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郡守衙大堂之下。
一身天青色深衣的陳勝,腳踏月牙白長靴,負手立於一幅巨幅之上!
這是一副由數張丈餘見方的厚實帛布,拼湊而成的大周十二州輿圖。
是的,是十二州。
而非九州。
九州之稱,承襲夏禹劃分九州之說。
原是準稱,九州便是九個州。
後世易時移,九州疆土幾經變化,九州就成了虛稱、代稱。
真正的大周疆域,乃是十二州:幽州、冀州、幷州、兗州、司州、豫州、徐州、荊州、青州、揚州、雍州、益州。
此刻陳勝腳下這張輿圖。
乃是他結合對前世祖國疆域的記憶,再閱覽家中以及郡衙內留存的諸多地勢資料之後,親自手繪大致框架後,再交由畫師草繪而成。
猶是他翻閱了大量現存地勢資料,再苦苦回憶祖國的大公雞地圖好幾日。
腳下這幅大周十二州輿圖之上,依然只有幽、冀、兗、豫、徐、揚六州,有較爲清晰的郡界、治所、馳道馬道、名山大川等等標識。
其餘六州,盡皆空白一片……非是完全一無所知,而是資料太少,陳勝寧可空着,也不肯留下錯誤的地理信息誤導閱覽者。
但即便是如此粗糙、模糊的十二州輿圖。
站到輿圖上,依然能直觀的看出很多東西。
比如除都城洛邑所在的司州未曾設置州牧之外,另外十一州皆設有州牧。
而十一位州牧之中,有三位姬姓王族州牧、兩位姬姓分支州牧。
其餘的六位,也皆是陳勝記憶中鼎鼎有名的春秋諸侯國後裔。
其中,又猶以齊呂一族最爲鼎盛,主脈伯昌公爲青州牧,支脈不韋公爲兗州牧……
更有意思的是。
由三位姬姓王族出任州牧的荊、益、豫三州,不但以靠山石之勢,緊緊拱衛着帝都洛邑所在的司州。
且這四州本身就連成一片!
就大周十二州輿圖的整體形勢而言,這四州已經佔據九州半壁江山……而且還是沒有任何強悍異族環伺、氣候宜人、物產豐富的半壁江山。
還有。
齊呂氏一族,支脈兗州牧不韋公這一支,在堅決抗擊黃巾軍。
而由主脈伯昌公坐鎮的青州,卻好像是連半分漣漪都沒能掀起來,就輕易而據的落入了太平道手裡……
陳勝結合着十二州輿圖,琢磨着今日才送到的朝廷和州府的兩道行文。
越琢磨越覺得有味道。
越琢磨越覺得思路清晰。
越琢磨,對“梟雄”這兩字兒的認識,就越是深刻!
魯迅先生說得果真不錯,愚昧年代的史書,每頁都歪歪斜斜的寫着“仁義道德“四個大字,可扒開字縫,漏出來的,卻都是數不盡的“吃人”二字!
都是玩戰術的行家。
陳勝由衷的佩服這些目光縱橫九州、手筆穿越時空、意志超越生死的厚黑學大拿。
與他們熔鍊日月山河入胸懷的大氣魄相比。
他的這點算計,如同販夫走卒般蠅營狗苟,難登大雅之堂!
不過他一點都不感到自慚形穢。
甚至覺得自己這點小家子氣,其實挺好的。
雖說他這點氣量。
上不得九鼎食,流芳百世。
下不得九鼎烹,遺臭萬年。
可他至少,能做個人……
就在他輾轉於九州萬里山嶽,心神飛躍時空長河,以旁觀者清的角度欣賞這些厚黑學大拿隔空交手切磋之際。
一陣嘈雜的大呼小叫聲,忽然從郡守衙外傳了進來。
將陳勝的心神,從時空長河之中拉了回來。
“大人、大人,請讓小人先行通報啊……”
“起開,老子來找他,還要給他通報?反了他了!”
