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纖弱人影話音剛落,手中纏繞着麻繩的樸素短劍就墜地在地,身軀直挺挺的往後倒。
陳勝見狀,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
那廂,斷臂的敦實中年人還在神經質的大笑道:“不可能,世間上的官吏,哪有……”
“不你媽!”
陳勝扶着纖弱的人影,三尸神暴跳的咆哮道:“來人啊,給老子砍死他!”
簇擁在他周圍的幾名甲士聽令,抓着長戈一擁而上,亂戈捅穿敦實中年人的胸膛,合力將其挑起,如同破布娃娃一樣重重摔倒在地,當時就沒了氣息。
南大營的郡兵趕到。
長街上的死士已有撤退的痕跡。
陳勝一手抓着銳取劍,護着身下蓬頭垢面的纖弱身影,仰頭高呼道:“二三子聽令,殺光賊人,一個不留!”
衆甲士聽令,齊聲高呼道:“殺光賊人,一個不留!”
“殺光賊人,一個不留!”
後來的千百郡兵也跟着齊聲高呼。
“碰。”
一道赤紅色的人影從天而降,落在陳勝的身前。
陳勝心頭一緊,抓着劍就要暴起,看清來人的長相之後,渾身的力量驟然一泄,登時就跌坐在地。
“大郎!”
來人緊張的撲上來,上上下下檢查他身上的零部件:“哪裡受傷了?”
來人正是陳刀。
陳勝懷抱着已然昏死過去的小乞兒,無力的搖頭道:“我無事,先殺賊……我要他們死,一個都別活!”
陳刀執着的檢查完,確認他身上的零部件一個都不缺,也沒有什麼透明窟窿之後,才猛地鬆了一口氣,問道:“不留活口嗎?”
陳勝臉色陰沉的發黑:“不用,自會有人將幕後主使交給我!”
陳刀點了點頭,轉身揮動腰刀朝着前方殺過去。
……
李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郡丞衙內來回的徘徊。
一名鼻下留着短鬚,面容剛硬,一身青色長袍依然難掩一身虯扎肌肉的魁梧男子,快步入內,捏掌作揖:“父親大人……”
來人正是李斯長子李由。
李斯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厲聲喝問道:“查清楚了嗎?是何人所爲?”
李由從懷中取出一布帛,雙手遞給李斯:“父親大人請過目!”
李斯一把抓過布帛,快速的瀏覽了兩言後,狠狠的擲於地面,怒急攻心的咆哮道:“甿隸之人、蠢彘之輩,也敢謀劃一郡之首?”
李由聽言,有些迷惑的偷偷打量了一眼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的低聲道:“父親大人,我李氏並未摻合他們的密謀,陳勝小……”
“啪。”
李斯一記耳光重重的甩在了魁梧男子的臉頰上,將他還未說出口的那個“兒”字,硬生生的給打了回去,額頭青筋直蹦的怒喝道:“豎子,安敢對郡守大人不敬耶?”
這一記突如其來的耳光,直接將李由給抽懵了……您昨晚不還一口一個“陳勝小兒”叫得極是順口嗎?怎麼您叫就可以,我叫就冒犯了?
李斯急促的撫着胸膛,一連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將失控的情緒給穩定了下來。
他將手裡的布帛交給李由,面沉似水的說道:“速去,將此物親手交給郡守大人!”
“什麼?”
李由大吃一驚,失聲道:“父親大人,使不得啊,這可是斷我李氏六百年之根基啊!”
“根基?”
李斯苦笑道:“今日之後,陳郡就沒有根基了……”
“這……”
李由震驚的看了看手裡的帛書,遲疑了片刻,猶自不死心的道:“那就讓他自己去查啊,反正此事與我李氏無關,如何都牽扯不到我父子二人頭上,您又何必做這個惡人?他陳……郡守大人也不會因此就改變對我李氏的看法!”
“你是想說,爲父何必去要賣這個好吧?”
李斯嗤笑了一聲,旋即臉上一般,恨鐵不成鋼的訓斥道:“糊塗!你瞭解郡守大人嗎?你知曉他對郡中諸世家大族的態度嗎?你只知爲父交出這些人,郡守大人也不會因此改變對我李氏的看法,哪你知道爲父若是不交出這些人,郡守大人會如何看我李氏嗎?”
他伸出長滿老人斑的乾枯人手輕輕點了點李由手中的帛書:“爲父若不交人,我李氏會與這些人同罪!”
“父親大人嚴重了!”
李由深深皺起眉頭:“我李氏經營陳郡六百載,連歷任州牧都對我李氏以禮相待,他陳勝豈能以株連之罪,拿我李氏闔族!”
“很好!你還知道他敢……”
李斯不知是失望還是無奈的重重嘆了一口氣:“你之才,若是太平年景,足以做個開拓之長,光耀門楣!奈何、奈何,遇上了這麼個龍蛇並起之世,又撞上了這麼個心無怕懼、手段百出的怪胎,往後啊,你還是少動些心思罷,好好做好郡守大人交代給你的事務,於你於家族,都有好處。”
李由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看着他,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親爹竟然會這麼貶低自己的才能。
李斯見他臉色難看、不肯挪動步伐,搖着頭又嘆了一口氣,“不若爲父與你打個賭!”
