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o【建康十年】
刑部的尚書鄭儲,鄭大人在早些時候的弊案中也和魏池打過照面,魏池可不敢肯定給他留了個好印象。不過幸好魏池去大理寺的時候,並不像禮部的規矩那樣要先去像尚書大人報道。大理寺的大理寺卿和少卿見了見他,大理寺的人相交禮部要忙得多,魏池之前沒和刑部的事情打過交道,雖然一來就是左丞,但是還是得從頭學起。大理寺卿叫董畢貞,是個老大人了,話很少,少卿叫李崇仰,年紀也不輕,平常的安排是他在做。現在大理寺一共有十二個評事,以前做左丞的管了七個,因爲評事斷了案件都要大理寺複審,現在當然不敢放權給魏池幹,所以少卿大人管五個,右丞章敬忠管七個,先讓魏池跟着少卿大人學着。
李大人拍了拍魏池的肩膀:“這斷案子其實不難,難的是要各方都能服氣,你是個聰明人自然能學的快,不懂的多問問章大人。”
魏池趕緊點頭。
幹了一個月,鄭大人突然來了,見過了董大人和李大人,又單獨安排魏池來見他。
鄭大人說話開門見山:“你這次是平調,既然到了這裡還是要工作勤勉。咱們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都察院也好,論公事,哪個沒和別人吵過架?你來了要習慣,這裡不是禮部,不是兵部,也不是翰林院。只要踏踏實實的幹,其他人情往來的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們這裡不講究這些,也講究不了。我今天來,就是看看你,你有好好幹,我就安心了。”
鄭大人這樣說,魏池自然也就安心了。畢竟被削了給太子講課的職,面子上還是過不去的,既然上司還算豁達,就老老實實混口飯吃吧……
魏池卻不知道,這份職位並不是皇上還念着他的結果,給他這個好日子的人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向芳猜的不錯,郭太傅最後的這個舉動徹底的激怒了陳鍄。其實陳鍄並沒有想和魏池過不去,既然已經決定不殺他了,自然也就不會特意去尋由頭和他過不去。但是太傅太擔心了,他一是害怕懲戒魏池給了王雲義藉口,二是對這個有學士的年輕人到底有所不忍。太傅自己也是少年成才,所以在他不夠世故的那段日子裡,他受的委屈,他自己記得。想到比自己還要年輕得多的魏池,想起他能去漠南打仗,覺得還真得拼命保他。這一保不要緊,把自己賠進去了。
陳鍄沒有削他的爵,但是顯然開始冷落他,凡事不再和他商量,批覆的摺子都直接交給內閣了。
郭太傅開始心寒,他明白,自己的官場是要到頭了。
但是陳鍄對他的不滿遠超乎他的想象,陳鍄沒有給他告老的機會,而是把他的命運交到了內閣首輔周文元手裡。
周文元是郭太傅的學生,他的仕途正是太傅一手安排的。郭太傅瞭解這個學生,他的才華和活力是出類拔萃的,但是同樣也知道這個人和自己不同,他容不得自己在他之上。當週文元成爲內閣首輔的時候,他並沒有因爲位極人臣而感到滿足,因爲在他之前還橫着一個姓郭的胖子。這個胖子雖然頂着空名,但卻是皇帝的老師,即便皇上信賴自己,那也是看了他老師的面子,自己終究還是屈居之後。
