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馮若昭看來,馮老太太幫自己挾個鴨頭這種舉動,應該是她老人家關愛之情的自然流露,再正常不過了。畢竟二人脾氣秉性相投,八年朝夕相處下來,感情自然絕非幾個初次見面的弟弟妹妹可比。
然而,落在一些有心人的眼裡,這似乎是馮老太太某種無聲的宣告,宣告馮若昭嫡女的尊貴身份,他人不可逾越。
衆人各懷心事,一頓飯吃得沉悶無比。好容易吃完,馮老太太向三位姨娘道:“好了,我也累了,今日你們先回去罷。”
何姨娘微微躬身,笑應道:“是,明日我們再過來給老祖宗和姐姐請安。”
馮老太太往榻上靠枕上歪了歪,放鬆了身子,又接過丫頭遞過來的旱菸杆,點着火抽了一口,這才淡淡地說道:“不必了。打今兒起,你們的相公要住在這邊的。你們就留在國公府,替他好好服侍太太,也就算盡到你們的孝心了。”
何姨娘昨晚已經從馮獲那裡得知此事,故而神色不變,低下頭去,應道:“是。”
倒是畢姨娘和柳姨娘這兩房卻是此時才聽說還有這事,忍不住微微色變。
馮若春嬌聲抗議:“曾祖母,我想跟阿爹呆在一起——”
馮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應道:“可以,讓你姨娘留在國公府,你來這邊,跟着你母親就是了。阿曉若想跟你一起來,也可以。”
馮若曉有點發急:“曾祖母,姨娘不可以跟我們一起來嗎?”
馮老太太毫不猶豫地搖頭,十分乾脆地拒絕:“不可以。”
畢姨娘的脣角哆嗦了一下,臉色發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眼見弟弟驟然碰壁,馮若春也呆住了,她的腦子裡可沒有跟自己親孃分離這條概念。倘若爹孃只能選一個,還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馮老太太轉向馮若曼,“曼姐兒,你呢?你也想跟着你阿爹住到這邊來嗎?”
馮若曼遲疑了一下,下意識地瞥了自己娘一眼,柳姨娘低眉順眼地侍立一旁,面上表情柔和恬淡,似乎眼前的事與她並沒有什麼關係。
馮若曼暗暗咬了咬牙,臉上卻柔柔一笑,輕言細語地道:“我聽老祖宗的,住哪邊都可以,只求能有機會時常去另一邊探望,我就心滿意足了。”
馮老太太注視着她,微微頷首,“我知道了。今日都先回去吧,你們幾個小傢伙要不要住過來,容我跟你們阿爹再商量商量,回頭再說。”
衆人應了,待她們離開,韓氏亦站了起來,笑道:“祖母先歇着,我和昭兒也回去了。”
馮老太太吧嗒巴嗒地抽着旱菸,若有所思,“你先別走,我有話說。”
馮若昭道:“曾祖母,您和娘說話,那我先出去了。”
馮老太太卻道:“你也留下,在旁邊聽聽,如今你也漸漸大了,有些事情遲早也得知道,不如現在就開始罷。”
聽她說得鄭重,韓氏和馮若昭都端正了形容,凝神細聽,“老祖宗請講。”
馮老太太摒退了屋內丫頭婆子,坐直身子向韓氏道:“今日你犯了大錯,你知道嗎?”她的聲音不大,語氣亦不嚴厲,但是這句話從她這樣身份的人嘴裡說出來,落在韓氏耳中,不啻於一聲驚雷。
韓氏惶惑不已,腿一軟便跪了下去,慌亂無措地道:“孫媳無知,請祖母教我。”
馮若昭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但此時這情形她實在不宜說什麼,默默地隨着韓氏跪了。
只聽馮老太太問韓氏:“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妻妾相處該是什麼樣子,你不會不知道吧?”
韓氏咬着脣,低聲迴應:“知道。”
“既知道,你還替她們求情說話?!”馮老太太對着韓氏,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我知道,你性子善、心腸軟,可是無論如何,今天都不是你發善心的時候!只會讓人覺得你軟弱可欺!你是正妻啊——今天第一次見她們,都亂了規矩,以後再想立起來可就難了,你明不明白?!”
韓氏淚珠滾滾而下,抽抽噎噎道:“孫媳只想着,我真心待她們,她們總不好對我不敬……”
“糊塗!”馮老太太簡直要被韓氏蠢哭了,“你知道她們是什麼樣人?還是你覺得自己地位牢靠得很?我跟你說,這三個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你倒好,上來就露了自己的軟肋給別人看,你就算不爲自己想,也該爲昭丫頭想想!”
