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一百四十四章

144【建康九年】

天不知是在何時亮的,戚媛覺得這一夜自己睡得太沉,閉上眼睛後連山風的呼嘯都忽略了。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微微的亮光透過破爛的柴門投射進來,篝火的餘熱還留在柴堆上,自己緊緊的裹在大麾裡,手上套着那個暖手筒。

“魏池?”戚媛推開柴門,看到那個人呆呆的站在院子裡,手上拿着一柄很長的刀。

“哦……您醒了?”魏池把刀插回刀鞘。

“……昨晚上,你一夜都呆在屋外?”戚媛有些不敢相信,把手裡的暖手筒強塞到魏池手裡。

“呵呵,我不怕冷,”魏池執拗不過,只好接受:“在塞外打仗的時候比這個難熬多了。有時候又冷又渴還只能吃雪,一天不吃飯也經常有,已經習慣了。”

“昨天晚上是我多嘴了,您就當我糊塗了,不要給自己不痛快,進屋吧。”戚媛低下頭:“何必和自己過不去?”

魏池一時啞然,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我……確實心裡不痛快……不過和自己過不去的是你吧?”魏池冷了臉:“我想了一夜,想不明白,你爲何不離開他!?要是我是你!”

“你不是我,”戚媛第一次看到溫和的笑容從這個年輕人的臉上褪去:“有些人,進了牢籠,就出不來了,這是命。其實你是明白的。”

一夜的大風雪將滿山的泥土都掩蓋了起來,天地變得乾乾淨淨,幾點火紅的梅花傲然的綻放,幽香引得人心醉……魏池看着自己眼前的水霧,覺得心煩意亂。

“我不明白,我小時候見過很多次,那些女人的慘死……認識的不認識的,說過話的沒說過話的。我只是在想,如果是隻野獸也知道反抗吧?爲何一定要那樣憋屈的死去?我去射殺一直最溫和的野兔,它臨死之前也要和我的刀劍搏鬥一番,它也有它的命!但是它依舊……”

“我的……”

“你要說你的姐姐,你的姐夫?那是他們!不是你!”魏池憤恨的說:“此刻我恨你超過了你的丈夫!”

“我看起來很可憐麼?”戚媛平靜的問:“也許每個人反抗的方式不一樣吧……”

戚媛扭頭看向山崖邊的梅花——反抗?是復仇吧?

“那你呢?你這樣最後能夠幸福麼?”魏池不能理解她的固執:“這個世界上的好男人數不勝數,你爲何不重新開始?本來就是他理虧,別說是名門貴族了,就是普通百姓,這樣的事情鬧出官司也無妨!這纔是反抗!”

“卓文君最後怎樣了呢?”戚媛嘆了一口氣:“女人……就是這樣,只有一次機會,如果失去了,那麼再好的人也不會好了。有些事情是理,但除了道理之外又是一回事,有些事情錯不在己,傷卻在己。十年了,我怎麼會想不明白?我本就是個淡泊的人,自又有喜歡的東西,既然失了此處,我還留得彼處。何必爲了些事情讓別人作踐?別人都議論魏大人老是不婚娶,不知是何緣由,但我倒不這樣想,您去過塞外,交過那樣多的真心朋友,又何必定要一個家來約束了自己呢?也許有一日遇上心儀之人,那便快快樂樂在一處,若遇不上,也不至於像尋常的癡郎怨婦那樣苦不堪言。這一點來說,我和你又有何異呢?”

魏池憎恨着女人的邏輯,所以她纔會毫不猶豫的放棄了作爲女人的機會。但她也明白,不會因爲她放棄了,作爲女人的邏輯就會消失。不過是因爲她現在還是個男人罷了,如果有一天自己放棄了僞裝,那麼曾經她享受過的寬容將煙消雲散,而要找上女人的麻煩,她一件也不會少。

“要是我也和你一樣,是個男人就好了。”戚媛笑了:“那我一定要學會騎馬,然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怎樣活着,就怎樣活着。別這樣……一臉要哭了的樣子,我現在很快樂,雖然這快樂來得有點缺憾,但是其實還真是挺快樂的。那天,我看到你堆的雪人了,那張臉真像我家的管家……”

魏池沒忍住,笑了出來:“它臉上的那個用樹葉做的狗皮膏藥是你弄的?”

“梅月沒有這樣的手藝。”

“嗯……”魏池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尖:“想要騎馬麼?”

魏池把暖手筒拉到手臂上,把自己的馬從屋檐下牽了出來:“它很溫和,和騎驢差不多。”

被魏池稱爲很溫和的馬,噴了一口氣,魏池一手拉着繮繩,一手把戚媛拉過來:“不用怕它,來,抓着馬鞍,把腳擡起來。”

戚媛抓着馬鞍的邊緣,但是就是用不上勁兒:“……不……我不行。”\

馬站了一會兒,失去了耐心,往前走了半步,戚媛沒有站穩,差點跌倒。魏池趕緊穩住了馬:“你真是太笨了。”

戚媛放開馬鞍,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昨晚上沒吃飯,今早上也沒吃飯,我算是能幹的了。”

益清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全身都僵住了,動也動不了,好不容易準備站起來,腳又抽筋了。想叫人幫忙又叫不出來,哼哼了好久,屋角那個胖丫頭動都不動。益清自己又錘又揉了好久才緩過氣來,緩過氣了才注意到自己的大人和那位夫人都不在了。

“大人!”益清驚慌失措的拉開門大喊:“……大人?”

