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中的時光,不斷消磨着秦婉的意志。
她變得更加消沉,快要陷入絕望的時候,事情卻偏偏有了轉機。
那是個陰雨天氣的早晨,太子殿下身邊的寺人急匆匆的趕到奉化殿來,對正坐在窗前發呆的秦婉道:“聽聞秦姬擅畫,太子殿下亦是惜畫之人,故請秦姬前往畫院,作幾幅畫,以供玩賞。”
原本目光空洞的秦婉,立刻回過頭來,問那寺人道:“殿下可有說,是讓奴家畫什麼?”
寺人愣了愣,繼而答道:“這個殿下未曾示下,只道畫院中各式作畫的工具都齊全,故而無論畫什麼,也都好些。”
秦婉聽罷沉吟了片刻,立刻打起精神來,喚了玲瓏過來,一番更衣梳洗後即往畫院去。
路上聽玲瓏介紹畫院的來歷,才知當今太子殿下不僅僅是惜畫,而是對作畫十分癡迷,所以在東宮下設立了畫院,專門養了一批畫師。
“既然小姐有這般才華,定要把握好機會,若是因此得到陛下垂愛,自是別人求之不得的……”玲瓏抓緊時間攛掇秦婉向太子殿下邀寵,秦婉卻聽得厭倦,加快步子往前行。
正撐着傘經過園中一條小徑時,迎面有爲數不少的一行宮婢,簇擁着一位華服女子緩緩而來。
玲瓏見了,連忙拉住秦婉道:“前面那位就是孟良娣。”
一聽是孟良娣,秦婉便想避開,可此時她們已離得不遠,且腳下這條小徑並不寬敞,此時要躲已經爲時過晚。
秦婉只得退到路邊,斂目垂首而立,只等着孟良娣先過去。
那孟良娣由身後兩位婢子撐傘,十分閒適的賞看着雨景。
秦婉原以爲她不會注意到自己,卻不想她都已經過了她的身邊,卻又回過頭對身邊的宮婢道:“這位宮女瞧着面生,可是宮裡又撥了一批新人過來?”
這孟良娣聲音十分清脆,宛若鶯啼一般悅耳。
原本斂目垂首的秦婉,也顧不得被錯認爲宮婢的屈辱,忙向孟良娣請安:“奴家秦婉參見孟良娣。”
“我當是誰,原來是新入宮的秦姬妹妹,恕姐姐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孟良娣竟主動與她致歉,不像是跋扈的樣子。
怎料她接着卻道:“妹妹不是身子不適?怎的竟在雨天出來閒逛,不怕着了風寒,又錯過了殿下的恩寵?”
她雖不動聲色的說着關懷的話,實則卻是怨怪她閉門謝客,又諷刺她雖然得了殿下臨幸,卻也並未承得恩澤。
這些秦婉自然都聽出來,纔算明白玲瓏之前的提醒不假,只能小心翼翼解釋道:“奴家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往畫院作畫。”
“哦,既然是奉殿下之命,便莫要耽擱了,快去吧。”孟良娣說着,側身讓出一條道,允她先過去。
難得孟良娣並沒有多加爲難,秦婉總算鬆了一口氣,向她欠身行禮後便加緊步子往前行。
然而秦婉纔剛行了兩步,卻有什麼忽然在腳下一絆,立刻讓她毫無防備的向前倒去。
眼見着就要當衆摔進那泥水裡,秦婉無措的閉上雙眼,卻意外的被一隻手臂托住。
她驚詫的睜眼,看到一個烏髮束帶,生着桃花眼的俊美男子在咫尺之處與她相視。
此時耳邊卻響起“啪”的一聲,接着是孟良娣的聲音:“你這賤婢,怎的不長眼睛,若是傷了秦姬,看怎麼收拾你!”
原是孟良娣狠狠往方纔絆了秦婉的婢女臉上扇了一掌,那婢女立刻跪倒在地,也顧不得雨中髒污,連連磕頭謝罪。
秦婉穩住身子,正要上前相勸,卻聽見孟良娣繼續對那婢女數落道:“這奴婢平日裡就笨手笨腳,昨日還把我那金絲雀給放走了。”
不想那奴婢竟然哭着辯解道:“良娣有所不知,那哪裡是金絲雀,分明就是山野裡無名的賤種雜鳥,也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敢進獻給良娣才混進這東宮裡來,奴婢這纔將它趕走了啊!”
