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之內燈火通明。
蒙恬與陳風各自率領自己麾下的將校,圍在一副擺滿了黑白兩色的棋子徐州輿圖前。
傳令兵與斥候來來回回的奔走。
一道又一道軍令傳出帥帳。
一道又一道軍情傳入帥帳。
一枚又一枚棋子從輿圖上取下。
局勢漸漸變得清晰……
帥帳上方,穿着一身樸素軍中常服的陳勝安安靜靜的烹着茶,看都沒往輿圖那邊看上一眼,淡定的就像個局外人一樣。
但每一個走進帥帳中的傳令兵與斥候見了他悠然的模樣,都會不自覺地放緩急切的步伐,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似是心頭有塊大石頭落了地。
許久之後,蒙恬才終於放下手裡的棋子,在其他將校默不作聲的注視中,轉身理了理衣冠,畢恭畢敬的躬身行至陳勝面前,抱拳道:“啓稟大王,戰情已整理完畢,請大王移步!”
陳勝不疾不徐的捏着茶盞抿了一口,然後才慢悠悠的起身,跺着老大爺遛彎兒似的步伐走到輿圖前瞥一眼。
輿圖上涇渭分明的擺放了六枚棋子。
白三枚。
黑三枚。
兩方棋子分東西,各呈掎角之勢對立。
白子以下邳爲中心,本部兵馬三萬,北路駐紮良成縣,兵力兩萬,西路軍駐紮於僮縣,兵力四萬!
黑子以淮浦爲中心,本部兵馬五萬,北路駐紮曲陽,兵力四萬,右路駐紮淮陰,兵力六萬!
黑子三枚黑子之前,還擺放了幾根小木棍,指向下邳周圍幾處險要的地勢……
很顯然,白子代表蒙恬所率領的紅衣軍第二軍九萬兵馬,黑子代表的是任囂重新收攏的十五萬徐州黃巾軍。
而擺在黑子面前的小木棍,則代表着任囂部可能會選擇的進擊路線。
單從輿圖上來看,戰局已經很明顯了!
任囂放棄了下邳南方的廣陵郡直接與蒙恬部開戰的想法,集結重兵突破蒙恬的封鎖突圍至下邳東面,藉助更寬闊的戰略空間擺開陣勢與蒙恬對壘。
這二者的區別,就在於下邳郡與廣陵郡一北一南,雙方形同一線天的兩頭兒,所以若是直接從廣陵向下邳開戰的話,戰鬥的烈度將及其慘烈,很容易脫離將帥的掌控,直接打成大決戰。
顯然,任囂並不願與蒙恬決戰。
至少現在不願!
而突破到下邳東面擺開陣勢與蒙恬部對壘,雙方就回到同一起跑線上了,以任囂當前兵力比蒙恬多了一半的優勢,只要他剋制一點,像碭山之戰那樣打上一兩年都不足爲奇。
畢竟徐州乃是任囂的大本營,他除了兵力優勢之外還有本土優勢,只要穩住陣腳,那就不愁沒兵沒糧,指不定打上一年半載,他徐州黃巾軍就又打回三十萬人的規模了。
而蒙恬之所以會放任囂部突圍北上,其實也是無奈之舉。
畢竟他這一支兵馬,除了腰斬徐州重創任囂的使命之外,還肩負着守衛王廷東方門戶的職責!
這就註定了他的主力,不能遠離下邳。
看蒙恬的佈防,就是將麾下的九萬兵馬從南向北分佈,如同一面盾牌,死死的護衛着身後的王廷門戶。
‘高手過招,就是不一樣啊!’
陳勝凝視着輿圖上標註那條代表着任囂部行軍路線的漂亮弧線,心頭不知怎麼的就像道自己親爹領軍出征之時那一條條像是山洪衝出來的粗暴行軍路線,心頭竟一時爲之出神。
好幾息後,他纔回過神來,一擡頭,就見到一圈兒忐忑、緊張的目光目不轉睛的注視着自己。
他笑了笑,肯定的頷首道:“推演得不錯,有長進!”
並不如何激烈的誇讚,卻令在場的將校們齊齊雙眼一亮,臉上浮現起剋制的激動笑容!
二軍不比一軍。
一軍乃是陳勝親手帶出來的親軍,且還有南征北戰、從無敗績的光環加身,以至於一軍的將校們個個都是眼睛都長在頭頂、陳勝認老大他們就敢認老二的愣種,他們發自內心的親近陳勝、尊敬陳勝,也發自內心的相信天底下沒有他們不能戰勝之軍!
