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淵打小沒有母后,聽說白虞與她母后模樣相似,便總想着與白虞多多親近。誰想白虞是個冷美人,又對神清宮素有嫌隙,從不肯踏足半步,白淵若想見她,只能主動往七仙峰跑。
那時奉天刻意避着白虞,臨光也不敢主動招惹,至於梵音,在白虞大鬧神清宮婚禮時曾對她出過手,更是不得她好臉色,如此下來,能陪白淵上山的就只剩一個忘疏了。但忘疏畢竟不是萬能的,沒辦法時刻陪在白淵身邊,這便有了一回,白淵獨自上山的經歷。
她那會兒尚還年幼,基本法術都沒學好,更加不會飛,只能邁着兩條小短腿一步步走着去。以往有忘疏在,都是眨眼就到了璧遊宮,白淵根本沒看清過路,自然也不曉得七仙峰各峰之間的地勢有多複雜。這回輪到她獨自一人,結果在山裡沒轉兩圈就暈了頭,找不到方向了。
她心裡害怕,腳下一個不留神踩空,掉進一個大洞裡。
那是白淵人生中最恐懼的場景,因爲那地洞竟是一個隱蔽的大蛇窟。
窟裡爬滿了五花八門的毒蛇,層層疊疊地糾纏在一起,地上,牆上,頂上,全是這種蠕動的、溼滑的軟骨生物,而她掉下來正好壓在遍地的蛇身上,被壓的毒蛇扭頭就在她手上、腿上狠狠咬了好幾口,傷口先是一陣刺痛,隨後就麻木得沒了知覺。
白淵被圍困在蛇窟裡,跑又跑不了,半邊手腳還因爲蛇毒動彈不得,只能等死。
她眼睜睜看着一波又一波口吐信子、目露兇光的毒蛇朝她逼近,緩慢地繞着她爬行,先是一條、兩條纏住她的腳踝、小腿,然後越來越多的蛇蜂擁而至,沿着她的大腿不斷往上攀,一點點裹住她的手臂、腰身,再到胸口、脖子……
她感到一股鋪天蓋地的冷冰冰的觸感,像潮水一樣蝅噬而來,將她侵吞殆盡。
白淵雙目圓睜,呼吸困難,眼淚爭先恐後地砸下來,全身戰慄不止,嘴裡卻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因爲她正死死咬緊牙關,嘴脣憋得青紫也不敢張嘴,生怕這些恐怖的東西會從她的口裡鑽進去,撕咬她的內臟。
她嚇得慘無人色,幾乎窒息,腦子裡一片空白。
幽暗的洞窟中,只有閃着瘮人磷光的滿地毒蛇,和環伺周遭的“噝噝”聲。
有那麼一瞬間,白淵感覺這副魂魄好像已經脫離了肉體,有另一個“她”正飄在空中對身處深淵的“她”冷眼旁觀,無動於衷。
這是她第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若非忘疏及時趕來,也就沒有現在的白淵了。
那時的忘疏,當真就是她黯淡無光的世界裡,唯一照進來的光亮。
她的恐懼與絕望,都因他的出現而驅散。
彼時,那人白衣飄飄,風神雋永,只一眼,就撞進了她心裡。
他說:“阿淵不怕,有哥哥在。”
然後將她抱在懷中,一拂手,替她化解劇毒,又一個法術,除去身上疼痛。
她便再也忘不了,那個溫暖的懷抱,和讓人安心又迷戀的溫柔。
也是自那刻起,她將忘疏偷偷藏進了魂識深處,藏在最安全、最不可動搖的地方。
多年以來,無人可及。
如今再提起這段過往,白淵雖然着詞不多,內心卻仍是泛起了不小的波瀾。
姬塵晏聽完,手頭安撫的動作頓了一頓。
“那你的忘疏哥哥如今在……”
白淵眼簾微微一顫。
“大概,已經不在這世間了吧。”
就算還在,也終不是當年的忘疏了。
姬塵晏聞言默默收了口,沒敢再多問,這個話題顯然讓人傷感。
“抱歉。”
白淵倒是不太在意,畢竟過去這麼長時間,最難熬的日子她都一個人撐過來了。
只是,在這逐漸被黑夜籠罩的日暮黃昏下,她就是覺得有些冷,心裡空落落的。
於是不自覺抱緊了雙臂,頭埋在膝蓋中間,身體蜷縮起來。
姬塵晏見了,默不作聲地把外衣脫下,披在白淵身上,替她遮住那一身的狼狽。隨後,他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從懷裡掏出一個不足巴掌大的錦盒,擱到白淵手裡。
“送你個禮物。”
錦盒觸手有些涼涼的,白淵好奇,想打開,卻被姬塵晏按住。
“這禮物比較特別,你想好,如果打開了就必須接受,不準反悔。”
“裡面裝的什麼?”