忍耐了十年的周大人,終於在江南弊案的時候忍不住了,親自拉人慫恿徐汝能去倒太傅。
但竟然沒能成行,周大人只得再度縮回內閣。
太傅當然知道周文元的野心,只是沒有料到會有兩個學生聯手反他的一天。
當了十年內閣首輔的周大人自然有十分的辦法給一個人找不自在,陳鍄的縱容更讓這份迫害加倍。
郭太傅老了,已經快要到八十了,他已經沒有力量和經歷再和他的學生們博弈了。老人開始逐步退出政務,最後他的工作終於只剩給公主太子們講講課了。胖胖的老頭子看着陳玉祥的時候終於感到一絲親切。
“公主,今後的字帖你要自己練了。”
陳玉祥放下筆:“你們把太子帶出去玩吧。”
宮婢們帶着太子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太傅嘆了一口氣:“向公公給我說了,魏大人被抓的那一夜,你去皇上那裡哭了一夜,求皇上放了他。我已經老了,連我兒子都先於我去了,呵呵,太長壽了也不是件好事。我想着在告老之前把這件事幫你做了,這樣我也算安心了。”
陳玉祥很平靜的笑了笑:“皇兄答應我不殺魏大人,但也要我答應他,這輩子不要再想着嫁給他。若哪一日我起了這個念頭,皇兄便哪一日起殺他的心。”
“……”
陳玉祥把字帖拿起來對着光看:“我和魏大人本就不門當戶對,這樣也好。”
兩個人都沉默了,玉祥將字帖鋪平,又將之前臨過的字逐一再臨過。筆畫之間,陳玉祥突然想明白了,她的哥哥並不是因爲心疼自己才免了魏池的死劫,如果真是那樣,他爲何會遷怒郭太傅?在這之後,她更明白了,皇上絕對不會把自己嫁給這樣一個無用的人。如果自己嫁給了魏池,那麼北方的皇親國戚們其實不是就更疏遠了?自己是公主,公主有公主的用處。
自己那一夜的眼淚,太過幼稚,辜負了自己在宮中目睹了那樣多的自相殘殺。
最後她和太傅相看無言。
門外的宦官喊:“公主,茶點的時候到了。”
太傅站起身來,陳玉祥看着地面,他們知道,今天一別也許就別過了。
“公主!太傅走了!”糖糖急急地跑進來:“公主!”
“嗯。”
“嗯?您還嗯呢!趕緊求求太傅啊!”
看着表情急切的侍女,陳玉祥突然感到一陣心寒:“太傅自己都難保,怎能……”
“那如果不是太傅,咱們又能求誰呢?”糖糖抓着玉祥的胳膊:“若是錯過了,這一輩子豈不是要辜負了?”
辜負了?咱們?玉祥冷冷的笑了:“……”也許自一開始,糖糖那樣急切的向自己說起魏池就是爲了這一天,自己錯了,以爲公主就是每一場佳人故事的中心,卻不知道丫鬟也是人,是人都要爲自己打算。
自己和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對兩小無猜的小姐妹了,陳玉祥不想怪她,她明白對於糖糖而言,如果自己嫁了個文臣那麼她還有得寵的機會,如果自己嫁給了皇親國戚,那麼她永遠只是個侍婢一樣的存在。她其實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她不會願意的。與其說是自己選擇了魏池,不如說是糖糖先做了選擇。
陳玉祥不想怪任何人,她覺得自己的心冷了。
初春的太陽耀眼卻冰冷,沐浴其間心有餘悸。玉祥自己倒了一杯暖茶握在手裡——相忘於江湖,也未嘗不可吧?
