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建康六年】
對魏池來說,大齊的京城已經十分的寒冷,但比起漠南這種程度根本算不了什麼?面對連日的冰雹和冷雨,魏池才明白來的時候雖然冷,但那確實是春天。幸好王允義一行人在這裡打仗打了好幾十年,深知這地方活下來都不容易,配了蓑衣帽笠不說,重兵器也都塗上了厚厚的油脂。
所剩的‘流木’已經不多,魏池每天都算計着如何才能夠用,那些淺溝不比來時,這會兒幾乎都積了水,步兵騎兵都只能走‘流木’,不夠用的話麻煩就大了。幸好只有一千五百人,又都是精兵,走到第三日時已經能夠看到瓦額額納的邊緣。
爛泥灘結了薄冰,踩上去冰渣子直往鞋裡頭鑽。兩旁的山峰也不再翠綠,灰濛濛的凍成一片。杜莨問魏池:“賢弟,會不會起霧?”
魏池看着杜莨口中冒出的白煙,猶猶豫豫:“徐大人說這裡冬天不容易起霧的,可能不會吧……”
杜莨環視四周一番:“這兒會兒算是冬天……還是秋天?”
九月啊,算是秋天吧。
魏池抹了抹臉上冰冷的雨水:“應該是不算了吧……這比冬天還冷了都!”
馬匹深一腳淺一腳的打着滑,兵士們吃了三日的乾糧,身上僵硬得厲害,魏池看杜莨手下的步兵更悽慘些,便想着出了瓦額額納做些薑湯歇息個把時辰。杜莨看到魏池嘴脣蒼白,忍不住說:“那些木頭片兒你叫手下去搬弄,你凍得都變形了。”
魏池笑了一下:“你才變形了!本就不多了,要是弄錯了大家豈不是要游過去?”
說完,魏池策馬前行,往那前頭的淺溝去了。杜莨管着殿後,自然是不能跟去,只是默默看着那個有些瘦弱的身體,生怕雨水把他澆熄了。張懷遠輕輕哼了一聲:“魏參領是山裡頭來的,別看瘦,比你經得凍。”
杜莨是怕冷,回頭看了張懷遠一眼:“你懂什麼,他臉色都凍變了。”
張懷遠手搭涼棚往遠處瞧:“……可憐湯合還記着仇呢,也不搭個手。”
杜莨看他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苦笑了一聲:“你這個人,怎麼老存些偏見?他又沒惹過你,你怎麼也跟着參合?”
張懷遠別過了脖子:“我這人就這樣,第一眼看着順眼就順眼,第一眼看不順眼啊,這輩子也看着不順。”
杜莨知道這人倔不過,只好把一嘴的嘮叨嚥了。山溝裡頭的風幸好不如春天時分的大,冷水澆透了也撂下了些擔憂,大家乾脆灑脫的奔了起來,也算是取取暖。
杜莨一邊和張懷遠招呼着士兵,一邊留意着有沒有人掉隊。這麼走一節奔一節的到了正午,依舊是乾糧,藉着這半個時辰的休息,大家嚼着幹餅略略歇腳。杜莨憐惜自己的馬匹,看到棵小樹便要牽過去避避雨。其實這也就剩幾根樹杈子,算不得是棵樹了,冷雨依舊往馬身上打。杜莨擡頭一瞧正好看見塊大石頭略高於泥地,也不陡峭,爬上去馬蹄能夠舒服些,便有拉上繮繩往上走了幾步。剛爬山去,杜莨便看見有個黑影在那光禿禿的山坳裡頭一閃,正要細看卻發現那黑點不是一個半個,而是漫坡皆是!
杜莨大驚!但也極快的鎮定下來——這兩邊的山都極高,極陡峭,就算是看着近,到眼跟前也要些時候。不過也就是因爲陡峭,站在山谷裡頭極不容易看清山坳裡的東西,要不是自己左走右走爬高了些,怕也是察覺不到的!
杜莨沒有聲張,趕緊策馬躍下了大石頭,一路沿着泥坡跑到了場中。
“集合!集合!”杜莨大喊,兵士們以爲是休息過了,紛紛起身收拾起來。
杜莨吹了哨子,各個軍官察覺到了異樣,紛紛靠攏過來。杜莨氣喘吁吁的對湯合說:“山上有埋伏!三四百人的樣子,速速準備迎擊!”
湯合一聽,先是一震,也迅速鎮靜了下來:“杜兄弟你去安排火炮,我把兵士們集合起來!”
杜莨點點頭,轉身對魏池說:“你去保着副統,速帶他出包圍圈!”
大家正要各自行動,突然聽到魏池大喊了一聲‘不’
“我去設置流木!否則死困於此處豈不是要折損許多人馬?副統帥那裡薛燭去吧!”說罷也不容大家再商量,策馬往前就去了。
也實在容不得大家再商量了,第一批箭雨已經呼嘯着飛上了天。
畢竟是精兵,只用了片刻便布好了陣式。這些弓箭在齊軍專用的牛皮車面前沒有吃到什麼好處,等第一二批箭雨過了,敵人的攻擊明顯零落了起來,步兵們紛紛鑽出牛皮車的護欄,往山頭射‘轉弩’。這種弩的箭很長,尾端還填了鉛子兒和火藥,能飛三四百米遠。雖然依舊夠不着敵人,但鉛子兒被火藥一迸,閃着火花四射,竟在氣勢上鎮住了對手。就在這喘息的片刻,杜莨的炮兵已經把炮筒搖了起來,這種佛朗炮射程很遠,幾發炮彈打出去,敵人明顯有了傷亡。山頭的敵人並沒有示弱,集中了後一批的火力與齊軍對抗,他們死趕活趕的追上這幫齊兵,就是爲了在他們離開瓦額額納前將他們堵死在這裡,但幾番對抗後,敵人驚奇的發現這隊齊兵穩而不亂,甚至那排流木的小隊都是井然有序!雖然是地處劣勢,但也讓他們一蹭一蹭的往外挪着!
