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術丟下後面傳來的哀求聲,穿過陰暗的過道,一路狂奔着跑出了趙裕家的大門,跑到了大街上。
黎明前的黑暗,沒有一絲風,街道兩邊高大的建築羣裡有幾扇窗戶透出朦朧的燈光。街燈把楊術的身子拉得老長,背上的嬰兒沉沉睡去,黑駒跟在楊術的後面,腳掌接觸地面發出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特別地響亮。
在街的拐角處,一個烤煎餅的中年婦女已經生起了爐子裡的火,煙霧在燈光下面有股氤氳的氣靄。邊上的男子或許是她的丈夫,夫婦倆正小聲地說着話,聲音細細的像他們烤出的煎餅上的小芝麻。
楊術感覺自己像剛從地獄裡逃出來似的,衣服襤褸,身上負擔沉重,此時突然看到人間如此親切的場景,他的內心涌出了無法言喻的溫暖,活着是有色彩的,死亡完全是黑色的,生活着,多美好!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抱着兩個嬰兒,楊術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直接報警嗎?楊術想起自己的夥伴趙裕,毫無疑問,楊術一旦報警,警察立馬會帶走趙裕的父母,那趙裕以後的生活該怎麼辦?不報呢,他如何把兩個嬰兒還給他們的父母,又如何交待自己是怎樣找到嬰兒的下落的呢?
楊術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着,背上和懷裡的嬰兒也許是被折騰夠了,沉睡後輕微的呼吸讓楊術的內心再次涌出一股暖流,黑駒也彷彿像瞭解自己的主人陷入了兩難境地裡似的,一聲不響地跟在楊術後面四處轉悠着。
遠處有個警察在走動,沿着灰白的水泥外牆,他威嚴的制服在燈光下像一顆堅硬的亮點。楊術幾乎要朝着他走過去,但當警察穿過幾輛停放在街邊的車輛,正朝着他拐過來的時候,楊術突然一個轉身,走出了警察的視線。
對面又走來了兩個女孩子,見到楊術衣服不整地挎着兩個孩子在街上鬱郁獨行,向他投過來了驚惶迷離的眼光,接着像見到怪物似的加快了速度,還不時地回頭張望,楊術低頭看看自己,樣子的確有些嚇人。
天逐漸亮了起來,街上的人羣也多了起來,他們有的緩緩而行,有的形色匆匆,但經過楊術旁邊的時候,總會對他投來異樣的眼光,楊術感到不自在極了。
不覺中,楊術來到了市公安局的大門口,他開始在大門外徘徊起來,他知道,自己一走進這道門,立刻就要給一個家庭帶來極大的不幸,可是,不走進去呢?又會給兩個家庭甚至更多的家庭帶來不幸,最終,楊術邁着堅定的步履走進了公安局的大門。
自從楊術報了案,連日來他一直忐忑不安,茶飯不思,睡覺輾轉反側,他知道這樣做是正確的,但他始終感到對不起自己的夥伴趙裕。
不過幾日,楊術被法庭傳訊作爲證人出席,審判廳裡,楊術站在證人席上,他感到自己的思維一片混亂,他被動地隨着審判長的提問而一一作答着,恍惚中,他看見了趙裕的父母低垂着頭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他還看見了趙裕那張蒼白而英俊的臉以及他向自己投來的怨怒的目光,還有臺下的聽衆驚異的表情和嗡嗡的議論聲。
走出審判廳,楊術甚至不知道趙裕的父母究竟遭到如何的處罰,他只是隨着人流目光在人羣裡尋找着,可是,他沒有看見那張他熟悉的臉。
回到家裡,楊術感到特別地虛弱無力,楊生和蓉蓉一個勁地開導着他。
“孩子,你的做法是正確的,你別這樣一直沉默不語,趙裕的父母本應受到法律的制裁,他們罪有應得。”
“如果沒有你,他們有朝一日也會得到這樣的結果,你就不要自責,這樣對他們一家人也有好處,他們不都獲得了最終的解脫了嗎?”
“你看,你應該高興纔是,你一個人就幫助了他們家破了咒,你還是他們家的功臣呢!”
無論父母如何的勸導,楊術始終一言不發,他默默地進入自己的房間,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又看見了趙裕那張幽怨的臉,耳邊突然就響起趙裕的叫喊聲起來,“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出賣了我的父母,你真是陰險狡詐的小人!”聲音像水的漣漪,一圈泛着一圈,在楊術的耳邊綿延不絕。
楊術不知道在自己的屋裡睡了多久,只知道醒起來的時候,屋裡有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小牀上,黑駒也彷彿特別地疲倦,此時正在它的小牀下熟睡着,鼻子裡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家裡很安靜,父母都出去了,楊術感到肚子餓極了,起牀來到廚房,他在小方桌上找到了媽媽爲他留着的熱氣騰騰的飯菜,吃着東西,楊術突然又想起了孤獨的趙裕。
楊術決定去找到趙裕。
走在街上,楊術感到隨着微風有一種氣息正從他的身邊擦肩而過,就像秋天下墜的落葉,在青灰水泥舊牆和他瘦削的肩頭之間,氣息瀰漫着,是魚車上那些溫馨的氣息,是林海古堡裡紅撲撲地流着汗的小臉的氣息,是在鬼哭山上堅韌地彼此守護的氣息……
楊術穿過禪林街,來到青湖路,來到了那堵白色瓷磚鑲嵌着的圍牆前,有風在搖曳着圍牆內的樹枝,那道遙控門居然是大開着的,楊術徑直地走了進去,走過寂靜的花壇,走向那幢三層樓的小洋房。
楊術走遍樓房所有的房間,也見不到趙裕,他乾脆扯開乾澀的嗓子喊了起來,“趙裕,趙裕,你在哪裡?”可是,除了他焦急的聲音在房間裡來回迴盪,卻看不見趙裕的任何蹤影。
楊術來到了一樓的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門,他發現門是敞開着的,他順着梯子一直往下走,走過他曾經和怪物搏鬥過的陰暗的走道,來到了囚禁過他的那間黑暗的屋子裡。
他看見了一個人影,人影孤獨地蜷縮在一棵柱子的下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裡拿着一塊皺巴巴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