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白淵喝酒這事兒,就兩個詞語高度概括——酒膽大,酒量差。
白淵從小到大可沒少偷酒喝,各大仙府裡的酒大多被她嚐了個遍,誰知酒是越喝越挑了,酒量卻總也不見長,偏偏她還饞酒得緊,以至於每每十喝九醉。今日她又正好是全場的主角,在座是個人都得上來敬她一杯,她還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於是宴席纔剛開始沒多久,她就已經醉得暈暈乎乎了,看人都生了重影。
忘疏實在苦惱得緊,勸又勸不聽,只好幫她把後面的酒擋下。
可即便再加一個忘疏,那也是遠遠不夠的。
白淵公主才成年就已是一人之下的崑崙少君,還繼承了扶桑木木靈和神王印,擁有遠超出她年歲的上清境修爲,如今,更是那個“傳說中的冥主”的義女……這天上地下,怕是再沒有誰比她身上的光環更多的了,大家當然得趁這個機會好好跟她親近親近。
於是,這波祝酒的攻勢眼見越發迅猛起來。
忘疏實在招架不住,無奈之下,只好求助於臨光上神。
臨光是昊正殿殿主,原本招待賓客這類的事兒歸他主管,奈何此人性格孤僻,不大愛說話,默默安排好事務就一個人躲一邊清淨去了。而且他也不喝酒,滴酒不沾。
忘疏求助於一個不喝酒的人能有什麼用?
臨光的好處就是,夠冷,夠硬,說不喝就不喝。
他打白淵面前一站,面無表情地說出一句:“少君醉了,不可再飲酒。”
後面誰也甭想再灌白淵喝上一滴酒,就連她自己也不行。
白淵被沒收了酒杯,無事可做,便賴上忘疏耍酒瘋。她其實並沒有真醉,頂多就是有些頭暈眼花,但意識還清醒得很,所以這酒瘋也就耍得十分有水平。
她歪歪倒倒地撲到忘疏身上,假裝站不穩,摟住他的脖子,一口帶着酒味的熱氣就這麼噴到了忘疏頸邊。她目光迷離,直直注視着近在咫尺的容顏,當着所有賓客的面,膽大包天地表白:“忘疏哥哥,阿淵喜歡你,是唯願與君常相守的喜歡,是行起坐臥盡思君的喜歡。”
場上頓時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
白淵素來真性情慣了,不樂意拐彎抹角。她這些年不知對忘疏說了多少遍喜歡,忘疏卻總當她沒長大,認爲她的喜歡只是對親人的依賴,故而不曾放在心上。可她總愛逮着機會就表白,任何場景都絕不錯過。她相信,日子久了,忘疏早晚會相信她的真心。
忘疏將醉酒的白淵半托半抱在懷裡,半點不敢放手,稍微鬆一鬆白淵身子就往下滑。
在衆人的圍觀下,他臉色分毫不改,唯獨耳朵尖悄悄紅了。
白淵瞧在眼裡,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句:“忘疏哥哥心跳有些快……”
忘疏簡直不知白淵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些調情手段,一時間都說不上什麼滋味兒。他把白淵當女兒一樣養了這麼些年,身份一時半會兒轉變不過來,白淵這話一出口,他頓時有種被自家閨女輕薄了的感覺,還真是……相當的怪異。
“阿淵,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忘疏哥哥,你好像耳朵紅了……”
“沒有,你看錯了。”
“還有臉也紅了……”
“胡、胡說。”
“說話也結巴了……”
“咳,你到底醉沒醉?”
“唔,醉了……”
“那還這麼多話。”
白淵身子軟軟地,一點使不上力,全靠忘疏攙着。兩人正往外走,剛要踏出殿門的時候,就見白淵突然一把捂住額頭,神色痛苦地蹲下了身。
忘疏嚇了一跳,趕忙摟住人問:“阿淵,怎麼了?”
白淵腦袋裡一陣劇痛:“我、我頭疼……”
忘疏蹙起眉:“頭疼?怎麼回事?我看看。”
白淵勉強擡起頭來,一隻手還緊緊捂在上面。可忘疏卻透過她的指縫,瞧見她眉心生出了一道閃着紅光的印記,看上去像是……一朵菩提花。
白淵怔了一怔:“菩提花?那不是我父君……”
電光火石一剎那,她猛地反應過來:“不好!父君出事了!”
白淵前腳纔剛邁出去,就看見昊正殿方向陡然竄起一陣巨大光束,白色光華盈盈不竭地從裡面涌現出來,伴隨着一股無比龐大的清正之氣。與此同時,包圍在神清宮外側的建脈靈源七仙峰上也起了感應,同步射出一片遮天蔽日的純淨靈華。昊正殿上方的光束與七仙峰上的靈華甫一相撞,立馬化作一道白色閃電飛快迸逝,下一刻就鑽進了白淵眉心。
白淵登時整個人被一股充盈浩瀚的道法所籠罩,身不由己,想動也不能動。
外面動靜太大,淨心殿裡的一衆仙君都已紛紛聞聲而至。
大長老梵音見了白淵的情況,當下臉色大變:“這是……神君之位傳襲了?!”