李由:“賭什麼?”
李斯看着他,一句一頓的道:“爲父賭郡守大人已封閉四城門、已調遣紅衣軍入城;賭王家已經拿着和你手中一模一樣的名錄,趕往長寧坊;賭爲我李氏準備的屠刀此刻已經擦得雪亮……你賭什麼?”
他每說一句,李由的身軀就顫抖一次,語無倫次的說道:“不,不至於此罷?”
李氏無力的揮手:“有話還家再說,你先去長寧坊,每遲一息,郡守大人對我李氏的猜忌之心就越重一分……往後,陳郡就再也沒有什麼郡望李氏了,只有陳家,郡守之家陳家、郡望之族陳家!”
李由滿腦子漿糊的被他趕出郡丞衙,走出老遠之後再回首,便見父親清瘦的身影還在空蕩蕩的大堂內徘徊,遲緩、沉重的腳步,透露出一股深沉的暮氣。
……
陳勝牽着乞兒的手走進陳家大院。
趙清抱着一件還未完工的大氅從廳堂裡迎出來:“大郎,外邊出什麼事了?怎麼鬧哄哄的?咦,你怎麼換了身衣裳?”
“長安坊那邊又鬧賊了,我派了郡兵在那邊搜賊。”
陳勝回了一句,然後有些不自然的拉了拉身上不太合身的赤色軍袍,打了個哈哈:“下午在南城外巡視農田的時候遇了雨,衣裳溼透了,冷得不行,就換了一身兒。”
趙清不疑有他,板起臉道:“那以後可得注意了,天兒越來越冷了,你打小身子骨就若,可不能感染了風寒,往後出門,記得帶件蓑衣……阿魚,你上哪兒去呀?狗娃他們都找了你好幾日了。”
她訓斥完陳勝後,一臉姨母笑的看向小乞兒。
這令陳勝微微鬆了一口氣,他還真怕趙清注意到他用長髮遮擋起來的那些細小擦傷。
他此刻也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早先就留了個心眼,在陳家大院周邊也留了兩百甲士,保護趙清。
要不然,只憑同住在這條街上的家中大爺叔伯們,很難講那些死士會不會來陳家大院,拿住趙清要挾他……
至於不該任由趙清留在陳家大院,該將趙清帶回郡衙居住,減少出入郡衙的頻率以保平安……陳勝連想到沒有這樣想過!
都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
那夥死士背後的人,既然設計出了這樣的殺局伏殺他。
那麼,無論他是不是每天都往返於陳家大院,都總會被那他們抓住機會!
他又不是什麼深閨怨婦,總不能躲在郡衙就不出來了!
事實上。
陳勝直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到底是什麼人,這麼迫切的要他死!
就方纔長安坊那個陣勢,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擺出來的!
人員調動。
兵器提供。
行跡隱藏。
無一不需要極其強大的陳郡本土勢力予以配合!
陳郡有能力做到這個地步的,有且僅有熊氏、李氏!
連王家莊王家都沒有那個能力!
更遑論其他世家大族了!
可問題是,熊氏已經被他連根拔起,殘餘勢力不是沒有,但決計翻不起這樣大的浪花來!
而李氏,已經被他捆綁到了陳家的戰車上,他們沒理由來做這件事。
就算是做,以李斯的智慧,也決計不可能做得這麼糙、這麼蠢……他會不知道一旦他陳勝身死,一旦他陳勝身死,無論是不是他李氏做的,陳守都一定會殺他李氏滿門給他陳勝陪葬?
至於說陳郡世家大族聯手設下此局,那更是一個笑話!
如果說他們能有這個組織能力,那這陳郡郡守的位子也輪不到他陳勝來坐!
如果說他陳勝能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這樣大的事給做成了,那他陳勝也坐不到陳郡郡守的位子上!
若非是篤定陳郡無人能伏殺於他。
陳勝也不會遭遇今日之局。
可偏偏就……出乎了他的意外!
還差一丁點,就讓他們把事情給做成了!
真的只差一丁點兒!
……
趙清雙手攏起小乞兒雜亂的長髮,有些憐惜的拈起腰間的圍裙擦拭她臉上的污垢。
“我去、我去、我去……”
小乞兒仰着一顆如同被雷擊過的黑峻峻小臉,凝視看着趙清,木訥的眼神此刻竟有了些許靈動。
她磕磕巴巴的“我去”了許久,都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顯然。
她既不願意欺騙趙清,也不願意告訴趙清她曾經的身份。
“她叫阿魚嗎?”
陳勝看着小乞兒問道……實話說,他見這個小乞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聽到她說話,以前都一直以爲她是有些先天殘缺的苦命人。
也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這個小傢伙兒竟然是個女孩……
趙清笑着:“你也覺得很好聽是不是?”