“還敢狡辯!”孟良娣說着又往那奴婢臉上扇了一掌。
秦婉卻打消了要上前阻攔的念頭。
她總算明白過來,原來方纔的一切都是孟良娣安排的一齣戲。
果然是她閉門未見讓孟良娣記了仇,所以才設計讓她跌進泥水裡讓她出醜,再用這雀鳥一事來暗喻嘲諷。
秦婉在心下對自己說,莫要在意,便當作沒有聽見就好,可“賤種雜鳥”四個字卻還是無比刺耳的不斷迴盪着。
孟良娣忽然變得尖銳的聲音還在不斷的傳來,卻忽然被一個溫良如玉的聲音打斷:“不過是些小事,孟良娣何必在這風雨裡動怒,這樣最是有損容顏之舉。”
“當真?”孟良娣慌張道,果然停止了對婢女的打罵,繼而對來人道:“顧大人有禮了。”
“微臣參見孟良娣。”伴着這溫良的聲音,秦婉擡眸朝那位及時對她出手相救的男子看去。
卻見他身着官服,頭戴冠宇,兩條飄帶自冠帽後垂下。
分明過於拘謹的一身裝扮,卻偏偏被他穿出了幾分風流倜儻之意。
不過三兩句話間,他竟已令原本秀眉倒豎的孟良娣笑逐顏開,與他作別後就高高興興的去了。
目送孟良娣離開,那名男子轉身看向秦婉。
秦婉連忙欠身行了一禮,對他方纔的解圍表示感謝。
男子卻連忙阻攔,並自報家門道:“在下顧子陵,是畫院司監,得聞秦姬今日前往畫院作畫,但遲遲未見,故而擔心,出來迎一迎。”
“顧大人。”秦婉輕喚了一聲,又與他見了一遭禮,便與他且行且說。
到了畫院門前,顧子陵做了個請的姿勢。
秦婉隨即踏入,環顧四周卻發現這裡與東宮中別處不同。
畫院裡除了幾位正忙於作畫的畫師,並沒有無處不在、一臉凝肅的宮人。
正中央的庭院裡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卉,卻不像別處修剪得呆板拘謹。
不遠處廊前養着的雀鳥也不是知名的品種,但毛色嬌豔,啼鳴動人。
顧子陵一面介紹着這裡,一面將秦婉領着穿過前廳,來到後面一處安靜的畫堂。
那裡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作,或飄逸靈秀,或雍容繁華,不一而足。
秦婉也是自小習畫,可看到這許多不同風格的畫作同時呈現在眼前,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她逐一的觀摩着,不時發出讚歎之聲。
正當她看得入迷時,顧子陵卻將她喚到了畫堂臨窗的桌機前。
秦婉這纔想起自己來到畫院的真正目的。
她看向顧子陵道:“殿下可有交代讓奴家畫什麼?”
顧子陵答道:“殿下只說畫些花鳥蟲魚的尋常之物便罷,這些最能體現一個人作畫的風骨。”
“殿下只說了這些?”秦婉露出詫然表情。
顧子陵愣了愣道:“恩,就這些。”
“當真沒有別的?”秦婉目光中已現出失望之色。
顧子陵道:“沒有別的。”
好不容易,猶如枯木逢春的心驀地一沉。
秦婉心中難以抑制的悽苦,到底她在太子殿下心中不過只是一個玩物。
顧子陵不知她內裡這些變化,稍微離開了一會兒,接着不知自何處取出琳琅滿目的作畫工具擺了滿滿一桌,那中間許多連秦婉都叫不上名字。
他看向秦婉道:“這些都是作畫所用,秦姬需要哪些,且隨意。”
秦婉此時正是五內俱焚,擡眼瞥了瞥擺滿作畫工具的桌案,卻略過所有,只取出一支狼毫,沾了些許墨色,而後就着心中那股憤懣在宣紙上落筆。
與其說在作畫,不如說她是在宣泄內心的苦楚。
原本爲了國家命運,臨摹秘籍而執起的筆,如今卻要作畫山水花鳥,以供取樂玩賞。
這不僅僅是屈辱,對她來說更是撲滅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
那就像是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籠罩在她的周圍,讓她無法呼吸。
她的心中幾乎不受控制的將那些兇險經歷和痛苦感受重演了一遭。
那些噩夢一般的過往像帶刺的荊棘狠狠將她糾纏。
待到她終於畫完最後一筆,她的心已經傷痕累累、分崩離析,只差一陣風將其吹散於天地。
“簡直歎爲觀止!”那充滿震驚的感慨將遊走於絕望懸崖的秦婉拉回到現實裡。
她擡起頭,看到顧子陵從桌案上拿起那副畫,對着陽光細細琢磨。
他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幅畫,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我從未見過女子能將山水畫出這般蒼茫孤絕之感。”
說着,他忽然側過頭看向秦婉,難掩驚喜道:“難怪你方纔只選了一隻筆,一張紙,這樣的風骨,多一分顏色都是累贅,你纔是真正用心作畫的畫師,不需要藉助工具,不需要過多的紋飾,只用最原始的方式,便可描繪出有靈魂的山河。”
面對顧子陵極力的誇讚,秦婉卻迴避的垂下眼眸。
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中凝聚的熱淚,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內心不能言說的痛苦。
那是自她出生就不得不擔負的沉重,是身爲秦氏之女的命運。
作完畫後,她亦立刻辭過顧子陵,離開了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