何謂江湖?所謂江湖並未見得能讓人相忘,許多隔着萬里的地方不都是江湖連着的麼?許多人多年未見,似乎都快要真的相忘了,但好像正是江湖,讓這些人幾乎立刻就出現在你的面前。
許小年從未見過江南的本家親戚們,也沒想過有見他們的一天。但當馮府被抄家,江南的船到京城的時候,許小年還未能做好準備。那時候馮府已經貼了封條,雖然是抄家,但是無關案子的細軟之物還是得讓馮家人來查收的。戚媛已經皈依了白雲庵,不方便再接手了,江南便派了管家過來接管後事。管家到京城的那天,許小年強鼓起勁頭,到碼頭去接應,但那管家的船竟然在城外就停了。許小年忘了,即便她是二房,而不過是個妾,平日裡仗着丈夫的寵愛可以管些事物,但終究是拿不上臺面的,那位管家見了白雲庵裡的戚媛後徑直去了衙門,收了馮世勳的遺物,將屋內殘存的細軟賣的賣,搬的搬,連見也沒見她一面。
臨到要離京了,這位管家才找齊這幾位姨太太吩咐了些事情。丫鬟奴婢們早就買的買,散的散了,四房、五房是京城人,管家將細軟變換的錢資散了些,這些人的家眷也都還算滿意,也就各謀生路去了。至於許小年,當年迎她進門的時候,馮世勳的父母就嫌她不乾淨,並未把她放在眼裡,管家也不過是按照主子的意思辦事,也就按份算了些錢資給她,並未多說一句。
抄家的時候,許小年佔着二房的位置,拿主意在城郊租了一棟空宅子安排大家度日,但此刻,大家各自有了歸宿,紛紛離去了。許小年最終分得的銀錢不過區區一百兩,哪裡還經營得起家業?許小年只得退了大宅子,自己到城裡尋了一間空屋子度日。屋子在皮革市裡,對面就是煮皮子的院子,黑黢黢的煙混着餿臭的味道薰得人難受。許小年畢竟沒有做過粗活,空有着吹拉彈唱的功夫卻養不活自己,每天坐吃山空,心裡慌得不行。
正在不知所措,以前馮府的管家卻尋上了門,說是有家人戶想尋個教彈唱的人教習自家女兒,管吃管住,每月三兩銀子。
許小年思索再三,也別無他法,只好前去應約。
等約定的日子到來的時候,許小年選了套最整齊的衣裳來穿,想到終於能暫別這餿臭的院子,心裡勉強好受了些。對方竟然派了個車來接……看來是個大戶人家,許小年心裡又安慰了些。
車子一路搖晃卻未向着有大家人戶的地方去,向西走了一陣便在一個酒家停了下來。
“他家主人在樓上等您呢。”管家扶着許小年下了車。
許小年心裡奇怪,但嘴上不好說,便只好順從的往裡走。
“姐姐,你還記得我麼?”
許小年推門的手僵硬了。
“不會做了幾年的官太太就把好姐妹都忘了吧……?”
詩小小坐在雅間的上座,衣衫華麗,面容光彩奪目。
許小年一時無言。
“姐姐可想的是又有一戶大戶人家?姐姐呀,哪戶大戶人家會僱個歌女回來教彈唱,可是要把自己的女兒也要教成個戲子麼?呵呵,只有咱們勾欄院才用得着啊?”
“你!”許小年知道自己被戲弄了,臉色氣得蒼白:“你何苦落井下石?”
看到許小年衣衫襤褸的樣子,詩小小心花怒放:“落井下石?難不成姐姐喜歡去熬皮子?”
“你!”許小年不想再受侮辱,轉身要走。
幾個宮裡打扮的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把推開她,關上了門。許小年跌在地上,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好姐姐,你以爲你還是京城頭牌呢?你以爲你還是官太太呢?我這裡可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詩小小慢悠悠的站起來:“知道姐夫怎麼死的麼?”
許小年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也許姐夫一輩子也想不到,我一句話就要了他的命!”詩小小哈哈大笑。
“我與你好歹也做了十年姐妹,以往我並沒有虧待過你!若我不走,你也當不了頭牌,你爲何要如此對我!”許小年憤怒了,她相信詩小小說的是真的,但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這個人爲何要和她作對。
“師父是怎麼死的?”詩小小冷笑着看着地上的許小年:“師父教習你用的功夫比用在我這裡的多多了,眼看你中用了,你卻私下勾搭了個人自己嫁了。師父是活活被你氣死的!師父爲何會進如玉院?她是被她丈夫賣過來的!她可和你不一樣,她是堂堂正正的夫人小姐!你算個什麼東西,竟然還妄想去做官太太了?我呸!”詩小小狠狠的啐了一口。
“那時候我還小,但我記得馮世勳拿花轎過來接你時師父苦苦哀求,你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你走的第二天,天還未亮,師父就吐血死了!師父太傻,以爲只有男人才賤!呵呵!許小年,今天能看到你這個樣子,我高興,我得多高興啊!你知道你爲何這麼多年都沒有一個孩兒麼?因爲我告訴馮世勳,只要你吃了我給他的一味藥,你這輩子就都不會有了!你知道馮世勳當時有多快活麼?哈哈哈哈!看看你現在這幅卑賤的樣子……呸!”
