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宏慶帝駕崩, 雖是正月裡,元霄剛過,京城中忽然就換成了一片縞素, 所有的宴飲娛樂全部停止。文武百官忙得團團轉, 既要操辦大行皇帝的喪事, 又要預備新皇登基的各項典儀, 還得防着有人趁此機會犯上作亂。
如此這般一個月過去, 正好到了花朝節這一日,新皇登基。而馮若昭卻只是窩在冬喜院裡,默默地吃了碗壽麪,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卻因國喪期間, 只能一概從簡。
好在一干長輩和兄弟姐妹們各自都送了禮物來, 算是略表心意。除家人外, 富錦公主和樊悅霞都打發人給她送來了生日賀禮,就連黃傳芬和葉佩玲也有禮物相贈。
馮若昭一一看過, 有禮輕情意重的山水畫卷,也有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卻都引不起她的情緒波動。看完之後便叫荷花收了起來,自己卻懨懨地在沙發椅中躺着,望着掛在窗下的那盞七彩琉璃燈出神。
良久, 她忽然開口, 把秋水叫過來道, “前些時候, 我託錢莊上幾個做西洋海貿生意的客戶幫忙打聽那邊的事情, 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我想親自見一見這些人。去找三叔祖, 請他幫我安排。”
秋水答應着去了,楊柳卻從外面進來,笑道:“老爺回來了,請姑娘過去小校場那邊呢。”
自從二月初搬回國公府之後,馮若昭每天仍堅持早起煅煉,但馮澤卻忙得見不着人,這會兒也不知是爲着什麼叫自己去小校場,難不成是他突然興起,要考校自己練武練得怎麼樣了?
想到這兒,馮若昭忙急急地換了一身利落的衣裳,趕到小校場。馮澤已經在那裡坐着了,廳前卻多了一匹馬,通體雪白,乍一看與從前那匹瑞雪極爲相似。
一時間她的心情五味雜陳,叫了聲“祖父,”便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笑問道,“這馬兒……是您的嗎?”
馮澤朝那匹馬示意了一下,笑道:“騎上去,試試看。”
馮若昭依言翻身上馬,繞着小校場跑了兩圈,馮澤問道:“怎麼樣?”
馮若昭笑了笑,“挺好的。”
“你覺得挺好就好,這匹馬歸你了。”馮澤笑吟吟地說。
今天宇文赫莫名其妙地賞了他一匹馬,他騎着馬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了半天,除了今天是馮若昭的生日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
直覺告訴他,這位少年天子的意思應該是要把這匹馬送給自己的孫女馮若昭纔對,只不過礙於面子不好直接說罷了——
畢竟上次他剛開口透了要求娶的意思就被馮若昭給拒了。想到這個,馮澤就替自家這個膽大妄爲的孫女捏了一把汗,更恨不得能打她兩巴掌,當然,她現在是全家的寶貝疙瘩,萬萬打不得的。真要打了,只怕皇上不會放過自己。
很顯然,馮若昭的行爲讓皇上傷了心,心裡堵着了一口氣。明明是再好不過的一樁婚事,愣是被弄成現在這麼個不上不下的尷尬局面。
可是宇文赫自己不提,馮家別的人也不好說。沒有人知道,這位新晉天子現在對這件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思來想去,馮澤覺得,從目前賜馬的事情看,這件事還有轉寰的餘地。但是解鈴仍需繫鈴人,最好是馮若昭自己去向宇文赫賠罪,讓他消消氣,回心轉意,如此纔是上策。
馮若昭聽了馮澤說要把這匹白馬送給自己,雖然挺高興,卻免不了要追問一句,“祖父這馬是哪兒來的?”
“皇上今日賞的。”馮澤用十分隨意的口吻回答。
馮若昭卻微微變了顏色,脣角輕抿,“既是皇上賞給祖父的,祖父得自己留着騎纔好,我可不敢要。”
“你個傻丫頭,”馮澤瞪了她一眼,“今天是你生辰,皇上沒來由地賞我這馬,是什麼意思?你傻我又不傻!”