“一種藥材,金貴得很,開盒即化。”
這意味着,如果白淵收下禮物,就必須第一時間服下這味藥。
姬塵晏不肯說這藥是做什麼用的,但看他的樣子,應當是藥毒宗的寶貝之一。
平心而論,她與姬塵晏才相識兩天,倘若姬塵晏想在這藥材裡動什麼手腳,她是難以察覺的。但此情此景下,她卻是莫名地想要信任他。
“若是我不收呢?”白淵順嘴一問,調侃成分更大於試探成分。
姬塵晏自然也曉得,無所謂地笑笑:“那我還賺了,這寶貝天下獨此一份,我本就捨不得。”
說着就要伸手拿回錦盒。
白淵連忙將盒子護住。
“所以纔不能便宜你,說了送我那就是我的了。”
姬塵晏眨眨眼:“你當真收下?”
“那是自然。”
“不怕我別有用心?”
“你有麼?”
“額……沒有。”
“所以,我有什麼好怕的。”
姬塵晏掩嘴笑了:“阿淵這般性子,當真是少見得緊。”
說過,他不再猶疑,指頭在盒子上搗鼓一陣,不多久,盒蓋就應聲而開。
裡面裝的卻並非他說的藥材,而是一條指甲蓋大小的小白蟲。小白蟲被一堆白色細絲團團纏在錦盒中間,一動不動,細絲隱隱冒着寒氣,跟傳聞中的冰蠶絲有些異曲同工,連帶着整個錦盒都是冰涼冰涼的,小白蟲就像裹在一堆冰絲裡,結了凍似的。
白淵看得毛骨悚然,本能地就想後退。
她因着怕蛇,連帶對一切軟骨蠕動型生物都深感厭惡。
姬塵晏看出她的退意,連忙一把抓住她的手,將手指往錦盒邊上一送。
白淵都沒來得及拒絕,指尖就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小白蟲,頓感一陣溼滑黏稠,又是冷冰冰滑溜溜的,那滋味跟碰到毒蛇沒差幾分,相當地不好受,白淵禁不住汗毛倒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尚不待她抽手,小白蟲已經瞬間粘到了她的手指上,眨眼功夫就融化成一縷白煙,憑空蒸發了,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白淵吃了一驚,忙將手掌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也瞧不出什麼名堂。
“這是怎麼回事?”
姬塵晏險些被她的反應逗笑,假裝咳嗽兩聲以示正經。
“天株纏是天下至寒之物,碰到人的體溫就會融化,寄生到血液中。我擔心你害怕蠱蟲,才騙你說是藥材。不過換句話講,天株纏也能算是藥,你體內有了它,不光可以百毒不侵,以後所有的蛇蟲鼠蟻見到你都會繞道走,你便不用再懼怕那些毒物了。”
白淵:“……”
竟會讓人百毒不侵,還是所有蛇蟲鼠蟻的剋星……
這答案,有些超乎白淵意料了。
她私心覺得這禮物太過貴重,自己受之有愧。
姬塵晏偏着頭看她,知她所想,便道:“你救我一命,我將自己贈予你都不爲過,更何況一件身外之物。你就別多想了,總歸我打小與毒爲伍,天株纏於我也沒多大用處。”
白淵抿了抿嘴,心裡的感觸一時難以言喻:“那就……多謝了。”
她輕微側目,兩人的目光便正正對到了一起,一絲微妙的情愫飄蕩開來。
這會兒白淵身上披着姬塵晏的外衫,兩人又並肩挨着,加之四目相對,情景竟要比方纔更加親近幾分。拋開過往不說,至少在這個當下,兩人皆是有所動容了。好在白淵經歷過不少大場面,不至於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般嬌羞無措,她不着痕跡地移開視線,話題轉去別處。
“雖然毒物傷不到咱們,但此地陣法重重,還是要多加小心。我瞧你剛剛破陣的手法,像是對奇門之術十分熟悉,可是懂得這陣裡的玄機?”