聽到熟悉的不耐煩訓斥聲,陳勝忍不住笑了笑,轉過身望向大門外。
就見滿臉絡腮鬍、形象越發粗豪的陳守,裹着一件灰撲撲的大氅,按着刀大步流星的跨入郡守衙大門。
兩個褐衣謁者驚慌失措的佝僂着腰,小跑着跟在他身後,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
“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陳勝捏掌,一絲不苟的向陳守行禮。
陳守瞅着眼前高冠博帶、氣息越發沉靜的陳勝,眼神中既有剋制不住的關切之意,又有惱羞成怒的不滿之意:“你崽子好大的架子,老子來見你,還要通報?”
陳勝聽言,沒好氣兒的衝他翻了個白眼。
這樣的表情,很不郡守。
但對陳守做這樣的表情,他卻是半分心理障礙都沒有。
他沒有搭理陳守的胡攪蠻纏,轉而溫和的笑着衝那兩個嚇得臉色煞白的謁者揮了揮手。
“好了,你們又沒有做錯什麼,緊張個啥?這是我爹,他蠻不講道理,我也只能聽之任之,你們下次見着他老人家,別攔他了,嗯,我代我爹向你們道歉,你們沒做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很好!”
陳守一聽,臉兒都黑了:癟犢子,你指桑罵槐說誰呢?
兩名謁者卻是被他嚇得險些跪到在地,驚恐欲絕的一揖到底,頭都不敢擡的連聲道“不敢不敢”。
陳勝見狀,無奈的再次揮了揮大袖,放緩了聲音說道:“好了,下去吧,囑咐庖廚,將今早送來的鹿肉烹上一鍋,再取一甕虎骨酒,一併送來。”
“唯。”
兩名謁者見陳勝的確沒有怪罪之意,心下大鬆一口氣之餘,竟還生出了一股子“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將以國士報之”的激動涕零之感!
兩名謁者倒退着退出郡守衙大堂。
陳勝上前拉着陳守請他入座,自己坐到他的下方,“阿爹,您可有日子沒來郡守衙瞧過孩兒了,蟠龍寨就那麼忙嗎?”
他狹促的假意問道。
陳守沒好氣兒瞥了他一眼,你會不知道老子爲啥不願來瞧你?
來了向不向你行禮?
不行禮,落的是你這個郡守的臉面。
行禮,落得是我這個做老子的臉面。
你說老子爲啥不來瞧你?
都說當爹個個都望子成龍,生怕兒子沒出息。
可若是兒子太有出息,當爹也會壓力山大。
特別是對於一位正處於壯年的老父親而言。
陳守也懶得搭理陳勝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掃了一眼堂中那一副乍一瞅很是陌生,再一瞅又覺得有幾分眼熟的巨大輿圖,問道:“這是你弄的?”
陳勝:“嗯,根據家裡的行商路線圖和郡衙裡的地勢資料,弄出來的。”
陳守擰起了兩條又粗又濃的眉毛,不解的道:“癟犢子,不是真要奉召領軍去碭山吧?那可是筆虧本買賣,做不得!”
他急匆匆的來郡守衙,便是爲了此事。
他與呂政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對其極其警惕,生怕陳勝爲了抹掉他郡守之位前的那個“假”字兒,被呂政當了槍使。
“我肯定是不會去的。”
陳勝微微搖頭:“咱們種下的這幾百頃宿麥才發芽,正是最需要雨水的時候,我必須得留在陳縣照看。”
陳守擰着的眉頭都還未來得及展開,就又聽到他說:“不過阿爹,您得帶兵走上一趟!”
陳守側過身軀,瞪大了雙眼看着他,彷彿他有什麼大病:“就爲了摘掉那個‘假’字兒?”
若是以前,他說不定就直接聲嚷嚷什麼“你崽子是想害死老子,謀朝篡位”了。
“還真不是……”
陳勝徐徐搖頭:“朝廷加諸郡郡守爲騎都尉的行文,和州府召我領兵去碭山的行文,是前後腳送到兒子手上的,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陳守茫然的道:“啥意思?”
陳勝咧開嘴,露出一口整整齊齊的白牙:“意味着,朝廷加諸郡郡守爲騎都尉,乃是繞過各州州府的!”
“意味着,他呂政欲以郡守之位挾持我陳勝的圖謀,已經徹底破產了!”
“朝廷都已經加我爲騎都尉了,我還需要他州府承認我的郡守之位?”
州牧與郡守之間,雖份屬上下級。
但兩者之間的統屬關係,實則極其薄弱。
流水的州牧。
鐵打的郡守。
我郡守給你臉面,你纔是州牧!