驕傲肯定是缺點。
但若沒有這份驕傲,他們也不能在戰陣落入下風的情況下,還能正面頂住百越人的進攻而不潰敗!
而二軍的將校,大多都是降將出身……這倒不是陳勝刻意將他們集中到二軍,區別對待。
而是二軍本身就是以降卒爲主體組建起來的新軍,他們本就是這些降卒的將校,正是因爲陳勝沒有區別對待,他們才能繼續統領自己以前的士卒。
但這麼多降將聚在一起,不可避免的放大了他們降將的出身,自卑、敏感,渴望得到陳勝的認同,也渴望能夠證明自己。
陳勝對兩大軍團內裡的氛圍,洞若觀火。
他就像是養娃一樣,對待大大咧咧的二皮臉大娃,他就經常敲打,對待自卑敏感的羞澀二娃,他就多多鼓勵。
當然,這份戰情推演,也的確是做得很不錯!
這可不是漫天衛星電子眼的信息時代。
在這個交通靠走、通訊靠吼的冷兵器時代,大軍征戰在外,敵軍的動向,統帥全憑斥候的回報以及過往的沙場經驗決斷,往往要等到戰後,才能通過種種蛛絲馬跡,覆盤出整場大戰的始末。
這也是爲什麼冷兵器作戰時代,會出現統帥的一個錯誤判斷,就導致整場戰役大敗,乃至於一戰就葬送數十萬大軍的真正原因。
今日他們能僅憑斥候提供的模糊情報,將戰局推演到這種傻子見了能都一目瞭然的地步,的確是花了不少心思。
“還請大王斧正!”
衆多將校齊齊將目光投向了蒙恬,蒙恬心領神會的抱拳道。
“我搶了你的帥帳,便已經是鳩佔鵲巢,豈能再厚顏奪你的指揮權?”
陳勝笑吟吟的拒絕道:“此戰我只是你麾下的一員曲將,該如何作戰,全憑你做主!”
蒙恬想也不想的就要張口再勸,便被陳勝搖頭打斷:“此戰乃是我二軍成軍以來的第一場大戰,我二軍要打出名頭、打出威風,就得你這個二軍長親自來指揮,若是我接管兵權,敗了是你蒙恬罪,勝了卻是我陳勝之功,就算你蒙恬部在乎榮辱,我二軍十五萬袍澤弟兄,可還等着一場大勝正名!”
言罷,他理了理衣衫,正色的向蒙恬一抱拳:“請上將軍下令!”
蒙恬本能的側身避讓,但腦海卻浮現起無數張期盼的面容,只能一咬牙,硬着頭皮抱拳回禮:“末將謹遵王令!”
‘君已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他在心頭堅定的想道。
……
帥帳內的燈火熄滅了大半。
陳勝獨坐在帥帳之上,捧着一盞熱茶沉思着,許久都未端起茶湯抿一口。
“大王,特戰局陳風求見。”
侍衛長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將沉思中的陳勝喚醒。
三千王廷侍衛抵達下邳大營後的第一時間,便接手了陳勝的護衛工作。
陳勝擡起頭向帳外看了一眼:“進!”
“唯!”
不一會兒,陳風就快步進入帥帳中,抱拳行禮道:“末將陳……”
“過來坐!”
陳勝招收打斷了他的見禮,一手拿起竹勺舀了一盞熱茶,推到對面的座位上。
陳風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躬身拘謹的上前,正坐到陳勝面前,捧起熱茶淺淺的抿了一口後,就放下茶盞,像幼稚園的小朋友一樣板板正正的挺直了腰桿,雙手平方到膝蓋上。
陳勝無賴的看了他一眼,想訓斥他兩句又顧忌到這是在軍中,只能轉而問道:“你也覺得這事不太對是吧?”
蒙恬他們作戰情推演的時候,他雖然坐在上邊喝茶,沒摻和到他們之中,但他們的推演過程,以及軍中斥候的回報,他都聽在耳中,一句都沒漏下。
最終推演出來的戰局,也的確和各個方向的斥候回報對的上。
但他看着最終推演出來的戰局時,心頭卻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可哪裡不太對,他又說不上來。
陳風捏掌,畢恭畢敬的說道:“啓稟大王……”
陳勝:“說人話!”
