,光波勇一拳竟然打飛了十七排騎兵。十七匹戰馬登時變成無人坐騎。
再看那第二排騎兵,因爲面前一匹匹戰馬摔將過來,自西向東的十餘騎紛紛被絆倒,或有個別機靈者立即拼命拉住轡頭,戰馬前蹄高高蹬起。第三排騎兵則又撞到第二排,第四排的撞到第三排,一時間人仰馬翻,亂作一團,直撞到五、六排,吐蕃騎兵才收住腳,停下來。
此刻“轟,轟”兩聲巨響,原來東西兩個谷口已被炸開。被擋在外面的龜茲大軍迫不及待地衝進來救主。
“嗚——嗚——”兩聲號角響過,大家循聲望去,只見小山丘上,先是綠旗左右揮舞了一次,接着又見紅旗交叉揮舞,劃了個十字。
吐蕃的騎兵方陣立刻掉頭撤回。同時又衝出一隊騎兵,約有一百多人,以光波勇爲中心,呈扇形圍奔過來,估計是懼怕光波勇厲害,並不敢太過靠近。光波勇冷目相視,凝然不動。
吐蕃騎兵將光波勇圍在山壁下,突然同時舉起弩,數百支飛弩如暴雨般向光波勇身上招呼,原來這一隊人馬乃是吐蕃軍中的弩手,而且所用均爲連發硬弩。這一招着實毒辣,光波勇根本無處可躲,頃刻間便要成爲一隻刺蝟。
“不好!”跌龐眼見光波勇身體周圍數丈之內悉是飛弩,心中暗叫。然而此時想要救人,已然來不及了。
只見光波勇雙手當胸相握,做了個奇怪手勢,瞬間竟化作一團白光,消失在飛弩之中。
“怎麼回事?”跌龐眯了眯眼睛,不明白眼前發生了甚麼。
“手印?他究竟是甚麼人?”小山丘上的吐蕃將領喃喃自語道。
佛語“生命只在呼吸之間”。只一息之間,這一百多號騎兵弩手忽然身體僵直,幾乎同時趴倒在馬背上,暈死過去,每個人的右肩都插着一支弩,正是他們自己射出的弩。
光波勇出現時,已在騎兵弩手的隊尾。他向小山丘上望了一眼,伸手將隊尾的弩手從馬上拉下,跨上馬背,向小山丘疾馳而去。
此時,上萬人的沙場一片寂靜,只聽見一匹馬在奔跑。吐蕃人、龜茲人都在那裡呆呆地看着,大家均被眼前的一切所驚呆,甚或忘了呼吸。
“攔住他,保護將軍!”一聲大吼驚醒了衆人。一隊吐蕃騎兵應聲衝出來,企圖阻攔光波勇,爲首的正是適才斬殺帖木兒的吐蕃將軍。
光波勇見狀,策馬迎了上去,兩馬相錯,那吐蕃將軍揮刀便砍,看得出,他這一刀,用了十成的力量,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圓弧。
沒有人看清發生了甚麼,兩馬錯過之後,光波勇繼續向山丘上奔進,吐蕃將軍仍然握着他的彎刀,不過這把半月彎刀此時已然變成了滿月,吐蕃將軍的頭在月心中,與他的脖子永遠分開了。
再也無人阻攔。山丘上的吐蕃將領見勢不妙,掉頭便跑,他的馬快,很快便拉開了與光波勇的距離。
光波勇在馬上又當胸結起手印,再次消失。
只是彈指之間,光波勇便重新出現在自己的馬上,策馬登上了山丘,高高舉起一顆首級,正是那吐蕃將領的。
跌龐已被驚呆了很多次,他跟這裡所有人一樣,這輩子也未曾見過如此不可思議之事。“他是神仙麼?”大家均在心中暗自問道。
“大汗,還不殺過去!”
跌龐扭頭看見兩個唐人出現在身旁,正是光波勇那兩位侍從。他這才恍然醒悟,趕緊下令全軍衝殺。
這邊吐蕃軍將領一死,已是羣龍無首,再加之剛纔看見光波勇的幾番神異之舉,更是氣勢全失。龜茲大軍從兩邊谷口出來,人馬也已經聚集得差不多了,比吐蕃軍多出數倍人數,所以這一陣衝殺,吐蕃軍當即丟盔棄甲,狼狽逃竄。
跌龐心裡暗自慶幸,多虧自己站在了大唐這邊。
此役,論恐熱的王牌騎兵“黑豹”,五千人馬被消滅了大半,剩下的殘部逃往戈壁,回到高昌城時,已經不足一千五百人。而回鶻大軍繳獲了良馬近三千匹,以及大量武器。是年秋天,大唐懿宗皇帝敕封龜茲爲“大回鶻龜茲國”,龜茲永遠向大唐稱臣。
接下來的三年中,回鶻人與吐蕃展開了大規模戰爭,並得到歸義軍的幫助,終於在鹹通七年(公元866年)戰勝吐蕃,收復輪臺、西州(即高昌等數地),並斬其大將論恐熱,傳首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