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建康六年】
索爾哈罕回頭一笑,那笑一絲嘲諷,九分戲謔。賀沢妠娜又將那焦急強忍下來,注視了索爾哈罕片刻,幽幽的說:“長公主作爲漠南神醫活佛,所說稀奇便是稀奇吧。臣末不通醫術,實在是看不出來。”
索爾哈罕站直了身子:“您不怕麼?”
“怕什麼?”賀沢妠娜依舊不動聲色。
“不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災?”
“何者爲巢,何者爲卵?”賀沢妠娜悠閒的問。
索爾哈罕忍不住轉過身,眉頭一擰,這家人果然是雷打不動的和事老,此時此刻居然還撇的一乾二淨,做壁上觀者。
“這話,我倒該問問您,要是王室這個巢不在了,齊國算是個巢麼?”
賀沢妠娜淡然一笑:“也許算,也許不算吧。”
果然是隻老狐狸!索爾哈罕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這位將近四十的貴婦,猜想着她那端莊溫柔的表面下深藏着怎樣的寒冷刻骨。賀沢妠娜依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看着眼前的花木,就彷彿這只是一場普通的閒聊,聊些衣服首飾一樣。
索爾哈罕伸出手,將那鷹託在手上,端詳了一陣,突然反手一擰,將那鷹的脖子逆向一勒。這鷹的勁道也是不小的,受了□撲騰掙扎了起來,誰知沒掙幾下便失了力氣。賀沢妠娜微微一怔,纔看清,索爾哈罕手上的那柄小匕首已經劃破了鷹的咽喉,血濺了一手。
血腥氣薰得賀沢妠娜有些作嘔,索爾哈罕也不顧眼前這位貴婦的臉色如何的難看,只是單手倒提了那鷹晃了晃:“花了好些功夫才得了這麼一隻,這鷹的血也不過一壺酒的數,流乾了……也就沒了,下一隻也不知何時才能遇得上。藥引子如此難找,賀沢妠娜夫人,您說這是不是惱人的很?”
賀沢妠娜看索爾哈罕那冷然的模樣,知道再拖也是沒好處的了:“殿下要我做些什麼?”
“第一,朝廷裡十三位藩王要追隨我;第二,我要調你家大子入賀閭院。”
賀閭院是聯繫教廷和宮廷的唯一機構,也是唯一能夠代表朝臣駁斥教廷的所在。賀沢妠娜微微皺了皺眉頭。
“第三麼……”索爾哈罕溫和一笑:“就要勞累夫人您了,我希望您能隨叫隨到……我們住的不遠,這個要求可不過分吧?”
那鷹的血不是刺眼的紅卻是刺眼的藍,隨着失血,那腳爪、翅尖開始微微泛白,細細一看,那毛色竟然只是白色,剛纔見得的那藍,竟是泊泊的血泛出的光。賀沢妠娜最見不得血,但此時卻是目不轉睛的盯着那血看,不論是王家宗室還是貴族僧人都將長公主的醫術吹得神之又神,以往仗着自己見多識廣,心中所想的多是不屑,但今日卻忍不住慌着想信!今日看到三子的模樣,已將死字放在嘴邊卻又咽了下去,知道這是這位長公主的陰謀卻還忍不住來求……呵,看來自己還是將她那不知是醫術還是巫術的邪門功夫信了一些。三條條件,其實都不難,比起自己預料尚還好了一些……只是,三子的命真值得這麼大的代價麼?想到此處又忍不住冷笑,巢與卵……說得好,長公主想要舍卵保巢,自己又何嘗不該如此?
“殿下,”賀沢妠娜微微擡手扇着面前的味道:“臣末也有一個條件。”
“哦?”索爾哈罕看了一眼手上的鷹,除了胸前其餘各處都已是白色了。
“我那女兒和那齊**官的婚事……請長公主殿下務必促成。”賀沢妠娜微微一笑:“這個要求也不過分吧?”
索爾哈罕感到心中一陣噁心:“若您那三子的命和這婚事只能選一樣呢?”