陳風蠕動了一下嘴脣,最終還是放棄了繼續守禮的打算,凝重的說道:“是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方纔回去重新翻閱了我特戰局的情報存檔,又的確與軍中斥候的彙報出入不大……可小弟總覺得,這些情報來得太容易了,就好像是任囂在擺在給我們看一樣!”
“對!”
陳勝忽然一拍案几,失聲道:“就是太容易了!”
就像是有一束正道的光照射進了他的腦海裡,他的思路一下子就清醒了:“任囂雖然不算是什麼兵法大家,但也絕非庸手,就算他只是想拖住二軍,也不應該用這麼‘實誠’打法,來應付蒙恬纔是!”
除了實誠,他的確是想不到其他可以形容任囂擺出的這種“兵分三路、互爲犄角”的爛大街戰法了!
用這種戰法與蒙恬對壘?
蒙恬自身就是用正兵的大家,用這種中規中矩的戰法來和蒙恬玩,能有他任囂好果子吃?
還是說在碭山吃癟還沒吃夠,還要在自己老巢裡在補一補?
“還有你剛剛說什麼來着?你特戰局收到的情報,與軍中斥候回報,出入不大?”
“王廷花了這麼多心思在你特戰局身上,你們得到的消息,和一羣軍中的斥候沒多大出入?”
“是你們特戰局太無能,還是說二軍斥候們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遊騎?”
陳勝擰着眉頭看向陳風。
陳風聽後,愣了足足有十幾息,而後失聲道:“高郵!”
陳勝:???
陳風卻是沒顧得上回話,起身“蹬蹬蹬”跑到帥帳中心的徐州輿圖前,一把扯過來,回到陳勝面前,一把將案几上的所有茶壺、茶盞掃到地上。
陳勝:???
陳風卻壓根就沒注意到他不善的眼神,拿起案几上的油燈照亮輿圖上的一個圖標:“大兄請看,此地乃是高郵!”
“先前,賊將任囂徐州黃巾賊主力在此行營五日,將整個城池圍得風吹不進、水潑不進,我特戰局的通訊亦在此地中斷了五日!”
“適時,我與蒙將軍都推測,那任囂下一步不是走平安、便是走東陽。”
陳風移動油燈,在輿圖上找到平安與東陽兩縣,指給陳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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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勝看了看陳風手指的兩處,這兩個縣,皆是從廣陵攻打下邳的必經之地。
特別是東陽縣,就處於下邳郡的邊緣,簡直就是再合適不過的橋頭堡。
“於是我特戰局便往這兩地增派了大量的密探,欲意掌控徐州黃巾賊之動向!”
陳勝心頭一動,接口道:“卻不想,任囂扭頭就帶着他徐州黃巾軍去了射陽對吧?”
平安與東陽兩縣是廣陵攻打下邳的必經之地。
而射陽則是廣陵前往任囂部現如今駐紮的淮陰、淮浦、曲陽三縣的必經之地。
“對!”
陳風用力的一點頭:“他這一手打了我特戰局一個措手不及,我只能集結徐州境內的所有密探,星夜趕往淮陰方向!”
“也就是從射陽開始,徐州黃巾賊再未封鎖城池,頂多也就是在兵力配置上,加以掩飾……”
陳勝擰着眉頭看着輿圖上的高郵縣,頭也不擡的說道:“看來是前番你特戰局配合蒙恬攻打下邳之事,引起太平道的注意了!”
先前特戰局作爲蒙恬部的前鋒,派遣大量密探潛入下邳城,在蒙恬部的發起攻城之時,暗殺了包括下邳守將葛嬰在內的衆多徐州黃巾軍將校,並且奪下城門放蒙恬部入城,以近乎兵不血刃的代價,拿下了下邳城,擊潰了駐守下邳的十五萬徐州黃巾軍!
那一戰,特戰局的光芒的確是太過耀眼,陳風缺乏經驗又未能及時封鎖特戰局參戰的消息,任囂能得知特戰局的存在,不足爲奇!
但任囂這麼快就能想到剋制特戰局的辦法,甚至於利用特戰局反向誤導二軍的高層將校……
這也的確是陳勝都沒能想到的!
“這麼說來!”
陳勝的目光定格在了東陽縣,眯了眯雙眼輕聲問道:“現在應當有一支徐州黃巾軍精銳,在來突襲下邳城的路上了吧?”
陳風有些後怕的重重一點頭:“若是咱們的推測沒錯的話,應當就是了!”
陳勝起身,俯視着整張徐州輿圖看了幾息,而後開口低喝道:“來人,速速請蒙恬入帥帳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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