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 當馥郁的微陽滑過窗櫺,撒進屋子裡,牀榻上的男子忽然睜開了雙眼。
他似突然的自夢中驚醒, 立刻握緊了身側的利劍, 冷峻的雙眸中更是透着不可置信的目光。
太過大意了。
從成爲殺手的那一天起, 即便是睡着他也從來只是淺眠, 連周遭極其細微的動靜也逃不過他的所覺, 隨時準備着應對突然而起的危機。
可是昨夜他卻睡得很沉,幾乎是一覺到天明,這實在不和常理。
李雲翻身欲起, 不覺牽動了手臂上的傷口,卻也只是略蹙了蹙眉宇。
他的目光落在牀榻邊的女子身上, 不覺就柔和了許多, 這纔將原委想起。
昨夜秦婉堅持要在這裡守着他, 結果守到半夜,自己卻抵不住睏意, 迷迷糊糊的就在牀榻邊睡了去。
看到這一幕,他便也就不急着起身,重新躺了回去,換作側身而臥的姿勢,凝視她的睡顏。
縱使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 而她整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可這睡着的樣子卻毫無防備, 依舊像是初見時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 指尖就快要觸到她的額發, 卻又踟躕的停了下來。
對於他來說,她更像是一個遙遠的夢, 即便近在眼前也不忍觸碰。
秦婉卻還是感覺到他的靠近,密睫撲閃,睜開的惺忪的雙眼。
看着他醒來,他連忙放下了手,卻看到她彎起嘴角,對自己綻開燦然的笑容。
“你醒了,可覺得好些了?”她說着,隨即握住他擱在近前的一隻手,又用另一隻手試了試他的額際,片刻後方才露出釋然的表情:“看來是真的好了。”
秦婉一心爲他擔憂,自然而然的做着這些,並未意識到什麼不妥,卻發現李雲迴避她的目光,阻住她進一步的動作,亦抽出了被她握住的手。
他坐起身來,握起身旁的劍,對她道:“我送你回去吧。”
想不到他一醒來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秦婉心下不禁生出慍怒,雖然對他很是不滿,卻又礙於之前做過等他好些就回去的許諾,於是不得爭辯。
她還不及反應,李雲就已經自牀榻下來,立在她身邊做出個請的手勢。
秦婉見狀,卻不甘輕易妥協。
她雖站起身來,但並不打算就這麼跟他回蕭府,於是轉過身去握住了他那條沒有受傷的手臂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看到他凝視自己的雙眸中透着驚詫的神情,秦婉不由的蹙緊秀眉,目中透着怨念道:“難道你要一直這麼下去嗎?”
她此話問得甚是突然,彷彿怕他沒有領會自己要表達的意思,又繼續道:“難道你要做一輩子殺手,過着這身不由己的日子,然後像先任琉璃宮宮主那樣……”
那結局她竟連說出口也不忍,想到他最後也會像先任琉璃宮宮主一樣被人取代然而弒殺,她的心就如錐刺一般。
李雲只是垂眸沉吟,並沒有回答她的任何一個問題。
說到這裡,秦婉卻激動起來,見沒有得到他的迴應,便傾身上前愈發攥緊了他的袖管,以咄咄逼人的態勢,仰頭看向他道:“到底是爲什麼?是什麼讓你不肯離開琉璃宮?權勢?地位?金錢?攝政王給你的這些,太子殿下都一樣可以給你……呀……”
因爲心急而顯得有些慌不擇言的秦婉,滔滔不絕的話卻在半截處戛然而止,最終被一聲驚呼所終結。
原是李雲忽然轉身,將毫無防備的秦婉壓入了牀榻間。
他握住她的兩條細腕,將它們緊扣在她的身子兩側,就這般將她圈禁在他的胸膛與牀榻之間的狹小空間裡,絲毫不留反抗的餘地。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秦婉完全陷入到震驚之中,甚至忘了要掙扎。
他自上而下的俯視着她,看着她眸中透露出的驚詫與慌亂,他冷峻的雙眸隱含着複雜的情緒。
他俯身與她貼近,卻保持並不越矩的距離,冰冷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你當真以爲自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聽着他用這般曖昧的姿態說着這樣的話,秦婉的心卻陷入了迷茫。
他到底要什麼?一直以來他活得更像是一個被人驅使的鋒利武器,對於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說過,也從來沒有人知道,包括秦婉。
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動容。
不知是因爲對他的同情、憐惜亦或是某種更加貼切卻不爲她所知的感情,她不能自已的自眼角落下一滴清淚。
看到那滴淚的李雲卻怔住,以爲他是受到自己的“欺負”才落下了委屈的淚。
他連忙將她鬆開,起身退到了牀榻邊,原本冷峻的雙眸一時間又陰沉了幾分。
秦婉亦坐起身來,擡袖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淚。
她還沉浸在方纔的情緒裡,卻聽見李雲道:“你並非是一個好的說客,連自己的情緒都不善於隱藏,如何能夠說服別人?太子殿下英明,卻在這件事上犯了錯。”
聽到他這樣說,秦婉“噌”的自牀榻上爬下來,移至他面前道:“你認爲是太子殿下命我來拉攏你,而我是太子殿下派來的奸細?”