魏池拎着繮繩,戚媛扶着馬鞍,兩人都有些尷尬的回頭。

“啊……”魏池搖了搖手上的繮繩:“這……嗯,天已經亮了,你在山上陪着她們二位,我現在下山去找人。”

一個時辰之後,魏池帶着兩三個山民回到了柴屋,梅月的腳傷問題不大,但是卻因爲受了驚,發起了燒。一行人在山民的小屋裡等到中午,益清終於帶着馮家的人來到了山上。魏池沒有想到馮世勳親自來了,看到他向自己問候,心中百感交集。

因爲梅月的狀況不大好,大家到了城內之後也只是匆匆寒暄幾句就各自回宅了。

回家後不久,益清也生病了,魏池本想放他回去修養,但他家其實還不如大宅的環境好,於是讓他在宅內好好養病。

新年過後,魏池暫時需要一個人去衙門了。

其實就京城的官員來說,許多和魏池品階相當的官員也只能獨自出門,現在的薪俸雖然比先帝在的時候好多了,但是對於許多兄弟親戚的人來說,也不寬裕。魏池當過段時間的肥差,就算是現如今的差事也算不壞的,而且貴在獨門獨戶,所以經營的很是滋潤。馮世勳……魏池想他的出身很一般,聽說在江南本就是偏門遠族,說難聽點就是個稍富庶的農戶。他家的宅子她進過,不比楊姐姐這樣的名門差……期間有多少是妻子孃家的幫襯呢?因爲他也高中探花,京城人當年議論他自鄉下來靠的就是妻子一家的資助,所以得了功名就趕緊爲妻家要封號,都說他不忘髮妻之恩……哼,魏池冷笑了一聲,在馬屁股上加了一鞭。

“喲,魏大人,這個年過得如何?這天還這樣早,您一個人橫衝直闖的做啥啊?”

魏池險些撞了人,趕緊勒住了馬:“楊姐……大人!”

楊大人笑眯眯的:“聽說您在連珠山上救了馮大人的家眷呢,不是我說您,您爲了個丫鬟冒那樣大的險,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怎麼得了?戚夫人也是,再寵愛自己的丫鬟也不能不顧你的安危啊?”

魏池也笑了:“得!這倒是我作孽了。”

“我說這新年伊始事情那樣的少,你那晚上受凍捱餓的也該告假幾天,這裡不是還有我麼?”

魏池摸了摸馬兒的鬃毛,想了想:“也好,晌午之後就麻煩你了。”

魏池不想見到馮世勳,雖然未能想到一輩子不見他的辦法,但是能迴避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不過這倒是魏池的多慮,馮大人家出了這樣大的事情自然遵循禮部的一貫傳統——告假了。而告假的主要目的是好好準備一番,正式的到魏池家登門答謝。

馮世勳得知魏池下午告假之後,很高興,親自寫了帖子派人送過來。

魏池才吃完午飯,接到這樣的帖子異常尷尬,因爲益清不在,馮家的信使親自把信送到了魏池手上。魏池讀完了請帖,自嘲的笑了笑:“你家老爺太客氣了。”

馮家的信使磕了頭,謝過了,陳虎引他退了出去。

魏池接過珠兒遞過來的茶:“那人是他家管家?”

珠兒笑道:“老爺,珠兒怎麼會知道,大人怎麼這樣問呢?”

魏池想起自己堆的那個雪人,對比了一番,心想馮世勳儀表堂堂,怎麼就選了這樣一個家奴?

“讓劉媽準備準備,客人可能要吃完飯。”

魏池起身回書房,心想,我還怕了你不成?

馮世勳準時來訪了,這次跟來的是他的書辦,魏池慶幸來了個能看的人。書辦帶着些尋常的禮物,馮大人親自提了一隻野味:“佃戶送來的,不是臘味,就是過年的之後獵到的。”

魏池親自接過來:“馮大人倒是客氣了,今兒爲了我這樣準時,叫我好不受寵若驚。”

兩人都笑了起來。

落座之後,魏池把年前馮世勳找自己要的印章拿了出來,馮世勳十分高興:“倒像是急着來討東西的了。”

魏池不動聲色的抽出被馮世勳壓住的衣袖:“拖了這樣久,我纔不好意思。”

馮世勳收好了印章,命他的書辦將正經的謝禮送了上來:“墨,米南宮的款。”

“這可不能收!”魏池趕緊推辭。

“誒,您可救了家妻的性命,有何不能收的?推辭可就是辜負了我的情誼了。”

那書辦將墨呈了上來,馮世勳拿絲帕包了拿起來:“我金榜題名時,皇上御賜的。”

魏池只好接過來:“以前在書院,我老師也有幾件古玩,其中有幾塊墨他寶貝得很。有一天趁他不在,我拿了一塊用了點,老頭子知道了狠狠的哭天搶地了一番。我倒覺得再好的東西都是拿來用的,這是不是很狂?”

