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難捨難分

淮久原本以爲,“冥主有兒子”這一事實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就封離那副寡情淡薄的模樣,居然還能跟人生兒育女,簡直稀奇!所以這一定是事故,是意外,並且以後絕不會再有!

可她哪能想到,這才時隔多久,封離竟坦坦蕩蕩地“又多了一個兒子”!

關鍵是,寒徹居然比玄夜年紀還大!

說好的“無愛無恨、無慾無念”呢,說好的“高冷美人”呢……難不成,她這麼多年都跟了個冒牌的冥主麼?呵呵,果然還是自己太天真了……

封離倒是一貫地面不改色,彷彿憑空生出一個長子是多麼正常的一件事。然後,他又淡定自如地取出兩滴心魂血,就跟隨手丟出兩根頭髮絲一樣,輕輕鬆鬆地丟給了白淵跟玄夜。心魂血進入兩個孩子眉心,不多時就完全融入他們體內,消失不見。

淮久:“……”

敢情心魂血這種東西,是能就這麼隨便用的?!

淮久覺得自己都要開始懷疑人生了。

心魂血遠不同於一般的靈元和血,而是凝鍊每個人畢生修爲之精髓所成,潛藏於各自的心魂深處,只有修行到足夠境界的人才能將心魂血煉化而出。尋常人煉化一滴已是不易,且會對自身修爲有損,先天神因神力強大,心魂血的力量又比一般人要強上許多。冥主封離的一滴心魂血,該是有多珍貴啊,常人連想都不敢想,他自己隨便一揮手就拿出來兩滴,雨露均沾,誰也不偏袒。該說他大方呢,還是說,這就是先天神的格調?

封離絲毫不在意,給出心魂血是爲了讓兩個孩子自由出入雪染春秋,順便幫他們增加點修爲,末了他纔對寒徹說:“帶他們進去吧,什麼時候修煉好什麼時候放出來。”

寒徹行了一禮,一言不發便將兩個孩子帶走了。

直到禁地入口完全關閉,淮久才終於戰戰兢兢地回過神來。

她石破天驚地問出一句:“您老實告訴我,除了這個,您還有沒有其他私生子?”

封離沒有理會,直接轉身走了。

淮久寸步不離地跟着:“或者說,您外面到底還有多少女人?”

她一邊走又一邊反思,人間話本里這個問題貌似都是由正宮妻子問的,她又不是,這麼問好像確實有些不妥,怪不得冥主不想回答。

“冥主,我還有一個問題。”

“如果是白淵的事,不必問了,時機到時你自會知曉。”

“可……好吧。那您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方纔那樹是個什麼情況。”

“扶桑木,世間獨此一株。”

扶桑木?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淮久在心裡默唸了兩遍,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已故蒼朮神君的本體嗎?!

雪染春秋,境如其名。

當漫山遍野、終年不敗的花海,被谷中的萬古積雪所覆蓋,繁花似玉,白雪枝頭,那場景當真美得動人心絃,映入眼簾只餘滿世界純白無瑕的空靈與幽靜。

寒徹帶着白淵與玄夜從無邊的雪地上走過,停在一片掛滿霧凇的楓樹林裡。

兩個孩子凍得瑟瑟發抖,寒徹卻說:“以後你們便在此修行。”

白淵與玄夜再次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默契,同時回道:“這裡?!”

寒徹:“這裡。”

白淵:“……”

玄夜:“……”

雪染春秋裡的歲月是極端的冷寂,極端的枯燥,極端的苦寒,再加上一個冷冷冰冰、從來不苟言笑的師父寒徹,使得這地方几乎快成了煉獄深淵。對於半大的孩子而言,越發是一刻也待不下去,只想要儘快逃離纔好。

但白淵跟玄夜僅僅呆了五天,就適應了,並能跟隨寒徹的節奏快速進入狀態。

不曾想,這五天的狀態,一晃眼就持續了五十年。

五十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在漫長的千萬年歲月裡不值一提,但也足夠讓潛心修習的孩子們得到飛躍式的成長,尤其是這兩個得了封離的心魂血、本身又天賦極高的孩子。

這期間還發生了三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件是玄夜有了屬於自己的靈器,一口通體銀白、只劍鋒周邊紅芒閃爍的長劍,三尺九寸,三指並寬,劍身銘“無妄”二字。

聖劍無妄,與兇劍泣生、仁劍昆吾並稱先天三大名劍。

兇劍泣生是戮神曇華的隨身佩劍,在曇華身死道消後便消失無蹤了,六界至今仍有人在尋其下落,卻終不可得。仁劍昆吾機緣巧合落入青羲天帝之手,奉於九重天的凌霄宮內。而聖劍無妄,因劍內凝聚古今三千劍魂,劍意無可駕馭,相傳已被封於“先天不入之地”——恆古陰跡中,縱是一干仙體神格者,對恆古陰跡亦是敬而遠之,不敢冒犯,故聖劍無妄隱世不出已有近萬載之久。

