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放生活動開始前,馮若昭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太子宇文琮。太子外表俊秀,氣質儒雅,只是面色蒼白,似乎有些體弱失調。
他先關心了一下馮若昭的健康狀況,又問她幾歲了讀過什麼書是否上學,態度十分溫軟和氣,配上他俊秀外表和儒雅氣質,令人如沐春風。
太子問起馮若昭與家僕失散的情形,聽她大略說完後,太子若有所思:“如此看來,此處當有人擔責。第一個要擔責的人便是我。”
衆人都吃了一驚,只聽太子接着說:“地方上爲我忙亂,而忘顧百姓安危,我卻未曾有絲毫提示警醒,是我思慮不周之過,我自罰俸六個月。”
其實,太子自己給自己扣的這個鍋是有點冤的。他這次原本是以私人身份帶着兒子來參與佛光寺法會,除了東宮侍從和幾個僚屬之外,就只有皇帝老子安排給他的以馮澤爲首的護衛。地方上他壓根兒就沒有通知,亦未宣召,宛平縣令純屬是自己貼上來奉承的,起先他並不知道。
一干臣屬連忙道:“太子貴爲儲君,如此律己自省,臣等慚愧惶恐。”
太子目光投向縣令沈放,道:“沈縣令,你身爲長官,發生此種事件,你責無旁貸,亦當受罰,你可心服?”
沈放躬身道:“臣願受罰。”
太子點頭:“一樣罰俸六個月。另,速去查明,此次撒錢之事是何人所爲,有哪些人受傷,傷勢如何,所需醫藥休養之費由你我二人罰俸支出,不足部分全部由撒錢之人負擔。”
沈放唯諾諾稱是。
太子道:“事不宜遲,你這就去罷,不用在此作陪。”
沈放去後,太子向馮若昭笑道:“如此處理,可還算公允嗎?”
馮若昭道:“自然是公允的,只可惜還略有些不足。”
她這話說出來,在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因爲這些人包括太子自己在內,都只當剛纔太子問公允否的話是某種客套而已,況且問的又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子。他們實在想不出,除了說非常公允太子英明這樣的話之外,還能說些什麼,卻沒想到馮若昭竟如此大膽,居然還嫌太子之舉措“略有些不足”。
馮澤雖然也大感意外,但他知道這個孫女聰明伶俐,頗有些特別之處。又知太子溫良純善,所以倒也不怎麼惶恐,只待看看馮若昭接下來說什麼。
果然太子並未有絲毫不悅,反而微笑起來,問道:“還有何不足?”
馮若昭侃侃而談:“今日太子罰了自己和縣令,只能彌補今日這裡的損失。如果改日在別的地方又發生這樣的事故呢。我覺得,天下的事情,預防比處罰更爲重要。所以,如果以後凡是有節慶大事,百姓們可能聚集的時候,官府都能提前計劃着,多派些人手,維持秩序,加強防衛,來保護民衆安全,這樣豈不是更好?”
太子目光閃動,“銷惡於未萌,彌禍於未形。你所言甚是有理。回京後我便着大臣辦理此事。”
馮若昭斂衽爲禮,“這只是臣女的一點淺見,具體如何實行還需要更多考量,如果能經太子集羣臣之力推行全國,那就是萬民的福氣了。”
擡起頭來時,忽見宇文赫眼中的驚訝和讚賞,馮若昭不禁略有些得意。你這小子時冷時熱瘋瘋癲癲,現在阿姨我略顯些見識,你還不是一樣對我心悅誠服五體投地?
正想着,太子向宇文赫和金磊道:“馮姑娘小小年紀,思想卻頗有見地,你們年紀相仿,正可多向她請教一二。”
宇文赫和金磊都躬身應是。
宇文赫走到馮若昭身邊站了,又悄聲對她說道:“方纔倉促離去,還沒有跟姑娘道謝。謝謝你幫我撿到玉佩。”
馮若昭笑了笑,亦低聲問:“那你告訴我,剛纔你突然跑了是爲什麼?”
“呃,”宇文赫遲疑了一下,“我看到那雙魚玉佩,忽然想起來聽人說佛光寺放生池有極大的大魚,常常喜歡中午陽光正好時在水面出現,因趕着要去看看究竟有多大,所以來不及解釋就急急忙忙地跑了,還請姑娘原諒。”
阿呸——這就叫做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馮若昭瞧了他一眼,真的當她四歲孩子呢。不過在眼下這種場合,實在不宜跟這個六歲的傢伙計較,於是只淡淡地一笑,“那你看到大魚了嗎?”
宇文赫搖頭。
“那真是可惜。”馮若昭笑笑。“下次看魚記得叫上我,我也想瞧瞧那極大的大魚到底有多大。”
宇文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前世的她絕不會像這樣大膽地調笑,隨口應道:“好啊。”
接下來便是放生了,放生活動分作兩處,一處在山下放生池,一處在山上放生亭。
宇文赫去放生亭是早已定好的,此時便向馮若昭問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他俊秀的臉上帶着友善的微笑,發出邀約的聲音似乎充滿期待。然而,眼底卻有一絲曖昧不明的掙扎和遲疑。
馮若昭敏銳地注意到了宇文赫眼中閃過的那道神色,那讓她感覺有些彆扭,她猶豫着望向馮澤,馮澤卻微微點頭表示了贊同。自己的孫女如果能跟嫡皇孫搞好關係,怎麼看都不是件壞事。
太子亦笑道:“你們小人兒多活動活動也好,只是上山去放生的都是飛鳥野兔,還有刺蝟蛇蟲,馮姑娘若覺得害怕,還是呆在山下放放魚鱉就好。”
宇文赫望向馮若昭,“你怕蛇嗎?”他的語聲平和,臉上卻有一種“我就知道你們女人是這樣弱”的冷淡。
這種冷淡激發了某人內心的女漢子情懷。哼,想當年也是參加過野外生存活動的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難道還會比不過你這六歲的小鬼?