看到己方傷亡漸增,那敵軍的將領心中也有些沒底了。遂棄了中軍想撿那打頭鋪路的開刀。杜莨如何沒有猜到對手的心思,專設了兩門炮就打那些往前竄的。幾次衝鋒都沒能靠近目標,敵軍首領數着傷亡開始動搖——要再磨下去,等齊軍的騎兵衝上了山頭,自己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思量之間,湯合的騎兵已經繞到了半山坡。
輜重沒堵上,箭也快放完了,空子也沒鑽到,敵軍果斷的選擇了撤退。湯合沒有追,迅速的打馬下了山。
“怎麼樣?”魏池聽到炮火停了,也趕緊往中軍來。
湯合往前瞧了一眼,只見鋪路的人雖然不多,但也沒耽擱輜重向前,遂鬆了一口氣:“我們往耿副統那邊去。”
耿祝邱從馬車裡頭探了個頭出來:“伏兵?”
“更像是追兵!”杜莨說。
湯合點了點頭:“那樣的撤法,像是回去拉增援的。”
耿祝邱深深的皺了眉頭:“多半是沃拖雷的人,看來秦王是落了下風了!只是沒想到他竟有步兵的裝備,看樣子竟然還不壞!”
魏池記得杜棋煥曾和他說過,漠南是沒有步兵的,有也極少,而且極差,如今看來漠南並非是停滯不前!此處山高溝深,步兵來打是極好用的!以前曾聽索爾哈罕說那個沃拖雷王爺是既有野心的,難不成他果然動了些歪腦筋在烏蘭察布上?又或者這些步兵壓根兒就是爲自己這行人準備的?
耿祝邱思索片刻,下了指令:“今日之內定要離開瓦額額納!頂多一個時辰增兵就要到!杜莨,你領着三百人埋伏了押尾,一定要撐過今夜!”
魏池不是太明白這其間的意思,只是看到湯合臉色都變了。
匆匆的交代了些細節,小會議散了。湯合拉了杜莨的手拍了拍,往前軍走去。魏池有些不安的拉住了杜莨的胳膊:“很危險麼?”
杜莨平靜的看了看京城的方向:“魏池,我給你說……我父母年紀大了,以後若有什麼,你幫我擔待些。”
魏池大驚,緊緊的拽了杜莨的手腕:“你在說什麼??”
杜莨依舊是平靜的顏色:“這個手鐲,你幫我帶回京城交給我家的親眷,讓他們告知我父親,說把譚家的姑娘退了。”
魏池紅了眼圈:“你這個人,胡說些什麼?”
杜莨把那鐲子在魏池手心裡緊了緊:“快去前軍!”
魏池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前軍早有人在喊他了。等跑了幾步再回頭,杜莨已經沒了影子,低頭看看手心的鐲子,在一片蒼白和灰暗中,它綠得驚心。
“少湖!”
迎頭看見胡楊林急切的臉,魏池狠心將鐲子往懷中一揣,往前走去。
因爲要迎戰,輜重被留下了不少。除了常見的佛朗炮,野門炮,炸山丸以外,還有三百隻火槍,彈藥也留下了大量。因爲走過了一次,杜莨對這條路多少也有些記性,隨軍前行了十餘里後將阻擊點選在了一個略窄的山口。野門炮炮口低,又沒有底座,爲了防水就設在了山腳。左沿兒的對着右邊,右沿兒的對着左邊。因爲交錯着排列,炮彈稍有問題就容易打到自己人。杜莨把射程遠些的佛朗炮設在後面。這麼弄也是無奈,因爲佛朗炮雖然好使,但炮彈個頭不小,能帶的數量實在是有限。只能捨棄了射程求精準,儘量往人多的地方扔。
這五百人是專職的步兵,能力也是極強的,很快就在谷裡壘出了垛子。不到一個時辰,連炮也掩護好了。杜莨推了一把張懷遠:“就兩個時辰,一會兒就能見面,你快走吧,別再磨磨唧唧了。”張懷遠又掃視了一圈,這才說:“……你保重些,我先走了。”
等張懷遠率着那兩百步兵走遠了,杜莨命人將熱騰騰的烤餅和肉湯盛到了大夥面前:“諸位兄弟!咱們就算拼上了老命也不能放一個漠南狗過去!勢必撐到天亮!漠南狗劫殺我大齊子民久矣!咱們就算是被炸碎了,也不能丟人!”
這些步兵不是杜莨曾經的舊員,他們大多出生於邊境窮苦農民之家。在那漫長的邊境線上,從和草原人見面的第一日起,他們就忍耐着蠻族的搶奪和獵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段傷心的回憶,此刻,這句平凡無奇的話是有分量的,大家都明白!大家也明白,杜將軍不是邊境人,他願意無怨無悔的與大家同生共死,不容易。
沒有烈酒,三百號人喝乾了肉湯,就當作它是酒碗,紛紛摜在地上砸的粉粹。
杜莨微微一笑,抹了抹嘴角:“好漢!三百條好漢!今日不死,他日共富貴!”
激盪的冷雨敲打着戰袍,敲打着鋼刃,敲打着山川的冰岩,發出振聾發聵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