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虞身爲七仙峰峰主,身份地位與昊正殿殿主臨光和大長老梵音不相上下,但她還掌管着整個秘境的靈脈運轉,能左右神君之位的傳承,這也使得她的存在變得極爲特殊。
因爲白虞跟白藤容貌有八九分相似,所以白淵小的時候,總想着能跟白虞多親近親近,以彌補她母后早逝的遺憾。可白虞實在太冷,而且對白淵甚是嫌惡,次次冷眼相對,每每將人拒之門外,次數一多,時間一長,小姑娘便也心灰意冷了,不再主動去找她。甚至,白淵其實是有點害怕白虞的,因爲白虞譴責的目光總讓她想到是自己害死了母后。
如今隨着白淵年歲漸長,怕倒是不至於了,但打小浸到骨子裡的敬畏卻還在。
大家都知道,崑崙墟的小霸王白淵公主,誰都敢招惹,唯獨白虞峰主是個例外。
此番白虞主動駕臨昊正殿,白淵心裡其實是打鼓的。
不光白淵,梵音與臨光也都覺得來者不善。
白虞擡眼淡淡掃過衆人,直接開門見山:“聽說你們在準備神君繼任禮?”
這事是臨光負責的,但出於某些原因他並未出聲,而是梵音接過了話:“不錯,就在兩天後。阿淵是奉天神君親口任命的繼承人,七仙峰靈脈也已認了主,這事不宜再拖。”
“如果我說不同意呢?”白虞道,“靈脈認主不過權宜之計,收回便是。奉天神君傳位時,尚未發生因白淵識人不明導致的族內禍患,現在,情勢不同了。”
靈脈認了主還能收回?這話也就白虞敢說,但偏偏她還真做得到。
這也是梵音他們一直擔心的問題。
畢竟白淵一聲“亞父”是當着所有人面喊的,她對封離一開始的態度大家也都看在眼裡,奉天才剛將神王印傳給她,下一刻就遇了難,兇手還是跟白淵“關係匪淺”的封離。這件事無論怎樣看,白淵都脫不開干係,就算大家明面上不說,私下裡也總難免會有諸多猜忌。白虞只說她是“識人不明”,已經算很客氣了,往大了講,給她安個“居心叵測、謀害神君”的罪名也不是說不過去,至少,可以讓白淵短時間內無法順利繼位。
梵音跟臨光料到會有人拿此說事,所以一開始就主張儘快完成繼任禮,以免夜長夢多。
沒想到,白虞還是快了一步。
更何況她本就是繼任大典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如果她不同意,那儀式十有八九辦不成。
這事的確棘手,好在梵音早已想好對策:“如今奉天神君仙逝,族內羣龍無首,又恰逢內憂外患,我們正需要一位可堪重任的神君來穩定民心。眼下只有阿淵具備這個資格,而且她不光繼承了神王印,體內還有奉天神君的菩提精元,修爲境界已然超過我們在場所有人。即便阿淵真有過失,那也等她繼任了神君之後再另行商議。”
自奉天身隕後,白淵眉心就添了一朵鮮紅的菩提花,與她那雙碧綠的眼眸交相輝映,這使得她看起來少了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多了幾分端莊和明豔。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這竟是奉天的菩提精元,裡面有他一半的修爲,是連同神王印一起傳給白淵的,也是作爲父親的奉天留給女兒最後的禮物。
白虞聽了梵音的話,冷笑一聲:“等繼任了神君,還有誰敢追究她的過失?大長老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可惜的是,你這話糊弄不了我。我且問你,倘若沒了神王印,阿淵的修爲還能算得最強麼?不論她天賦多高,至少,現場總有一人是她敵不過的吧。”
白虞雖沒有指名道姓,甚至連一個眼神也吝嗇給,但臨光的眸子還是禁不住閃了閃。
她接着又道:“況且,是誰說只有阿淵一人有資格繼任神君的?”
梵音登時瞳孔一震:“你什麼意思?”