“臣末選那婚事。”賀沢妠娜看也不看那鷹一眼。
“呵……”索爾哈罕一聲冷笑,將那鷹扔到一個托盤裡頭:“夫人先將這些藥帶回去給你家三子服了,晚些時候我便到。”
賀沢妠娜謝過,帶着索爾哈罕遞過來的小瓶子,默默的退了出去。望着那婦人的背影,索爾哈罕鬆了一口氣——漠南最難擺平的女人終於被擺平了。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緊了一口氣——那個很難擺平的齊國女人要怎麼擺平?算了,還是拿了針藥去救人再說吧。
賀沢妠娜一出公主府便命車伕速速回家,因爲車駕得快,難免顛簸難受,賀沢妠娜一手緊緊的扶了車把,一手緊緊攢着那藥瓶。那齊軍是如何的能耐,才動了刑不過個把時辰便讓長公主知道了箇中緣由,甚至還配出了藥來?要說那王允義告知?這幾乎是沒道理的,雖說齊軍用刑便意欲與妜釋封岈鬧翻,但也不至於好心到幫長公主和自家結成鐵石之盟吧?看三子的傷便知道齊軍是狠了心想要人命……又怎會知會長公主讓她救人施恩惠呢?既讓長公主救人不能,吃個啞巴虧,又讓自家被迫投靠長公主波亂這朝廷風向,還順帶讓兩家聯盟得三心二意彼此猜測纔是王允義一石三鳥的好計策吧?如此厚利,他怎會讓了長公主的便宜?難道是那齊軍的小軍官通了暗信?也不會……如果真是那樣,王允義也不會反手護着他,早將那刺殺的事情做實了,死了人,就算是國王陛下也免不了妜釋封岈家遭災!排除種種……只想到了長公主的可怕……難道連齊軍的營地裡頭也有這女人的暗線麼?
賀沢妠娜嘆了一口氣:“還有多遠?”
“娘娘,快了!”車伕喘着粗氣。
賀沢妠娜放下簾子,埋了頭——朝堂風雲,歷來如此,我倒要看看,這次是誰屹立不倒,是你搖搖欲墜的長公主,是不得人心的王允義,還是我風光了五代的妜釋封岈家族。
到了府前,車伕趕緊穩了馬匹,還未召喚門內的侍者前來接應,賀沢妠娜貼身的嫫嫫已經跳下了車,掀開了後廂的簾子。賀沢妠娜跳下車,遣散了衆人,徑直往主廳中去。主廳中人不多,只有二子一個人悶悶的喝茶,見娘娘來了,趕緊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娘娘,大哥和父親還在裡面……”
“嗯,”賀沢妠娜略點了點頭:“來的人都遣散了?”
“是。”
“日子不早了就先回去吧,你那職位也是個不能離人的。”賀沢妠娜拐身進了內廊。
兀穆吉的小院子內外擠了不少的人,不過都是些下人、侍者。看來二子到底把那些宗親們勸了回去……賀沢妠娜嘆了一口氣,推開了兀穆吉的房門,因爲賀沢妠娜專程留話不讓請醫生,那兩父子無事可做,只能焦急不安的在屋中踱步。
兀日諾緊緊的握了賀沢妠娜的手:“公主殿下怎麼說?”
賀沢妠娜微微一笑,欠了欠身子:“公主殿下自然是要幫咱們的。”
兀日諾聽了此話,舒了一口大氣,回望了一下牀上的兒子,忍不住滴下淚來:“……黃金家族,到底待咱們不薄啊……”
賀沢妠娜將兀日諾扶到大子手上,暗暗對大子做了個眼色,大子趕忙說:“父親,既然無礙,趕緊去歇着吧……這裡有我和母親呢。”又轉頭喚了屋外的下人進來,付了老父出去。
“長公主說什麼?”大子掩了窗戶,回頭問。
賀沢妠娜搖了搖頭:“如今這渾水,不能不趟了!”
“那個齊國的小軍官能有多大能耐?牽得動如此多人爲他興師動衆?”大子一驚。
賀沢妠娜想起自己所求的婚事,心中一苦:“還真不知那個人有多大能耐呢!!此時先不說這些,我在這裡守着兀穆吉,你出去好生看顧着,一會兒公主來了,速速引她進來,千萬莫讓她與你父親見了面!”
等大子退出了房間,賀沢妠娜撩開幔幕,坐到了牀邊。即便是自己這樣不通醫術的人也能看出兀穆吉受了極重的內傷,看着在昏厥中依舊痛苦抽搐的兒子,賀沢妠娜無奈。三個兒子,就這一個最不省心,還有那個女兒……哎,賀沢妠娜從懷中掏出了那個小藥瓶,想着長公主的些話,想着巢與卵的關係,想着爲了三子讓全家犯險究竟值是不值,想着想着,險險跌下淚來。慕吉哈莎,你和我鬥了一輩子,即便死了,還要留個女兒來跟我鬥麼?擰開那藥瓶,一股刺鼻的味道衝了出來,略略一瞧,也難說清是什麼顏色,顧不了太多,也只能扳開兀穆吉的嘴,一股腦的往裡灌。兀穆吉喝了一口,有些嗆,看着那混着藥液的血水……賀沢妠娜想,王允義啊王允義,你這麼做還真是想不翻臉都難,你就真要逼我們選一條絕路麼?