馮若昭大方說道:“我不怕,我跟你去。”
金磊卻道:“我就不去了,爬山怪累的。”
宇文赫眨了眨眼睛:“知道你害怕,不去就不去吧。”
見馮若昭亦笑看了他一眼,金磊微紅了臉:“誰說的,我只是懶得爬山而已。倒是你們可要小心,萬一被蛇咬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東宮屬官張舍人笑回道:“公子言之有理,不過也無需太過擔心,這次的蛇都是無毒的,屬下和寺裡僧人都仔細查驗過,確保萬無一失。”
太子點點頭:“蛇是極有靈性之物,放生福報也大,只小心些就是了。”又囑咐了隨行的侍衛們幾句,這才讓他們去了。
放生亭在佛光寺後,萬福山西側。穿過塔林,沿着層層石階拾級而上,不到小半個時辰便到了放生亭。站在亭間遠眺,但見漫山紅葉起伏,在秋日陽光映照下絢麗如霞。四周鳥鳴啁啾,宛如天籟,身處其中,只覺神清氣爽。至此馮若昭方覺得今天不虛此行。
宇文赫向侍衛們道:“你們散開來,走遠些,防着有人過來就是了。再者這許多人擠在一處,驚擾了放生之物反而不美。只留張舍人和阮公公在這裡伺候就夠了。”
一同上山的侍衛共有十數人,每人提了兩個小竹簍,裡面裝的正是此次放生之物。聽到這話便依言將竹簍放在亭前,四下散開戒備。
馮若昭第一次參加放生活動,並不知該如何行事,便和菊霜站在一旁暫且看着。只見張舍人取了一個竹簍,卻並不打開蓋子,而是整個遞給了阮公公,阮公公又奉與宇文赫。
宇文赫解開搭扣,打開簍蓋,便有一個黑影嗖地從裡面飛了出來,直往馮若昭這邊撲來,在她身側擦肩而過。馮若昭嚇了一大跳,轉頭細看,卻是一隻黑白相間的鳥兒,撲棱着翅膀很快便飛走了。
馮若昭忍不住笑了,“原來是隻喜鵲,倒嚇我一跳。”
阮公公也不失時機地笑着奉承:“一開見喜,大吉大利。”
宇文赫道:“給馮姑娘也拿一個。”
於是張舍人便拿了一個竹簍給了菊霜,菊霜遞給馮若昭,笑道:“不知道是什麼?姑娘打開看看。”
馮若昭略掂掂,只覺得頗有些份量,便道:“肯定不是鳥兒。”
打開竹簍蓋子一看,果然,裡面竟是一隻灰毛小野兔。馮若昭把竹簍傾斜,將野兔放了,口中還不忘囑咐一句:“千萬不要去獵場那邊。”
一時間兩人又開了好幾只竹簍,放出來的生物五花八門,除了鳥兒之外,還有刺蝟、蟾蜍,馮若昭甚至開出了條翠青蛇。她本人倒是沒什麼,菊霜卻嚇得失聲叫起來,臉都白了,一副馬上就要暈過去的樣子。馮若昭忙叫她去遠遠的石階邊坐着歇會兒。
菊霜道:“姑娘也歇息一下吧,怪嚇人的。”
馮若昭只覺得這放生和開寶箱遊戲有點像,正玩得高興,哪裡肯罷手,“好姐姐,你自去歇着,我再放幾個。”
菊霜知道自家姑娘一向有主意膽子也大,無奈之下只得道:“那我過去略坐坐,一會兒過來陪你。”
馮若昭擺擺手,“去吧去吧。你歇着就好,不用擔心。”轉過頭來,卻看到宇文赫又是一副探究的目光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你真的不害怕?”
馮若昭搖頭,想了想,又道:“其實還是有點怕的。”
“嗯。”宇文赫一副我理解的表情點點頭。
馮若昭接口道:“我怕萬一剛纔放生的那些生靈跟白娘子似的,回頭都來找我報恩,可怎麼好?”
宇文赫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怎麼看你也不像是許仙啊。”
馮若昭笑:“嗯,我不是,你是。”
宇文赫搖頭,“許仙有什麼好,我寧願是法海。”
又有一個竹簍經阮公公之手遞了過來,乍看上去,這個竹簍十分普通,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然而,宇文赫拿在手中,卻像對待前面每一個交到他手中的竹簍一樣,目光看似不經意實則無比認真地掃過竹簍底部——驀地一條淺淡的紅線映入他的眼睛。
終於來了!
一顆心頓時狂跳了起來。在前世,正是這樣的一隻竹簍裡藏着一條劇毒的蝮蛇,令他那本就不長的人生充滿無數苦痛。
內心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卻是一片祥和安樂。隔着亭中石桌,宇文赫將手中的竹簍遞向馮若昭,微笑着道:“這個你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