馮若昭哭笑不得,正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只聽馮澤緊接着又說道:“你上次把皇上得罪狠了,他沒跟咱們家計較,已經是寬宏大量,現在又賞賜這樣的好馬,不管究竟是給誰的,這是紓尊降貴的舉動。於情於理你也該有所表示,得親自跟他賠罪致歉纔是。”
馮若昭默然不語,半晌方道:“我賠罪致歉沒有問題,只是不好太過刻意或是弄得人盡皆知,不然恐怕他面上掛不住,反而更加不悅……”
馮澤想了想,覺得孫女這話有理,點了點頭道,“這倒也是。這事我來安排,你且聽我消息就是。”
此時猶在國喪期間,活動的機會極少。而且,也許是和許多在感情上受挫的人一樣,宇文赫選擇了用埋首政務的方式來排遣心中的不快。
他比即位前更加勤勉不懈,首先是一系列的對中央及各省主要官員的人事變動,比如馮若昭的外祖父韓大人一到京城便被安排進了都察院,而馮獲卻調到了戶部。
同時,各項經濟上的革新也正在醞釀之中,要給官員們漲薪俸衆人滿口稱頌,而官紳一體納糧這項舉措一提出,便鬧得朝堂上沸反盈天……
除了每日理政不輟,宇文赫還隔三岔五地請大臣們輪流給他做宣講,夜裡還常常批閱奏摺直至深夜。如此一來,縱然馮澤有心讓自家孫女給皇上賠禮道歉,竟然一時完全找不到機會。
與先皇固定幾個老臣講經不同,宇文赫請大臣們做宣講不論官職品級,人選都由他提前指定,所講亦不限題材,除了經史子集,其他各種左道雜學,亦多有涉獵。
到了五月底的時候,馮澤終於被點了一回卯,請他去講一講如何馴馬。
馮澤是朝中出了名的愛馬之人,對馴馬也自有一番心得體會,他向宇文赫講述自己的馴馬經:“關在圍欄裡面先餓,餓它一天,然後一手拿胡蘿蔔一手拿籠套,大多數吃胡蘿蔔的時候,就會戴上籠套了。也有吃完了也不讓戴的,那就多來幾個力氣大的,把它摁住套緊,直接先騎上去,多轉幾圈下來,等它沒力氣了,也就臣服了。”
宇文赫忽然笑了笑,“若是遇到那性子極烈的,既不肯吃東西,也不肯戴籠套。還沒碰到它,它就跑開,始終遠離着你,這種該當如何?”
馮澤想了想,笑道:“越是好馬越是難馴。不過再烈的馬,也終歸有飲水吃東西的時候,也有疲倦的時候。不肯吃是因爲還不夠餓,不肯戴籠套是因爲對人還懷有戒心。所以,如果遇到這種烈馬,就得多些耐心多花些時間。”
“餓一天不行,就餓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這期間要常常守着它,與它親近,讓它熟悉人的氣味,漸漸放下戒心。想辦法給它戴上籠套,然後每日拉出去遛兩三個時辰,不聽話就拿鞭子抽,折騰得它精疲力竭,天天如此,即使下雨天也不能間斷,這樣一兩個月下來,也就差不多了。”
宇文赫若有所思,卻忽然問道:“上次賞給將軍的那匹白馬怎麼樣,現在還好嗎?”
“很好。”馮澤一怔之後,連忙回答,想了想,又補充說道,“臣的孫女若昭很喜歡這匹馬,所以臣斗膽轉贈給她了。”
宇文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淡淡地道:“她若知道這馬是朕賞的,必定是不肯要的。”
馮澤有些尷尬,只得含糊地說道:“陛下賞賜,常人心存敬畏,也不敢輕用。”接着,忙轉移了話題,試探着道:“臣在城郊的莊子上養了幾匹好馬,那裡旁邊有片山林也適合打獵,不知皇上有沒有興致,賞臉到臣的莊子上游玩一日,臣榮幸之至。”
宇文赫一笑,“朕是很想出去鬆快鬆快的,就是怕朝臣中有些人不答應。如今百天熱孝剛過,就出門遊獵,想都想得到言官們會說什麼……”他語聲漸低,端了茶碗起來輕啜了一口,眼眸低垂,“不如再等一等,忙過這一陣子,回頭再去罷。”
這其實是在婉拒了,馮澤心涼了半截,只得苦笑了一下,表白自己道:“皇上勤政愛民,又對臣子的諫言如此看重,真乃明君聖主。臣剛纔的提議,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替皇上分憂罷了。”
宇文赫望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將軍一片赤膽忠心,朕都知道。只是有些事情,非當局者不能明也,旁觀者還是莫要胡亂摻和的好,一切順其自然。”
馮澤心裡打了一個突,宇文赫多半是看穿了這邀約的用意,怪自己多事了……但凡上位者,掌控之慾較常人更爲強烈,更何況這是男女愛戀極隱私之事,一定不願意被旁人牽着鼻子走。自己雖然是一片好心,但是終歸還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這位新皇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思縝密細緻,性格剛毅狠決,城府之深在同齡人中絕無僅有。若是從此被他認定自己全家在覬覦皇后之位,可絕不是什麼好事。
想到這裡,馮澤背上的汗都下來了,忙道:“陛下所言極是,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