馮世勳的笑一僵。

“當然,這一塊我肯定不會用。”魏池笑了。

“你呀……”馮世勳那指頭指着魏池:“還沒長大呢……”

“你家的丫鬟還好?”

“挺好的,只是受了驚,已經找了大夫過來瞧着,無大礙了。倒是我那夫人,本來自個兒還好,但就是對下人太好。操勞了兩日,也有些風寒,要不今天她也一併來了。”馮世勳喝了一口茶。

“夫人真是堅強,”魏池也喝了一口茶:“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還能撐到現在。”

“是呀,是呀,她就是太倔強了。在家鄉那會兒,她可是我們那裡有名的美人,又十分的能幹。我真是不知到修了怎樣的福氣能娶了她。我與她新婚那會兒,我正準備趕考,許多事情都顧不得,她不止沒有埋怨我,還事事都爲我着想……哎,想起來,真是對不起她。”馮世勳抹了抹眼角。

魏池放下茶杯:“誰不知道馮大人愛妻心切?那樣大的榕樹都種到北京來了。”

“沒辦法,她捨不得家鄉啊。”馮世勳感慨:“倒是您,怎麼還不見動靜?瞧上了哪家的閨秀沒有啊?”

“怎麼,您要代我去說?”魏池笑道。

“就算是公主,作爲朋友,我也有那個膽子。你只管說就是了。”

“嗯,就衝着你這義氣,等我想到了,一定來求你。你到時候不會要收這樣重的禮吧?”魏池指着那塊墨開玩笑。

“放心!”馮世勳拿手比做了個棒子:“我肯定狠狠的敲你一筆,你就準備着心疼吧。”

之後的晚飯上,兩人又彼此說了些感謝的客套話,馮世勳的眼眶紅了幾次,弄得魏池掛在臉上的笑都要掛不住了。馮世勳終於喝的微醉了,拍着魏池的肩,不知是不是在說胡話:“這次……真的是……感謝老弟你,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夫人要真有三長兩短……我……也就不活了。”

魏池搶過他的酒杯:“馮大人,您喝多了。”

等送走馮世勳,天已然都黑盡了。

陳虎看他搖搖晃晃的往回走,忍不住對魏池說:“馮大人兩口子……真好。”

魏池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怎麼真好了?”

“嘖!”陳虎大有感慨:“誰能對老婆用這麼多心?小人的爹孃一輩子都打打鬧鬧的,一天不吵嘴就過不去,哪天這樣舉案齊眉過?……大人,舉案齊眉這個詞是這樣用的吧?”

魏池笑了:“這次是用對了……”看着馮世勳的背影,魏池的笑僵了僵:“不過,這個詞可別隨便用,給錯了人,反倒噁心了。”

珠兒看魏池回來了,就拿了早備好的鳥食過來:“梅月病了,我照着她的說法做了些,大人去試試,看它吃不吃。”

魏池和珠兒進了書房,鷯哥這次又餓了幾頓了,顧不得今天的飯是不是有所異常,也用不着魏池餵它,一頓狼吞虎嚥。

“小氣!小氣!”吃飽了,鷯哥高興地又跳又唱。

珠兒忍不住被逗笑了:“這鳥兒倒是有趣,只會說這一句。”

鷯哥偏了偏腦袋,突然大叫起來:“賤人!賤人!你這賤人!”

珠兒嚇了一跳:“老爺,它……它這是怎麼了?”

魏池趕緊把籠子摘了下來:“可能是吃多了。”

“太荒唐了……”珠兒哭喪着臉:“怎麼辦?”

魏池把鷯哥抓了出來,鳥兒並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何意思,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魏池,魏池嘆了一口氣,拿了兩塊漿果逗了逗它。

“你去幫忙吧,這鳥可能就是學了幾句髒話。”魏池把鳥兒放回籠子,拉好棉罩:“過幾天梅月病好了,讓她過來教訓教訓它就行了。”

等珠兒出去以後,魏池把籠子掛了回去,站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低頭看到桌上正放着馮世勳送來的那個禮盒,高貴的鑲玉的盒子,用錦緞裹着。魏池打開盒子,拿了那塊名家的墨墊在手裡,走出了書房。正月剛過,都說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會兒正是滿月,院子裡被月光照的亮堂堂的。魏池站在屋檐下,舉起那塊墨,照着月光看了一番,墨上是米芾的印和字——

雲間鐵甕近青天,縹緲飛樓百尺連。

三峽江聲流筆底,六朝帆影落樽前。

幾番畫角催紅日,無事滄洲起白煙。

忽憶賞心何處是春風秋月兩茫然。

春風秋月兩茫然?

魏池笑了笑,鬆開了手,精緻的古物立刻就落了下來,磕在青石的臺階上,碎成了幾塊,滾進草叢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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