白虞淡淡地回:“如果蒼朮神君仍有其他血脈留存於世,那豈不是……”
“夠了!”她的話被沉默良久的臨光一聲厲喝打斷,自白虞出現後,臨光就始終未發一言,他甚至儘可能站得遠遠地,不礙白虞的眼,若非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控,他大概根本沒打算開口。可現在,他到底還是站了出來,“峰主今天不該來的。”
白虞卻對臨光視若無睹,也根本不接他的話,只轉身看着白淵,目光沉沉:“阿淵,實話跟你說吧,我今天來並非爲了阻止你繼位,恰恰相反,我是來幫你的。”
白淵一愣,不解其意。
“我若不來,這個神君你就非當不可。不過阿淵,你自小修習自然道,你的八卦命盤數術已然爐火純青了,就沒給自己卜上一卦麼?不用算具體的‘事’,只需卜一個‘運’即可。你就不想知道,你當上神君之後,你個人的‘運’究竟會有怎樣的演變趨勢?”
白淵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修習自然道者,窺伺天機是重罪,往往會受到嚴厲的反噬,所以白淵並不曾有過給自己卜算的念頭,哪怕只是算個氣運也沒有。
“看樣子,你是沒算過了。”白虞頓了頓,“好在,我幫你算過。”
白淵指尖一抖:“仙司何必如此……”
“你猜結果如何?”白虞問完,也沒打算等人迴應,就自顧自接道,“阿淵,我出現在這裡,只是想給你另一個選擇,一個能讓你跳出這局命盤的——新的選擇。你如果順應局勢繼任了神君,後面所面臨的變數,將會是你想象不到的。”
白虞一席話過後,現場衆人都陷入了沉默。
她雖說的是“變數”,但能讓她如此鄭重其事地來這一趟,不惜與所有人爲敵也要給白淵提供另一條路,說明占卜的結果必然是:大凶,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白虞又道:“阿淵,這是你自己的因果,只能由你來選,你好好考慮清楚。”
白淵沉吟一陣,擡起眼眸,直直與白虞對視:“我有三個問題,還請仙司如實相告,之後,我便告訴您我的答案。”
白虞沒吭聲,算是默認。
白淵於是問:“第一,您說祖父還有其他後裔,可是真?”
白虞本就沒打算隱瞞,點點頭:“按輩分,你應當喚他一聲叔父。”
白淵“嗯”了一聲,面上看不出多少變化,情緒被她隱藏得很好。
“第二,您算的卦象,並非只針對我個人吧?於崑崙墟,甚至於整個六界,我的繼位與否勢必也會影響深遠。仙司,這一卦,又是吉還是兇?”
這個問題似是讓白虞有些惱火,她一揮袖轉過了身:“何必多此一問。”
白淵苦笑:“人生在世,總不該只考慮自己。”
白虞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道:“你不是都已經猜到了?”
白淵便也懂了:“最後一個問題……仙司爲何要幫我到如此地步?”
白虞怔了怔,目光遙遙落去遠方,裡頭有晦暗不明的顏色:“大概,我還想爲那人做點什麼吧……好了,三個問題已經結束,你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白淵闔了闔眼眸,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跪在父君靈堂前的三天時間裡,我反覆在想,如果我當時沒有收下父君的神王印和菩提精元,也許父君就有實力與亞……與封離一戰,或者我沒有對封離如此親近,父君也就不會毫無防範之心……無論怎麼想,都是我錯了,不用任何人說,我也知道。可是,時光不會倒流,即便我再怎麼悔恨,父君也醒不過來了。我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繼承父君的遺志,好好替他守護這片淨土。”
“你真地想好了?這就是你最終的選擇?”
“仙司,謝謝您今天能來,也謝謝您願意給我一次新的機會。細想起來,這麼多年,我們似乎都沒好好說上過幾句話。我知道您一直怪我讓母后喪命,這份罪我認,而現在,已經不光是母后的昆綾,還有祖父的神王印,父君的菩提精元,都在我體內,他們的意志我必須傳承下來,這是我不可推卻的責任。所以,其實我並沒有選擇,不是嗎?若要我爲了一己之私,而致家族天下於不顧,我……的確做不到。”
世人都以爲白淵公主得天獨厚,萬般光環加身,還屢有奇遇,少年得志,實在讓人羨慕。可誰又清楚,當全族三代人的期望都落在她一人之身,當她不得不揹負起至親鮮血染就的沉重使命時,這諸多的優越又何嘗不是一種枷鎖?