臨光比他反應更快,身影一晃就直接落去了昊正殿。
梵音也來不及解釋,匆忙追上。
在場還有不少仙君見了兩人的神情,遲疑片刻,也都一併跟了過去。
只有忘疏和少數幾個不願摻和這事兒的人,尚陪在白淵身邊。
神君之位既然傳襲,哪怕白淵不願意,也不得不接受,她必須待這陣七仙峰靈脈反哺徹底完成,才能重獲自由。可這短短的片刻時間,於她卻是度日如年。
父君,父君,您千萬不能有事……
她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一遍遍地跟自己說,亞父是他的親人,不會傷害父君的。
可那滴眼淚,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神君之位會傳襲,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上任神君已歿。
她清楚得很,可她不願相信。
七仙峰的靈脈發生如此異動,將正在閉關的七仙峰峰主白虞也驚醒了。白虞二話不說直接化光而來,降臨在白淵身邊。她看了一眼白淵的情況,伸出手掌,手上蔓延出無數細細密密的紫藤,將白淵和她周圍的靈光全部包裹起來。不多時,那靈光就悉數內化,進入了白淵身體。白淵算是完全吸納了七仙峰靈脈裡的力量,自此以後,她對整個崑崙墟的靈元流轉之勢將瞭若指掌,她的修爲也將再上一個新的境界。
可白淵完全高興不起來,她甚至已經急哭了,纔剛剛能動,就直奔去了昊正殿。
白虞冷冷看着她離開的背影,一句話也沒說。
忘疏知道白虞對神清宮裡的所有人都沒有好臉色,她現下能過來幫白淵一把,已經是看在白淵故去的母后白藤仙司的面子上,於是匆匆道了聲謝,便準備去追白淵。
白虞卻將忘疏留下:“兩百多年前,阿淵從外界回來,我問過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是你替她回答的,說她跟着鳳君在九重天修行,所以一回來就境界大漲,是也不是?”
忘疏垂下頭,沉聲道:“是。”
白虞冷冷瞥了他一眼:“我當時不信,可你讓阿淵對你使出了鳳凰真火。”
忘疏一時沉默。
白虞說:“現在你的答案呢?她到底去了哪兒?”
忘疏咬了咬牙:“冥界,她在冥界住了六十年,得了冥主的一滴心魂血。”
白虞忽然揮出一條藤,直接抽在忘疏臉上。
忘疏不躲不閃,面上頓時多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後面的仙君們見了這一幕,猶猶豫豫地不知該不該上前幫忙,可這畢竟是崑崙墟的家事,具體情況他們也不清楚,又怎好多說什麼,索性都各自退後散開了。他們萬萬沒想到,只是來參加一個小公主的成人禮,卻發生了這樣多繁亂複雜的事。
白虞又問:“那你是什麼?鳳凰真火不是阿淵的,而是你的吧。”
忘疏眸子垂得更低了:“我不能說。”
白虞冷哼一聲:“你是九重天的人,雖然從出生起就住在崑崙墟,可你的心不在這兒。”
忘疏並不否認,只道:“我對阿淵沒有惡意,我不會害她。”
白虞反手又抽了他一鞭:“你以爲你對她的袒護縱容就是爲她好?因爲你,她引狼入室,害死自己的父君。阿淵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嗎,冥主封離是什麼人,他的心魂血是那麼好要的?我當時就知道不對勁,可你,爲什麼要替她隱瞞!”
忘疏無言以對,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解釋。
白虞動了氣,看忘疏的眼神都變得狠厲起來:“阿淵護着你,是因爲她堅信你對她好,如果叫她發現,你是崑崙墟的叛徒,你說,她還會不會喜歡你?忘疏仙君,你好自爲之。”
而此時的昊正殿裡,已經是一場一觸即發的生死決戰。
白淵趕到的時候,梵音跟臨光已經召集了萬衆仙司仙將,把昊正殿裡裡外外全部包圍起來,併合衆人之力開啓了神清宮最強的防護結界,防止封離逃跑。現在這裡就是個密不透風的超大仙牢,迄今爲止,還沒有人從神清宮的結界裡成功逃脫過。
只是,他們這次面對的敵人是封離,一個存在於傳說中的最強先天神。
而崑崙墟中可堪與他一戰的蒼朮神君早已仙逝,就連奉天神君,也都歿於他手。
誰也不知這場戰爭一旦開始,會有什麼結果。
白淵衝開包圍圈進來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奉天安然沉眠的樣子。
他好像只是睡着了,面色平靜,躺在封離腳邊。可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靈力,就連丁點殘餘都不剩,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和一張慘白的臉。
“父、父君……”
白淵倉惶地喊了一聲,半個時辰前還有說有笑的奉天,已經再不能迴應她了。
她腦海裡一片空白,好像根本無法消化眼前的場景。
“父君,阿淵來了,您醒醒……”
她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過去,失了神一般。
梵音怕她靠得太近會有危險,想把人拉住,卻被臨光制止了。
臨光衝他搖了搖頭,兩人相顧不言。
“父君,您是不是怪阿淵不懂事,總讓您操心?以後不會了,我會乖的……”
腳下突然踩到什麼,白淵愣了一下,低頭去看,是一支雕成藤纏樹模樣的金步搖,金步搖上墜着靈光流轉的血靈玉。血靈玉是崑崙十聖器之一,竟被拿來做飾物了,着實太過奢侈。可作爲神君大人送給自己閨女的成人禮,又十分合適。
白淵一腳踩上,金步搖就有些變形了,她連忙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整理。
理着理着,她眼眶就紅了,然後再也抑制不住,發了瘋似的衝出去,撲到奉天跟前,將人緊緊抱進懷裡,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手下源源不斷地把靈力灌進奉天身體。
可奉天的靈丹已經被封離取出,白淵就算輸入再多靈元,也毫無用處。
奉天已經死了。
靈丹離體,魂元消散,死得乾乾淨淨。
她最敬重的亞父,毫不留情地殺了她最親愛的父君。
而這個局面,正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突然感到一股無處排泄的痛苦和憤懣,還有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悔恨,幾乎要將她的五臟六腑都填滿,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團蓄滿無盡力量的滔天業火,等到徹底爆發的那一刻,不光要燒盡周圍的一切,更要燒得自己粉身碎骨!
“啊——父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