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若昭回到秋香院,嘆了兩口氣,悶悶地睡覺去了。菊霜見她神色,早已猜到事情不諧,也未追問,夜裡不免又暗暗地哭了一回。
第二天一早,馮若昭從小校場回來,韓氏對她道:“早間我去給太太請安的時候,太太說,夏和家的小子夏成想求菊霜做媳婦,她已經允了,過幾日夏家送了定,就放菊霜出去備嫁。太太說,回頭如果咱們覺得人手不夠使的話,就再挑些人進來。我尋思着,只少菊霜一個,應該不會不夠,你覺得呢?”
先是不讓上學,現在是把自己最得力的丫頭弄走,馮若昭也算是領教了那一句“風刀霜劍嚴相逼”了。至於什麼回頭再挑人進來云云明顯只是面子上敷衍的說法罷了,母親還當真……再想起早起看到菊霜那腫得跟桃兒一樣的眼睛,馮若昭心頭愈發煩躁,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母親說得是。”
韓氏又道:“菊霜伏侍了你這幾年,也算盡心盡力,如今她就要出去嫁人了,我想着給你十兩銀子賞給她,你覺得可好?”
馮若昭知道韓氏手頭並不寬裕,十兩銀子已經是看了自己的面子,算得上慷慨,於是便說道:“我沒什麼意見,母親看着安排。”
韓氏道:“那一會兒我讓寶珠把銀子拿過來,你先收着,等她出去那天,你當面給她。”
馮若昭點點頭,“一會兒交給秋水收好,我先去給祖母請安。”
饒是祖孫倆互相猜忌到了這般地步,但是每日的請安卻是不得不去。
到了祥芝院馮若昭給謝夫人請完安,直到要離開,對方都壓根兒沒有要跟她提菊霜的事的意思——這似乎意味着更大的惡意:她對菊霜的事沒有任何發言權。
明知自己開口幾乎等同自取其辱,馮若昭還是咬了咬牙,說道:“祖母,菊霜的親事是否還可以商量商量……”
故作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謝夫人反問:“商量?和誰商量?和你?還是和菊霜?”一抹冷笑掠過脣角,“婚姻大事,原就該長輩作主,豈是你們該過問的?”
所有的人都這麼認爲,除了自己——馮若昭只覺得心頭酸楚,一急之下,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她跪了下來,抱着謝夫人腿,苦苦哀求:“菊霜原是祖母的人,您也知道那丫頭一向忠厚老實,求您發發慈悲,別讓她嫁給夏成那個不成人的——”
“胡鬧!”謝夫人將她的手撥開,斥道:“婚姻大事,豈容兒戲?一大早就在這裡胡說八道,像什麼樣子?你娘平日裡是怎麼教你的,還不趕緊起來給我出去!”
果然祖母這條路也是走不通的,原本就不抱希望的,此時已經幾乎成了絕望。馮若昭止了淚,慢慢站了起來,默默地出去了。一時她不想回秋香院面對菊霜,便在府中信步亂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事,便問身邊楊柳:“昨天我說要買些決明子回來,有沒有交待去辦了?”
楊柳搖頭,荷花卻笑道:“這事秋水姐姐與我說了,說她今天早上從奶奶那裡支了錢給我,讓我去辦呢。這會兒沒回去,也不知道錢支了沒有?”
馮若昭想了想,“這點小事還是去找宋全幫助,我也只認得他,有些話要當面交待,省得買着不合用的。荷花你快回去一趟,取了錢來,我們到二門那裡等着你。”
荷花應聲去了。馮若昭帶着楊柳和劉嬤嬤徑直往二門那邊走,到了二門之前,卻早有車轎人馬等候在那裡,似乎有人要出門的樣子。
楊柳眼尖,指着一人笑道:“姑娘快看,可是湊巧了,宋全在那裡呢。”宋全專跟着府中女眷出門護衛,今日正好有人要出去,所以他便在此等候。
馮若昭道:“你去叫他過來,決明子的事讓我自己跟他說。”卻又轉頭,笑着向劉嬤嬤道:“我有些渴了,勞煩媽媽去幫我弄碗茶來。”
待劉嬤嬤一走,宋全聽了召喚過來給馮若昭請安問好,楊柳便心領神會地走開了去。
因時間緊迫,馮若昭直截了當地問宋全:“聽說你喜歡菊霜,是不是?”
宋全嚇了一跳,連忙搖手,“小人不敢。”
“你知不知道太太把菊霜許配給了夏成?”馮若昭飛快地說:“我聽說,那個夏成人品不好,菊霜嫁給他肯定要吃苦頭的,你若是真的對菊霜有意,也該幫她想想辦法纔對。”
宋全臉色忽紅忽白,好半天才吃吃地道:“我還能做什麼……”
“你可以去求老爺太太,說你跟菊霜情投意合,求他們成全。實在再不行,你也可以帶她逃走啊——”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畏畏縮縮六神無主的樣子,馮若昭替菊霜發急,忍不住脫口而出。
“這如何使得?!”宋全似乎滿頭滿腦都寫着大大的爲難二字,額頭鼻尖都迸出汗來,驚慌得語無倫次,“您……您是說叫我們私奔?!”