“是好聽。”
陳勝笑着點了點頭,將小乞兒的手掌交到趙清的手裡,輕聲道:“大姐,帶她去洗漱洗漱,給她找一身兒乾淨的衣裳,往後她就是咱家的人了。”
趙清聽言,不由的將阿魚摟在自己博大的胸懷之中,兇巴巴的瞅着他說道:“你想幹嘛!她還是個孩子!”
陳勝都被她給氣笑了,沒好氣兒的道:“大姐,你想哪兒去了?我就算是要幹嘛,那也肯定是找你啊……今天我的馬受驚了,是她救了我的命!”
頓了頓,他又收起笑容,很認真的說:“真是救了我命,要沒有她,我今兒個死定了!”
“啊?”
趙清驚得張大了嘴,而後一步上前,在他沒來得及反應之前一把撩起他臉頰上的長髮,露出長髮下密密麻麻的細密傷口。
陳勝連忙一把握住她的手,連勝道:“摔的摔的,從馬背上摔下來,臉先着了地……”
趙清此刻卻是連心疼他都沒來得及,就後怕無比的一把緊緊摟住了阿魚,連聲道:“好阿魚,謝謝你救了我家大郎……”
阿魚努力的爭扎着,想從她博大的胸懷裡擡起頭來……
陳勝看着她們,心下忽然覺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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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願意相信阿魚。
雖然從阿魚與那個敦實中年人的對話中,他已經知道她和在長寧坊刺殺他的那些死士,曾經是一夥的。
甚至從他們的對話之中,還可以推斷出,阿魚在那羣死士中的地位不低!
這或許是句廢話。
單憑她那如同白虹貫日般的一劍,她就不可能是雜魚一流的人物!
但陳勝依然願意相信她。
不是因爲那一劍……
而是因爲她救了他命。
當然,她那一劍的風采,也的確很令他驚豔!
要知道,那個敦實中年人,可是氣海境的劍術高手!
準確的說,應該是初入氣海,因爲那名敦實中年人的劍氣之中,還帶着些許勁力的影子,遠不及陳刀揮灑刀氣如潑水那般灑脫、如意。
可初入氣海境,那也是氣海高手!
陳勝自問,憑自己的諸多手段,就算還不是同境無敵,相差也不願矣。
可在與那個敦實中年人的交手中,他連“懾服”天賦的使用兩次,仍被其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可那個敦實中年人,卻被阿魚一劍斬斷了持劍的臂膀!
陳勝甚至懷疑,阿魚是能夠直接殺死那個敦實中年人的……
“好了好了,大姐你快領阿魚去後院洗漱吧,刀叔他們馬上要過來一趟,和我說些事。”
陳勝推着趙清往耳房那邊走。
趙清順從的領着阿魚往後院行去。
隨着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耳房後。
陳勝的臉色也漸漸冷硬了下來。
他慢慢走到廳堂前的臺階前,轉身坐下,目光定定的望向大開的大門外,“這人吶,爲什麼要尋死呢?活着不好嗎?”
他輕輕呢喃道。
……
長寧坊。
李由在幾名部曲的簇擁下,心驚肉跳的走過彷彿屠宰場一般的長街。
來來往往的郡兵們,拖動着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摞成一座座小山。
一顆顆血糊糊的頭顱,隨着他們走動滿地亂滾,就像是蹴鞠一樣。
深褐色的地面。
在一個個火把的照耀下,反射着妖異的血光。
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鞋底黏在地面上的那種撕扯感。
更令他們心頭髮怵的是。
他們一路走來。
所有郡兵都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悄悄摸摸的打量着他們。
就像是在尋找從他們身上下刀子的地方……
“郡守大人現在可沒空見你。”
滿身血污,甲冑的縫隙裡甚至還掛着些許碎肉的陳刀,按着腰刀笑吟吟的看着身前的李由:“你不妨先回家,耐心等待郡守大人召見!”
他已經很努力的讓自己笑得溫和一些。
可配他上這一身兇殘的甲冑,實在是沒有半分說服力。
李由愣了愣,不由的就想到了臨走前父親大人所說的那句“爲我李氏準備的屠刀此刻已經擦得雪亮”,他打了一個冷戰,渾身上下陡然滲出一身黏糊糊的冷汗。
“陳大人!”
他從懷中取出布伯,雙手高舉過頂,一揖到底,大聲道:“下吏乃是爲揭發伏殺大人的背後主使而來,此事與我李氏確無任何干系,事先我父子二人也確未得聞絲毫風聲,萬請陳大人明察秋毫啊!”
陳刀愣了愣,心道了一聲“大郎果真是料事如神啊,這不就來了嗎”。
他正欲開口,就又聽到一道聲音從李由後方不遠處傳來:“陳大人,我王家也要揭發伏殺大人之幕後真兇,此事與我王家也無任何關聯啊,萬請陳大人明察秋毫啊!”
李由聽言,身軀猛然的一顫,頭顱登時垂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