韓氏哭得難以自持,馮若昭在一旁各種煎熬。韓氏的性子——
唉,雖然頭一天晚上她也曾提點過讓老孃按規矩辦事,可是臨到了事頭上韓氏仍然還是老樣子。說得難聽點,她這老孃就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這八年來,她們母女倆和馮老太太一起生活,不管對內還是對外,韓氏一直都沒有承受什麼壓力。馮老太太知道孫媳心地善良性子軟弱,但是沒想到竟然這般不堪。原想幫她撐一把的,結果沒想到反被她自己塌了臺。
馮若昭想了想,誠誠懇懇地向馮老太太道:“曾祖母,我們已經知錯了。如今這樣子,接下來怎麼做纔好,還求您老人家教導。”
按這個時空的社會習俗與行爲準則來考慮,馮老太太的說法不無道理。問題既然已經產生了,一味責備韓氏已經於事無補,接下來該如何應對纔是最重要的。
馮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煙,“你們先起來,別跪了。”待馮若昭把韓氏扶了起來,她又道:“都坐下吧,聽我說。”
馮若昭扶着韓氏落了座,又上前來幫馮老太太新裝了一鍋煙絲,馮老太太瞧了她幾眼,忽然開口問:“昭丫頭,你覺得接下來怎麼做纔好?”
馮若昭脣角微翹,“老祖宗,接下來的事您都已經有主意了,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了,就不要爲難我了吧。”
馮老太太忍不住笑了,心中不快緩和了不少,“你個小機靈鬼!你倒說說,我有什麼主意了?”
“第一步,讓阿爹住到咱們這邊來。第二步,讓姨娘們呆在國公府。這兩步是已經做了的,至於第三步……”馮若昭眨了眨眼睛,“我覺得,應該是讓弟弟妹妹他們住過來。曾祖母,我想得對嗎?”
馮老太大笑眯眯地瞧着她,眼神中滿滿的喜愛,“好丫頭,這第三步你是怎麼想的?”
“弟弟妹妹年歲不大,尚可教化,將他們與姨娘隔開,是爲了他們好。如果他們能儘快和母親親近起來,對大家來說,都是一件好事。”馮若昭回答。她並不傻,只一想便明白馮老太太前後這一系列決定的關竅所在。
雖然在她看來,宅鬥宮鬥什麼的實在無聊無謂又無趣,一羣女人被困在方寸大小的地方,爲了爭奪一些有限的資源抓着各種雞毛蒜皮互踩互撕,有這時間和精力,還不如多想想怎麼走出去給自己開拓些新的資源出來呢。
她原本沒想過上來就將這些人當作假想敵,用宅斗的思路來考慮該如何與他們相處,但是如今依照馮老太太的說法,不這樣考慮顯然是不行的。你不去踩人撕人,人家卻有可能要來踩你撕你。再想到上午蕭先生那一番提醒,馮若昭悚然而驚,愈發覺得曾祖母英明威武。
馮老太太此時內心也對這個曾孫女讚賞有加,她在馮若昭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是想不明白這些的。以她的爽利性子,原也不喜歡宅斗的調調,只不過後來做了國公夫人,又有了謝夫人那樣厲害角色的兒媳,硬生生被逼成了一個宅鬥老手,而過程之中的各種辛酸艱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罷了。
她輕拍了兩下馮若昭的肩膀,笑道:“你說得對。接下來,你娘那裡,你多提點着些。”
馮若昭使勁點點頭,“唔,我知道。其實接下來,娘那裡倒簡單,無非細心些,把阿爹照顧好,等弟弟妹妹們來了,把他們也照顧好,不出什麼事,大家都平平安安健康健康的,就可以了。”
馮老太太目光轉向韓氏,“聽到了嗎?”
韓氏既羞且愧,站起來垂首道:“是,孫媳知道了。要老祖宗這樣爲我們操心,我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馮老太太擺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何必說這些。”她想了想,又向韓氏道:“先前在濟南府的時候,家裡有你三嬸操持,咱們樂得清閒。如今我們既與他們家分開住了,咱們這宅子裡也得有人管家務才行。”
見韓氏和馮若昭都點頭表示認同,她接着道:“除了你也沒別人了,你就先管起來罷,有什麼不知道的或者拿不定主意的,問我,問你三嬸都使得的,若是一時顧不過來,讓昭丫頭幫襯着些。”
母女二人都應了。馮老太太這才略微放心,又想起一事來,向馮若昭笑道:“過幾天該是你生日了吧,怎麼過生日你自己想想,然後跟你娘商量着辦,只要你喜歡,一應花費都從我這裡支應。”
說到過生日,馮若昭第一反應便是,每年過生日都會提前幾天收到宇文赫的禮物的,可是今年呢……
想到這個,她就只覺心中空落得難受,面上卻若無其事地笑着回馮老太太道:“也不是什麼正經生日,我想着自己家人一起吃碗麪就好了,不用怎麼操辦的。老祖宗,您想要看戲吃酒就直說啊,不管有沒有過生日都可以幫您請的。”
馮老太太向她腰間上輕輕一戳,笑罵道:“你這丫頭皮癢了吧,敢拿你曾祖母開涮!”
馮若昭閃身躲開,正要再說上幾句逗笑的話,屋外卻有人報:“公主府來人,要見昭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