淮久看到無妄劍的第一反應是:自家冥主大人定是去闖了那恆古陰跡……

萬萬沒想到,封離下一句便交代玄夜:“我當年封印它時順道將劍意一併封了,眼下威力不足本身十之一二,你且帶着,有朝一日悟了何爲‘無妄’,自可將劍意解封。”

淮久於是又知道了關於冥主的一個秘密——原來無妄劍竟一直是被冥主封印的。

可憐那恆古陰跡號稱“先天不入”,神佛皆懼,卻偏能叫封離出入自如。

第二件是淮久爲了檢驗兩個孩子的修行成果,特意向封離討來進出禁地的方法,再叫無晝扮成個刺客光明正大去刺殺少主。

結果,兩個孩子根本沒怎麼打,因爲寒徹一來就將他們護在了身後,護得嚴嚴實實。於是無晝不得不跟寒徹對上,兩人對決了一天一夜也沒分出勝負,寒徹的功力就像無底洞似的,不論無晝怎麼攻擊,兩人總維持在一個旗鼓相當的水平上。也正因爲這一戰,白淵跟玄夜更加堅定了一點——自家大哥只是不愛說話,性子冷清,對他們卻是掏心掏肺的好。

一直到很久以後,有人這樣評價寒徹:此人面冷心更冷,不執著善惡,不糾結生死,唯獨骨子裡一絲絲熱度,都給了心尖上屈指可數的那幾個人。

第三件是白淵跟玄夜“私定了終身”。起因是兩個孩子在雪染春秋裡太過無聊,修行練功之餘,實在沒什麼事可做,就趴在雪地裡堆雪人,然後互相傾訴各自的小秘密。

玄夜說,其實他最愛的人就是父王,不管父王有多兇,他都把父王當成自己的榜樣,是他要用一生去追趕的目標,所以他一定要好好修煉,不讓父王失望。

白淵說,她其實知道母后是因她而死的,所以族裡有人不喜歡她,比如白虞仙司。可她只能裝作不知道,她要讓自己每天都活得開開心心的,這樣纔對得起母后的犧牲。她也知道父君並不怪她,但她自懂事以來,就始終覺得愧對父君,這份愧疚使得她沒辦法跟父君走得太親近。所以她最喜歡的人不是父君,而是忘疏哥哥。忘疏哥哥從小陪伴她、照顧她長大,是天底下最最溫柔的人,好多小仙娥都在背後偷偷說想嫁給他。

玄夜就問,什麼是嫁呀,爲什麼要嫁呢?

白淵想了想說,大概是嫁了就能一直在一起吧。

玄夜連忙表態,那我也要嫁給小姐姐你。

白淵思索了一番回,也行,本來我是想嫁給忘疏哥哥的,如果你要嫁給我的話,那我們就三個人一起吧。

玄夜於是歡呼雀躍地在白淵臉上親了一口,事情就此定下。

白淵跟玄夜在雪染春秋修行大圓滿後,終於能回到幽冥宮,搬回他們原先住的屋子裡。

兩個孩子的修爲境界早已大有突破,身子也脫胎換骨了一般,但心性絲毫沒變。

白淵還是一如往常地愛折騰,玄夜還是勤勤懇懇的小跟班。

可白淵在外面遊蕩太久了,一天夜裡,昆綾突然開始閃爍示警,嚇得她一個鯉魚打挺就從牀上跳了下來。

玄夜被動靜驚醒,一眼就看到那閃着白光的藤鞭:“怎麼回事?”

白淵手忙腳亂地把昆綾捧起來:“不好,我得回去了!這是我跟忘疏哥哥約好的信號,昆綾裡面藏了一縷他的元神,如果我有危險的時候,忘疏哥哥那邊就會有所感應,這縷元神也會替我擋去一劫。相反,如果忘疏哥哥有緊急的事,我這邊也會示警。”

“那是忘疏哥哥有危險嗎?”

自從玄夜跟白淵和忘疏三個人約定終生後,他就把忘疏也當成了自家哥哥。

“應該不會,忘疏哥哥呆在神清宮裡能有什麼危險,我覺得,十有八九是父君要發現我偷跑的事了,忘疏哥哥這是叫我趕緊回家呢!”

玄夜一聽,立馬說:“我也要跟你一起回去!”

白淵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不肯:“好嘞,明天我們就去跟姑姑說!”