喝了幾口,兀穆吉的神色緩和了些,似有一口氣又上來了。賀沢妠娜微微鬆了一口氣,輕輕的撫了兒子的臉頰,又將額頭的汗擦了些——哎,那一團破草不就是爲了卵才成了巢麼?
賀沢妠娜前腳剛走,索爾哈罕後腳便急急的出了門,摸着身邊的藥箱,索爾哈罕有些心慌,那王允義怕是不會對敵人手下留情,如果沒能救活人,那兀日諾會怎麼想?賀沢妠娜的承諾八成就會成爲一頓空談。
其實也不過半刻鐘的功夫,索爾哈罕的馬車便到了妜釋封岈的府上,雖說坐的是尋常的馬車,但妜釋封岈家的長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長公主,他趕緊上前扶住了索爾哈罕的手:“公主殿下,您對妜釋封岈家的厚愛,臣實在是……實在是沒齒難忘啊。”
索爾哈罕微微一笑:“怎麼說這些?現在還是趕緊引我進去罷!”
索爾哈罕獨自進了兀穆吉的房間,出乎意料,賀沢妠娜依舊淡淡的品着茶等她,就彷彿那要殞命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母妃曾說過,賀沢妠娜這個女人最是冷心……開來還真是……
“還請殿下莫要辜負了臣末纔是!”賀沢妠娜微微鞠了一弓,也沒多說,徑直退了出去。
索爾哈罕也不及多想了,大步進了臥房,一把掀開了幕簾——好狠!王允義,你是認真在給我出難題啊。
這鐵葫蘆最狠毒的便是讓人生不如死,就今天行刑的手段來看,要說重也是不妥的,只是要你吐好幾日的血,然後滿腹膿漿,內臟**而死。醫?不錯!遇上個普通的醫生,開幾副舒暢氣血,調理臟器的藥方子,還沒能那藥滲入肌理便先逆了人的氣血,不治還罷,稍亂折騰一下,人怕要鮮鮮死在醫生手上!
讓兀穆吉鮮鮮死在自己手上……王允義,也許你真的小看我了……
索爾哈罕輕輕正了正兀穆吉的身子,解開了周身的衣服,摸看了一陣,從藥箱裡取出些帶鉤的銀針。又拿出了那鷹的藍雪,傾在一個小銀管子裡,用那銀針鉤了那藍血,往那頭頂,下腹紮了進去。初的幾針還沒甚反映,又下了十幾針,兀穆吉臉上的潮紅刷的退了下去,又是十幾針後,那嘴脣都泛出些白色來。
這血其實只是個藥引,只是將那柔和平息的藥物容了而已,單憑那血是治不了什麼病的。容藥的東西多了,爲何偏偏就要選這個稀罕的東西呢?其實倒並非索爾哈罕故弄玄虛,這血也不過是應了兀穆吉的病情來設的。平常的腹髒內傷,服用些鎮靜活血的藥物也就罷了,偏偏這人傷得極廣,怕沒沒留一節好腸子來接納那藥性。要用針?卻嘆那針尖能沾上多少藥汁,即便是直達要穴,怕也起不了太多的作用。這鷹血所能溶的藥份比那些其它製法的要大些,不過,這還不是最稀奇的,那血內斂厚重,能將那藥性緩緩放出,一則不會衝了患者的氣血,二則給自己其它行動的時間。如果不是有這血,後面幾十針還沒扎完,前面的卻已經失了藥力,白忙一場不說,更是拖沓了病人的時間。
上完針後,兀穆吉整個人已經失去了血色,彷彿是具凍屍一般挺在牀上。索爾哈罕顧不得擦汗,從藥箱中提出了一根無倉猴的喉管,掰開了兀穆吉的嘴往他喉嚨裡塞。無倉猴長在雪山裡頭,個頭極大,不少獵人獵了拿去做皮毛的生意,不過這猴子不少見,皮毛又沒什麼稀罕的花紋光澤,賣不了什麼好價錢。普普通通的無倉猴卻又一根不一般的喉管,爲了暖和雪山溝裡的寒氣,無倉猴不但鼻子生得厚而毛多,連那喉管也是九轉十八彎的長,不但長,還有韌又滑,極少精通醫術的人便收了那喉管,曬乾秘製了,待要用時用藥水發開。
兀穆吉此刻就算能咽,怕也咽不下多少了,既然自己的喉管不夠用……那就用猴子的吧!爲了避免閉氣,索爾哈罕又拿了一根幼猴身上的,往兀穆吉鼻子塞了進去。
其實酒法是極其的簡單,也就是將那治內傷的尋常藥物灌入腹中,好把那膿血衝出來。兀穆吉年輕氣旺,又是練武出身,只要撐過了這一關,避過了膿血**,養個半年還是能保命的!索爾哈罕,將兀穆吉的褲子退了下去,準備開始灌藥——只要尿液顏色血少了,命也就撿回來了。
灌入第三瓶的時候,兀穆吉開始排尿,一股血臭味立刻撲面而來,索爾哈罕挽了袖子,將兀穆吉的身子扶起了一些,接着將那藥劑灌了進去。
待到第七瓶,尿色已經不再暗紅了,索爾哈罕略略一把脈,覺着這人中氣還算旺,暗暗將懸起來的心放下了一些,嘆這年輕人底子夠好,如果是個常人體制,怕現在能有一口氣都是不錯的了!