馮若昭急急地道:“我已經問過菊霜,她也有意於你,只是身不由己罷了。你若能帶她走,她必定是願意的!至於生計上,你也不用擔心,我會……”
她話未說完,忽然一眼瞥見夏成探頭探腦地順着牆根朝這邊蹭過來,於是便住了嘴。
楊柳連忙跑過去,攔在夏成前面,“我們姑娘正和宋全說話呢,你過來做什麼?”
夏成笑嘻嘻地道:“我看姑娘在這裡,過來請安,姑娘找宋全,可是有什麼事要辦的?我也可以幫忙。”
自從知道夏成人品有問題,而且仗勢欺人地要強娶菊霜之後,馮若昭對這個傢伙是一點好感都沒有。但此時卻是不宜得罪這種人,她勉強笑了笑,“我只是叫宋全幫我買兩斤決明子回來而已,一點小事用不了許多人。以後再找你幫忙罷。”
夏成笑道:“這個容易,我有個遠房親戚,專作藥材生意。我只和他說一聲,叫他送一口袋來也無妨。”
馮若昭婉言拒絕了,“多謝美意,只是不敢這麼麻煩你家親戚。我也用不了多少,一點點就夠了,還是讓宋全直接去藥鋪買些就好。”
正說着,馮若晴和馮若星姐妹倆遠遠地走來,原來今天要出門的是她們。
眼見着兩人已經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了,馮若昭無奈,只得對宋全道:“我剛纔說的你都記住了?兩斤決明子,越快越好。沒別的事了,你們都去吧。”
最後一句話,卻是對宋全和夏成兩個人說的。兩個姐姐已經一起到了門口,她也顧不得其他,只能轉過身堆出笑容來,迎上去行禮。
馮若晴奇道:“妹妹在做什麼呢?”
馮若星道:“難道和我們一樣要去平南候府赴宴?我倒不記得帖子上有你。”
馮若昭無視了這位一貫說話尖刻以打擊挖苦自己爲樂的二姐,只向馮若晴解釋:“要託宋全幫我買些決明子做枕頭,怕丫頭們說不清楚,所以我自己過來說一聲。只是忘了拿錢,讓荷花回去取了,勞煩二位姐姐多等半刻鐘。”
馮若星一聽,立即拒絕:“那怎麼行!爲你這點小事倒耽誤我們,我們若遲了,失禮於人,可是會影響咱們府的名聲——”
“你別急,”馮若晴截住她的話,“現在還早,再多等半刻又有何妨,不會遲的。”
馮若星氣呼呼道:“那你們自己在這裡站着罷,我要先上車去了。”
看着妹妹走開,馮若晴帶着幾分歉意道:“你二姐姐總是這般急性子,三妹妹,你不要和她計較。”
“我知道。姐姐放心,我不會往心裡去。”
馮若晴欲言又止,沉吟半晌又說道:“上次去行宮那邊,認識了平南候家的邵姑娘,所以這次下帖子請的我們,妹妹若是想出門去玩玩,不妨和我們一起去,邵姑娘人很好,應該不會介意的。”
“多謝姐姐美意。”馮若昭笑着說,“今日太倉促了,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眼見着荷花拿着一個口袋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過來,馮若昭又向馮若晴躬身道:“勞姐姐久等了,上車去吧,這就可以走了。”
馮若晴點點頭,慢慢走開由丫頭婆子們服侍着上車去了。
宋全從荷花手裡接過裝着錢的布袋,不免又看了馮若昭幾眼,他的臉色不太好,一看就是有心事的樣子。馮若昭帶着笑向馮若晴揮手作別,接觸到宋全的目光時,向他微微地點一點頭,以示鼓勵,一直看着車馬離開,方纔回去了。
回到秋香院,馮若昭沒有告訴菊霜自己的所作所爲。今日與宋全接觸下來,她心裡實在沒底,這個男人恐怕未必有足夠的勇氣,能幫菊霜解決現在的問題。
虧她先前還覺得他能言善道辦事利落,如今想來,只能說他在奴僕這個角色上扮演得不錯。可是,當要他作爲一個獨立的男人對一個女人承擔起責任的時候,他就慌亂不知所措了。
這時空,女人獨立生存的空間被嚴重擠壓,只能指望男人,可是若是男人也指望不上呢?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在別人身上,終歸是不靠譜的啊,馮若昭鬱悶地想着。
如今以她的能力,也只能爲菊霜做這麼多了。她身爲主人,居然建議自己家的兩個奴僕私奔,這種行爲已經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
這樣的膽大妄爲,風險是很大的,馮若昭心裡很清楚,可是如果毫不作爲,眼睜睜地看着菊霜被逼嫁給渣男,她又覺得良心不安。現在這樣,無論最後結果如何,至少她也算是盡了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