我郡守要不給你臉面,那你就什麼都不是!
膽大如熊完,甚至敢公然伏殺州牧之子!
甚至某種程度上。
這種畸形的統屬關係,本就是大周王族用以牽制、平衡地方官府力量的帝王術。
陳守聽明白了,卻也更迷惑了:“那你爲何還要派兵去碭山?”
陳勝拉着陳守起身走到大周十二州輿圖上,伸手給他指:“阿爹,您看,這裡是青州,黃巾青州渠帥宋義於此聚兵四十萬,踞臨淄而西南望,隨時都有可能兵發兗州。”
“這裡是徐州下邳,黃巾徐州渠帥任囂正在此整軍,以太平道蠱惑人心的手段,不需一月,他便能拉扯起一二十萬亂軍,他們只要運動到彭城,一頓飯的功夫就能打進沛郡!”
“這裡是冀州鉅鹿,大賢良師張平設太平道本部於此,二十萬黃巾軍精銳日夜操練演武,數十萬太平道徒四下奔走傳道,偌大的冀州,被他們經營得如同鐵桶一般,依照孩兒看來,便是王翦上將軍再用兵如神、麾下將士再用命死戰,短時間內也打不垮冀州太平道本部,最好的結果,就是不勝不敗、相持不下,牽制住那二十萬黃巾精銳!”
“豫州那邊情況不明,但頂多也就是和我們兗州的情況差不多,勉強能自顧。”
“您看出點什麼來了麼?”
陳守緊緊的擰着眉頭,腦袋偏來偏去的打量兗州所處的位置,越打量臉色越不好看。
兗州在十二州之中所處的位置,的確很尷尬。
其他州,三面與它州截然就已經算是很了不得了。
而兗州,卻是五面接壤!
北接冀州。
東北接青州。
東接徐州。
南接豫州。
西接司州。
而今的形勢,就等於是兗州三面都處於黃巾亂軍的包圍之下。
“這到這部田地了,你就是將咱家這萬把人新卒全押上去,又能濟得了什麼事?”
陳守臉色難看的說道。
“當從眼下的形勢來看,是的。”
陳勝不疾不徐的說道,臉色不見半分陰沉,“但您想過沒有,要是……朝廷頂得住呢?”
“朝廷怎麼可能……”
陳守本能的就想要嗤之以鼻,但話說到一半,就沒了生息。
他想到了幽州那五十萬幽州軍。
他想到了揚州那三十萬搏浪軍。
這兩支兵馬,纔是大周真正的精銳正軍!
其餘的什麼王軍、府軍、郡兵,都不過只是些二流都算不上的雜牌軍。
但他沉吟了片刻之後,還是說道:“很難……搏浪軍老子不甚瞭解,但幽州軍我可太熟了,且不論幽州軍那五十萬將士,皆是滿腔赤誠付諸護國佑民的熱血兒郎,定不願與同族刀兵相向,便是眼下九州大陣江河日下,草原上犬戎雜碎磨牙礪爪、虎視眈眈向九州,幽州軍便絕無可能回師中原!”
陳勝毫不猶豫的搖頭道:“孩兒沒指着幽州軍能夠回師中原,平定黃巾之亂,抵禦異族、護國佑民遠比參與這些野心家的博弈更爲重要、也更有意義。”
“可是阿爹,朝廷的確是很贏弱,就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好像只要輕輕一推,就會分崩離析。”
“九州的百姓,也的確都很不堪重負,無力支持朝廷平定黃巾之亂。”
“但是您是不是忘記了……是什麼,令朝廷變得這般贏弱,令百姓活得這般艱難!”
他指了指身下這座肅穆威嚴的郡守衙。
“是他們!”
“他們就像是一羣蝨子,趴在大周這頭年邁的虎王身上,上吸朝廷的精血、下榨取百姓的血汗,足足趴了五六百年,他們纔是如今九州大地上最有實力的一批人!”
“眼下,他們個個作壁上觀,不過只是在等待火中取栗的機會,或者,覺得換個人去坐洛邑最高處的那張龍榻,他們能過得更好!”
“等到他們發現,太平道比朝廷更狠更絕,朝廷也比他們想象中更有實力之後……他們會做出選擇的!”