“你!”許小年沒有料到,也不願相信:“馮世勳不會!他不會的!”
“爲何不會?你這樣骯髒,不過是個□。”詩小小淡淡的看着許小年,看着她呆呆的癱坐在地上,臉由蒼白變得潮紅,又從潮紅變得蒼白。
那夜,師父的臉色也是這樣,她拉着自己的手不住的顫抖,絮絮叨叨的說自己的往事。詩小小沒有哭,她不相信哭,但是她相信悲傷,師父的悲傷來自於男人的背叛,更來自於她最信任的人爲了一個男人去背叛她。
師父沒有流淚,但是吐出的鮮血染紅了被褥。
所以詩小小一直等着這一天,等着在這一天親自看着許小年被人揹叛後淒涼的樣子,這纔是最大的安慰。
“把她拖出去,”詩小小舒舒服服的吞下一口酒,衝着兩個宦官樣子的人揮了揮手,這兩個人手腳利索地拖着癱軟在地的許小年出了門:“好好待她,別讓她死了!哪裡帶來的送回哪裡去。”
這家酒家開了不久,裡面主要是黃貴黃公公的份子,最便宜的菜也得要十兩銀子。這樣的菜價有着非凡的藐視的意思,雖然黃公公的爲人一向如此,但以往還要顧及着他人,如今突然開了一家這樣的店,讓人忍不住的要猜想。
猜想是不是要變節氣了。
司禮監的印縱然還在向芳手上,但黃貴已經有了一百個信心,他現在不用再擔心許唯了,有了周閣老,只要郭太傅滾出了京城,自己就能如願。
但向芳對黃貴的瞭解遠遠超過了他本人,向公公當了四十多年的差,伺候過先帝,又伺候着陳鍄,他雖知道大局已定,但還是帶着今年新進貢的鹹菜出了宮。他要去拜訪周閣老,爲太傅,也爲自己留一條活路。
向芳前腳出宮,陳鍄後腳就接到呈報。上呈報是東廠的事兒,於是陳鍄把黃貴叫來問話。
黃貴小心翼翼的揣度着陳鍄:“主子有何吩咐。”
陳鍄笑眯眯的看着他,這個人在他爭奪王位的時候表現得極其突出,那種兇狠的處事方式一度讓陳鍄非常欣賞,但當看到黃貴的呈報的時候,他忍不住想起是向芳一手舉薦了他,而且他卻毫不猶豫的要在搖搖欲墜的向芳身上踩上一腳。
黃貴忽略了一件事情——向芳和郭太傅不一樣,他太瞭解皇上了,也太瞭解自己了。
陳鍄並未真的動怒,但他還是需要試探試探這位黃公公:“向芳帶了鹹菜去?這是何意?揹着朕給大學士送鹹菜?”
黃貴伏在地上:“回主子的話,可能是要顯得親近些吧。”
陳鍄笑了,黃貴的確不如向芳聰明。
鹹菜——賢才
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奴婢了!自己真沒必要痛下殺手。
“嗯,你去當你的差吧。”陳鍄坐回書桌前,看不出是喜是怒的樣子,就像是這乍暖還寒的天氣,猜不透要不要加衣。
作者有話要說:黃貴就是想讓陳鍄覺得向芳揹着他向大臣表達“親近”因爲鹹菜是家常的東西。
但是因爲陳鍄和向芳這樣多的瞭解,他明白向芳的意思是“賢才”,在這個時局之中有點恭維周文元,求他放過自己的意思。
畢竟向芳是自己的奴婢,被逼得向大臣告饒,當皇帝的心中難免有所惻隱。
這就是向芳想要的效果,他知道自己向周告饒是沒有用的,所以他憑藉對黃貴的瞭解,故意讓他去傳話。
只要陳鍄稍有不忍,自己和郭太傅至少能留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