如果能選擇,她大概更願當一個普普通通、無憂無慮的小神仙吧。
白虞突然說不出話了。
也許她一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可仍不死心,還是想來試一試。
“不過有一事仙司說得對,的確是因我識人不明,害死了父君,釀成族內大禍,這件事我逃避不了,也不該逃,我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白淵望了一眼昊正殿前方的神君主位,眸中並無貪戀,有的只是一道堅毅明朗的光,“父君的仇,還有數十位仙君的仇,我會親手去報。在這段恩怨真正了結之前,我不會繼位,我也沒有資格。”
“阿淵!”梵音急了,這仇哪是那麼好報的,“莫要衝動!”
臨光也道:“有什麼事,等繼位大典之後再說不遲。”
白淵只是搖頭:“我意已決。今日難得七仙峰峰主駕臨,也請峰主做個見證,如若此後我有任何不測,神君之位便交由臨光上神執掌,諸位請務必好好輔佐。”
她話音剛落,指尖就凝出一道法印不由分說地注入臨光眉心。
一切來得太快,臨光根本來不及拒絕,就被迫接下了這道命元締結術。
這意味着,一旦白淵身死,她體內的神王印便會自發傳給臨光。
臨光面色大變,陡然屈膝跪在了白淵身前:“請少君收回成命。”
白淵也隨之跪下,跪在臨光對面,她擡起臨光的手:“上神,您值得的。”
臨光一轉不轉地看着白淵,似是想從她的神色中辨出些什麼。
可白淵只有不容動搖的堅定。
梵音實在不曉得事情怎會發展成如今局面,他無奈地將兩人扶起來,轉而問白淵:“真的想好了,非去不可嗎?明明報仇的事,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師尊,我並非衝動,我所說的‘沒有資格’也不是自謙,而是真的。”白淵慘然一笑,“直面封離是我必須邁過的一道坎,而且只能我自己去做,此事不了結,我將終生無法釋懷,我的修爲也將再不會有任何精進,甚至……我會因此生出心魔。”
白淵話說到這份上,其他人又哪還能不明白。
儘管從奉天身死到現在,白淵一直表現得相當冷靜,甚至有點淡漠,就連她一開始的怒急攻心也都是裝出來的。可是,這並不代表她不難過,不痛苦,反而她內心深處所受的創傷其實遠遠超乎想象。她之所以展現出格外沉靜從容的一面,恰恰是爲了掩蓋她骨子裡無法接受自己的事實,無法接受這個錯信敵人的自己,這個害死至親的自己,這個只會給旁人帶來災難的自己。她對自我有譴責,有質疑,有嗔怨,有悔恨,唯獨沒有信任。
直到得知忘疏也不見了,因爲那一戰,他很可能已經消失於這世間。又一個她所愛之人因她而死,那一刻,她對自我的牴觸與厭惡幾乎達到了極限。
她的心境,已經崩塌了……
於修行者而言,心境崩塌是非常危險的事,修爲越高,每一個境界的精進就越難,既考驗悟性,更考驗心性,一旦心性衰微,則意味着魂體勢弱,如此若再強行修習,一個不慎很容易就會走火入魔,輕則修爲大損,重則靈根盡廢。
畢竟大家都忘了,在此之前,白淵本就只是一個未經風霜的孩子。
大家一味地將期許連同修爲一起強加給她,卻沒想過,她到底想不想要,能不能承受。
一直以來,終究是她僞裝得太好,才讓衆人忽視了這一點。
梵音看着白淵,心疼得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他也知道白淵說得不錯,她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必須親手把崩塌的心境重鑄起來,重拾對自我的信任,原諒並接納自己,給過去放不下的執念一個終結。只有這樣,她才能度過這一難關。
而這一切的源頭,便是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