他慢慢的轉過身,面對着腳下的山河鴻圖,慢慢舉起雙臂:“到那一日,纔是朝廷和太平道決出勝負之時!”
陳守跟隨他的目光,望向九州萬里錦繡江山,心神似乎也隨着他的視野,躍出滾滾涌動的時空長河,向下驚鴻一瞥!
他心下莫名的激動。
忍不住抿了抿乾裂的嘴脣,問道:“那咱家又該何去何從呢?”
陳勝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俊美的面容上浮起笑容。
陳守這句話,令他感到心安。
“咱家咬緊牙關,挺一挺。”
他慢悠悠的說道:“無論誰勝誰負,在往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片大地上,都將是憑實力說話!”
“若兵強馬壯,甿隸之子亦如王侯公卿!”
“若無兵無將,王侯公卿還不如甿隸之子!”
陳守的目光越過他,落於輿圖上兗州碭山之處,笑道:“是以,此次老子領兵赴碭山的目的,依舊是練兵?”
他被陳勝說服了。
因爲陳勝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他父子二人坐立之處,便是最好的佐證!
倒退十年……
不!
倒退半年!
他就是做夢,都不會做他陳家能入住陳郡郡衙這麼無稽的夢!
陳家在陳縣走了兩百年。
都不曾走進這座巍峨的大堂。
陳勝用刀兵,領着他們走進來了。
坐穩了!
這比任何蠱惑人心的話,都更具有說服力!
“除了練兵之外……”
陳勝笑着點頭道:“您還得試試,看能不能將典軍校尉蒙恬給誆回來,若是有機會,綁回來也行,對了,您若有機會去沛縣,還可以去尋一尋當地有沒有一個叫蕭何的人,若是有,也務必給孩子帶回來……”
陳守聞言,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無語道:“癟犢子,咱家可是本分的行商之家,不幹綁票買賣的。”
陳勝搖頭:“孩兒不管,反正您只要有機會,一定記得把孩兒說的這兩個人帶回來,當然,能綁他們全家就把他們全家都給孩子綁回來……對了,您若有機會去沛縣,一定不要對那裡的官吏動粗,前幾日孩兒遇到過一個相師,他對孩兒言,這二人是孩兒命裡的文武星,若能得這二人相助,往後行事必事半功倍,但孩子與沛縣那個地方犯衝,不能踏足其內、也不能與那裡的人結怨,否則會生大禍!”
陳守一聽,臉色驀地鄭重:“當真?”
他或許不信命數之說。
但涉及陳勝,他自是寧可信其有。
陳勝攤開雙手:“孩兒幾時騙過您?”
陳守沉吟了幾息,“嘖”了一聲:“老子知道該怎麼辦了!”
陳勝笑道:“不着急發兵,就算咱家要派兵去碭山,也不可能只憑他州府一封行文!”
陳守也笑:“那是得談個好價錢!”
陳勝轉過身,目光落到輿圖上沛縣所在之地,感慨的“嘖”了一聲。
他其實特別想去那個地方看看。
看看到底是個什麼龍盤虎踞、鍾靈毓秀之地,能養出那麼大一票布衣天子、布衣將相、布衣王侯,鑄造華夏千古不屈魂!
可惜……
他不能去啊!
至少,現在還不能去!
事實上。
自那次呂政在陳郡郡衙召開湖畔宴會之後。
陳勝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很認真的反思,自己當時爲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要說崇拜。
他肯定是打心眼裡崇拜祖龍的。
但呂政連嬴政都還不是,更別提千古一帝、祖龍之姿……
所以就算是崇拜,也應該會有個限度。
頂多,也就該與追星族見到偶像本人時,那種忍不住想要驚呼、忍不住想衝上去留影要簽名的狀態相仿。
而他當時那個狀態,卻是呂政連看都還沒正眼看他一眼,他就已經快要忍不住五體投地了。
這一點都不成熟。
他反思了許久,最後得出了一個不太成熟的結論:或許、應該、恐怕……是“七殺坐命”的命格在作怪。
這個世界若有紫微帝星,那麼必然是嬴政!
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所以,在他能夠把握住自己的命格,或者說改變自己的命格之前。
他不想再於嬴政和劉邦這二人照面。
我陳勝不要面子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