第二天一大早,孩子們就跑去找淮久了。

結果自然是不行的,就算淮久自己沒意見,她也不敢違背冥主的禁令。

孩子們不死心,又去找了封離。

可惜封離正在閉關,不見人。

他們便去城主府找寒徹,一見面就一邊一個拉着寒徹,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了。

寒徹本身是個跟封離一樣孤僻的性子,尤其是人生的前半段都關在雪染春秋那麼個終年風雪的地方,身邊也沒個能說話的人,所以剛開始他跟孩子們一起練功的時候,如非必要基本不開口,經常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兩句話,白淵形容他“像個漂亮的冰雕”。

但近些年下來,白淵實在太活潑了,總是沒心沒肺地,玄夜又生性開朗,被白淵帶着說話做事也沒個顧忌,倆孩子湊一堆,在雪染春秋裡實在沒啥好玩,便只能抓着寒徹一起鬧,畢竟寒徹住的時間長,肯定知道很多他們不知道的地方。

寒徹教人修行練功可以,帶孩子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完全沒想過,爲什麼小孩子會有這麼多天花亂墜、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爲,他對白淵跟玄夜的各種“出格”舉動,在數目達到了一定量級後,終於難能可貴地生出了一點點好奇。

好奇逐年累加,這人也就慢慢有了熱度。

長此以往,他那顆被禁地裡千年不化的霜雪冰封的心,總算重新鮮活起來。

因着倆孩子的功勞,現在的寒徹,冷則冷矣,但畢竟像個“人”了。

寒徹自然也清楚冥主的禁令,他雖然勉強有了人氣兒,但指望他說話委婉含蓄那卻是不可能的,於是他的下一句話仍是:“不行。”

白淵嘟囔着嘴問:“爲什麼?”

玄夜也不甘示弱:“我想去!”

寒徹沒啥情緒波動,還是那句話:“不行。”

倆孩子還想據理力爭,寒徹就又補充了一句:“冥主說過,玄夜不得離開冥界。”

寒徹一向喚封離爲冥主,從未喊過一聲父王。

孩子們一聽大家的回覆都如此果決,毫無商量的餘地,心裡估摸着也知道此事行不通了,互相巴巴地對視一眼,突然就抱在一起哇哇大哭起來。

白淵說:“嗚嗚,小夜我捨不得你!”

玄夜說:“嗚嗚,小姐姐我不想你走!”

兩人相擁着一通哭訴,白淵看玄夜比自己還傷心得厲害,又想到他從出生起就沒看過外面的世界,好不容易跟自己一起開開心心生活了幾十年,以後又要一個人呆在這孤寂無趣的地底了,頓時好一陣心疼,一邊抽泣還要一邊騰出手來安慰玄夜,輕輕拍着他的背說:“小夜乖,不怕不怕,姐姐不會丟下你的。”

玄夜聽了這話越發委屈,淚珠子都快串成一條線:“我不喜歡冥界了,不喜歡父王,也不喜歡姑姑跟哥哥,我只想跟你一起。小姐姐,你帶我走好不好?”

寒徹適時插進來一句:“她帶不走你。”

玄夜於是哭得更大聲了。

屋頂上,無晝神情憂鬱地問淮久:“冥司,您不下去勸勸少主嗎?”

因爲怕倆孩子衝動下又闖出什麼禍,他們離開冥司府後淮久跟無晝就一直在身後跟着。

淮久涼颼颼地瞟了無晝一眼:“你是嫌他們還不夠惹我心煩嗎?好不容易把這燙手山芋丟出去,我現在下去那就是沒事找事。”

無晝覺得這樣小少主有點可憐,可他也說不上話,只好默默地不出聲。

淮久雖然鐵石心腸,但眼見手把手養大的小崽子哭成這幅沒出息的樣子,心裡還是有點不舒坦,便又不陰不陽地抱怨了句:“是他爹不讓出去的,我有什麼辦法……”

解鈴還須繫鈴人,最後還是白淵想法子勸好了玄夜。

白淵臨走前鄭重其事地對玄夜說:“你好好呆在這裡,快快長大,等我成年了就來娶你,到時候,我跟你還有忘疏哥哥我們三個再也不分開!”

這之後,白淵成年的日子就被牢牢刻在了玄夜心尖上。他日盼夜盼,就盼着小姐姐成人禮一過就來娶他,接他出去。彼時誰也想不到,在白淵成人禮當天,會發生那個顛覆六界局勢的重大變故,這一變故也讓曾經青梅竹馬的兩個孩子徹底陷入一場盤根錯節的亂局,被剪不斷的愛恨恩怨所糾纏折磨,一生不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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