她的眼眸裡滿是不可置信和失落的情緒,看的他心上隱隱作痛。
他便垂下眼簾,不與她相視,卻是久久不語,默認了她的問話。
秦婉等了許久,最後卻是自嘲的笑了起來。
她看向李雲,用苦澀而又落寞的語調對他道:“既然如此,再說什麼想必都無用了,好吧,如你所願,我這就走。”
說完她果然饒過他往門口的方向行去,行至他身邊的時候,皓腕卻被他握住。
秦婉回頭,用幽怨的眼神看他,而他依然避開她的目光,輕聲道:“我送你。”
秦婉沒有拒絕他,不知爲什麼,明明被他猜忌,連解釋也沒有用,可她還是由他送自己離開。
也許以後再難相見,能夠多待片刻也是好的,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念頭。
還是如過去那般,由他將綢帶蒙在她的眼睛上。
在一片漆黑當中,他便成了她唯一的依託。
她依舊相信他,被她牽引着御風而行。
拂面的風有些凜冽,她已不似第一次被他攜着運起輕功時那般驚惶,而是安靜的依偎在他的身邊。
被屬於他的氣悉包裹着,她感覺到的僅僅是他周身散發的冷峻,還有那些劍下亡魂們無緣得見的溫柔與守護。
倘若他不是琉璃宮的殺手,倘若他們不是敵對的關係,那麼會不會不一樣呢?
秦婉禁不住這樣想着,卻又無從設想到底是如何的不一樣。
從琉璃宮到蕭府,這條路雖然不短,卻也始終有盡頭。
李雲一直將秦婉送到了蕭府裡她的房中。
他推開窗,將她送進屋裡,而後站在窗前爲她取下眼睛上的綢帶。
秦婉睜開眼,適應了窗外投射的明亮光線之後,露出了驚詫的神情,但很快卻又釋然。
不愧是琉璃宮的人,想來他對這蕭府中的一切都瞭如指掌吧。
兩人默然而立,片刻之後李雲轉身上了窗臺。
看着他即將離去的身影,秦婉終於忍不住上前,握住了他的袖衫。
“雲啊……”她急急喚了他一聲,待他回頭,便自逐漸模糊的視線裡看他,脣瓣努力的牽起微笑的弧度道:“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在她的凝視中,李雲冷峻的目光似有所動容。
他與她相視良久,擡手覆上她緊攥衣袖的柔荑,似安慰又似情不自禁。
喧囂的聲音卻在這時自蕭府的庭院傳來,打斷了這片刻的寧靜。
李雲終究鬆了手,轉身縱然一躍,消失了在窗外。
秦婉立刻追至窗邊,將身子夠到窗外去瞧。
可是她找了許久許久,卻也只看到蕭府後院裡鬱鬱蔥蔥的林木和花叢。
於是她只得擡起頭來看向天空,那湛藍之中游移的雲翳卻從來不會令她失望。
微陽將柔和的光暈浸滿了雲層,似蒙上了迷幻的色澤,也令她的雙眼更加朦朧。
她看着漫天的雲,彷彿看着那冷峻的身影,努力綻開燦爛的笑容,低聲喃喃:“一定會等到你……”
她在窗前立了許久才終於轉身回到這現實之中。
由於她昨夜整夜未歸,也不知與她一同去周府的顧子陵會不會生疑。
這樣想着,她便連忙推開門自房間裡出去,一路行至庭院裡,竟然就看到了顧子陵立在大門口和蕭府的侍從說話。
秦婉緩步靠近時,顧子陵卻已覺察到,轉過身來露出驚詫的表情。
他連忙加緊幾步至她面前,桃花瓣似的眼睛下有淡淡的烏青,身上赴宴的錦衣也不曾更換,看來是昨夜一整晚都未曾歇下。
“怎麼從裡面出來了?昨夜去了哪裡?可叫我好找。”不等她開口,他便已迫不及待的問道,語調又是擔憂又是關切。
秦婉卻只得避開他的目光,搪塞道:“昨夜我多飲了幾杯,頭疼得厲害就先回來歇下了。”
“我那時有些醉,便忘了同你打招呼,讓你擔心了。”因爲心虛,她又忙添了這句表示歉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