說到正事,姬塵晏也斂了斂神,正色起來。
“的確略懂一些,贈我這把古劍的故人便是奇門術的行家,她也算我半個恩師。此地我仔細查看過,佈陣較爲複雜,除了以常規八卦術起陣外,陣中還結合四象消長對應的五行生剋變化,衍生出不同法門的新陣型。若我沒猜錯,這林中一共設有四大奇門陣,四陣陣眼互爲生死門,須同時擊破四處陣眼方可破陣而出,否則就會像我方纔那樣,破除其中一陣只是調轉空間,陷落另一陣,永遠在四道陣法裡打轉。”
白淵一進來就被蛇大軍追着跑,還沒空研究陣型,聽姬塵晏這麼一說,也就明白了。
怪不得連她都沒能及時察覺陣法存在,原來用的是相生相剋的連環陣。
這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操縱得了的,背後佈陣者必是個中高手。
姬塵晏能看出這一點,可見他的陣法造詣也不淺。
“我們只有兩個人,要同時破除四陣還得想點辦法,首先要尋到四處陣眼所在。”
“我先前所處的方位是南,南明離火,對應朱雀陣。我破陣過來踏鬥牛雙星宿位,行陰而柔靜之法,以水克火,入北方位,所以現下應該在玄武陣中。但實際上,我發現我們所處的卻是東方青龍陣,說明四象陣已經藉助空間變換實現了五行逆轉,陣法倒施。”
“也就是說,陣中的方位都是逆行的。起初是在南方,朱雀陣,火屬性,行鬥牛雙星宿位,入東方……那青龍陣內,當以金斷木,踏奎婁雙星宿位,行肅降功法,破陣即可入北方位,玄武陣;玄武陣內土圍水,土屬中,中段擁帝位,走紫微星垣,行厚德載物之功,破陣則入西方位,白虎陣;紫微星垣以中正之氣立於本土,所以破陣的關鍵是中土位。”
“不錯,居中土位以陽爻定乾坤,再聚四陣生門與中土位成五行陰陽之卦,於正午子時陽氣最盛一刻,同時破壞四處陣眼,連環陣則不攻自破。”說到這裡,姬塵晏言辭一頓,“只是,若要中土位與四陣陣眼呼應而破,至少也需五個人同時運動。”
白淵託着下巴若有所思:“倒也未必,雖然麻煩些,也不是不能辦到。”
一切陣法基於陣眼,以陣眼爲核心布開、休、生、傷、杜、景、死、驚八門,陣眼既是陣法最隱蔽的所在,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只要能在陣眼裡預先埋下某種功法,到正午時分在中土位上將陣眼裡的功法一起引爆,就能達到破陣的效果。
姬塵晏在腦子裡快速搜刮一輪:“就我所知,江湖上唯一能做到封印內勁、定時爆發的武功,只有沉沙宮的傷情掌。傷情掌是靠內力強弱決定掌勁爆發的時間,並不能做到絕對精準,況且,這門武功是沉沙宮宮主的不傳絕學……”
白淵一面點頭,一面轉着眼珠子:“或許,我的須彌指也可以一試。”
近年來,白淵的修行境界不斷提升,前不久剛感悟突破,邁入上清境七品。而她的實力,卻可以媲美上清境八品乃至九品大圓滿的高手,因爲她修行的是戰力巔峰——武道,倚靠的就是不斷磨礪的堅韌心性和對武學永無止境的追求探索。
須彌指是白淵自創的一門武道絕學,基於瞬間爆發的強大寸勁而克敵制勝,分爲靈力和內力兩種,靈力可一擊穿透修行者靈府,內力可頃刻震碎習武者經脈,都是殺伐甚重的招式。當初白淵創下此招,是爲從某個殭屍橫行的小世界裡保護當地生靈。事後回到崑崙墟,她覺得這指法過於兇殘,於是又反覆琢磨,演變出另一種打法——將強大內勁匯聚於指力中,指法入體後內勁凝聚不散,隱而不發,以此壓制對手功體,除非強行突破纔會重傷。
所以,要預先埋下功法並不難,但難就難在,如何才能嚴絲合縫地掌控內勁爆發的時機。
一時間,兩人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