此刻排的越乾淨,後期活命的機會便會更大,但估摸着那鷹血的效力,索爾哈罕卻不敢再犯險,又匆匆的灌了一口,便抽出了兩根管子,並那些銀針也分批卸了。正準備下牀淨手,聽得撲哧一聲——一大灘黑乎乎的不雅之物泄了出來。
索爾哈罕湊近一瞧,心中又安然了幾分,看來這刑雖厲害,但沒加的多重,要是動真格的話,這一團裡面說不定還有混些血肉纔是。
鬆了一口氣,索爾哈罕收拾了藥箱出來,往那窗櫺輕輕一拍,立時有一個穩重的聲音應了一聲。
“藥在桌上,照着單子上的法子用,速速擡些熱水來爲你家主子洗漱了,不要怕驚擾,越乾淨越好。”索爾哈罕也不開窗,只是對着那縫說。
那僕人應了,索爾哈罕推了門出來,也沒再去見賀沢妠娜,徑直回了馬車。
“累了,回吧!”索爾哈罕覺得渾身痠疼,顧不得身上的膿血,歪斜在了墊子上。
“有信兒了麼?”王允義喚了寧苑單獨來見。
“那公主出來了,不過探子也沒看得仔細,不知到底是成還是沒成。”
王允義一想:“我看多半是成了。”
“將軍如何如此肯定?下官覺得,即便那女人救得了一時,也終究只是一時,受了這樣的刑,活着也不過是數日子的事。”
王允義皺了皺眉:“你不要小看了她,她也算是有些來頭的人物,特別是她師父,有那麼幾個邪門的功夫……要真的救成了,也不是沒可能。”
“成了又如何?”
王允義一聽這話笑了:“也是,即便是成了,也不怎麼的。”
“不過,那魏池魏參領還要派過去麼?”
“這……”王允義搔了搔頭:“這我確實要想想。”
“哎,將軍,魏參領一個生手,又是書生出身,本來就是個兼閒職的人。您把他派過去,如果不出什麼事還好,要出了什麼事……這,對您確實極其不利的。內閣如今已經不是曾經的內閣了,隨便什麼雞皮的事情都能領着一羣御史發雞爪瘋,要是往後回京被抓了把柄,還真不好說。更何況,那魏參領雖說是個勤奮肯幹的人,但下官細看着卻不覺得他對這戰事有多上心,朝中人都傳他是燕王的人,那理由雖然荒唐……但終究沒有空穴來風,將軍還是小心爲上!”
“你這麼個大咧咧的直脾氣,怎麼一說起魏池便謹慎了好幾分?”王允義順手拿了個筆舞弄着。
“不過和他住的近,每日看得多了便越發覺得他不是個簡單的人。有野心,爲人又低調,比起那些讀死書的更能拉下臉皮來諂媚,只怕是個打着自己小算盤的人。”
王允義舞弄完畢,扔了手上的筆,往紙上一指:“人人都說他行事如荷,是個頂淡雅的人……你看,我畫的可像那已經麼?”
之見那紙上只花了一朵荷花,無根無蔓,就那麼荒唐的擺着,雖好,但也只是覺得荒唐而已。
“將軍這是何意?”
“魏池這個人,早年是個神童,雖說得意,但畢竟不是富貴家的孩子,那窗苦讀又能得意到哪裡去?入朝的時候年齡又小的厲害,除了一幫紈絝,誰願意和他廝混?後頭名聲又壞了,生生被翰林院冷了兩年。你看他似是風光的十七年裡又有幾年是真快活呢?無枝無蔓便是他心中最大的苦楚!要他真是燕王的人,怕現在早撈了個閒差過好日子了!即便不能,也不會莫名應了他來漠南的事,這事有什麼好?魏池藉此浮了上水只能讓皇上更猜忌他。要是落了難,更給了有心人挑撥的機會,‘細作’‘軍機’‘謀逆’隨便一個都能拖他下水,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以我來看,這魏池不見得是燕王的人,那燕王,倒更像是他的人……”
“將軍的意思是……”
“老夫來做他的枝蔓……不成麼?”王允義重拾了那筆,寥寥添了幾畫。
再看那荷花,已是蓬勃生機。
“……下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