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豆大的雨滴穿破雲層滴落下來,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一片清涼、沁人心肺的清涼,下一刻,更多的雨點從空中疾速墜下。雨水打在乾燥的泥土上,那種泥土剛溼的土腥味立刻侵入鼻中。
下雨了。
我的目光透過樹木的枝葉,凝視着灰濛濛的天空,心裡暗想:終於下雨了,持續了一個半月的高溫乾旱的莫斯科,也到了該涼爽的時間啦。
周圍靜悄悄的,我側耳細聽,除了刷刷的雨聲,和微風吹拂樹葉帶來輕微的嘩嘩聲,我沒有聽見任何其他的聲音。安德烈到哪裡去了,剛纔那麼多游泳的人又到哪裡去了?
我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誰知剛一動,腹部便傳來一陣鑽心地疼痛,痛得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剛纔不是撞到頭部了嗎,怎麼腹部會這麼疼啊,難道我摔倒時又磕在石頭上了?
“麗達。”隨着我的呻吟,眼前猛地冒出了一張粗糙蒼老的面孔,把我嚇了一跳,他留着兩撇上翹山羊鬍子,居然還戴著一頂誇張的舊式蘇軍軍帽。他在叫誰啊?麗達,這是個女人的名字?不會在叫我吧,我可是個男的。
“准尉.....同志.....”“我”的嘴裡居然吐出兩個這樣的俄語單詞。啊,這是怎麼回事?!我可連嘴都沒張過,這肯定不是我在說話,可不是我在說話,又是誰在說話呢?
“你感覺怎麼樣了?”他關切地問道。
“熱妮亞犧牲了?”“我”又問了一句。熱妮亞是誰啊?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陌生,應該不是我認識的人。
准尉點點頭:“我們現在什麼都沒了,槍沒了,子彈沒了,現在連熱妮亞也沒了。”聽到兩人的對話,我覺得自己是在產生幻覺了,剛想咬手指試試,從腹部立刻傳來了陣陣的疼痛,提醒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下子……就死了?”
他一把揪下帽子,狠狠地捶着自己的頭:“我疼,我的心疼,麗達,疼極了!我害了你們,害了你們五個。可是爲了什麼,就爲了這十幾個德國鬼子嗎?”天啊,怎麼又冒出德國鬼子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我穿越了?
“爲什麼要這樣說……事情是明擺着的,不是你的錯。”因爲激動,“我”的呼吸急促起來。聽到這裡,我多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現在所處的這個身體裡好像有兩個靈魂,一個是我,能聽不能說;正和麪前這位軍人交談着的,應該就是身體原來的主人,那個叫麗達的女兵吧。
“也許是,可是以後呢?到那時也能理解爲什麼非死不可嗎?爲什麼我不能把這些個德國兵放走,或者,我帶着大家從西牛興嶺一直往西,去找少校,去找我們的部隊。也許會有人問我:你爲什麼不死,卻把我們的媽媽們交給了死神?最糟糕的是,我爲什麼活下來了,如果我真的活下來的話。”
“不,不要這樣。”因爲疼痛,麗達忍不住又呻吟起來,輕輕地說:“我要死了。”
“不,麗達,你會活下來的。”
“那天你問我:你怎麼會在樹林裡碰上了德國鬼子?”
外表蒼老的准尉點點頭。
“我去進城看我的兒子,他三歲了,叫阿利克,他住在我媽媽的家裡,媽媽病得厲害,也許等不到戰爭結束,就會……”
“別擔心,麗達,我全明白了。”
麗達繼續呻吟着,准尉拉開麗達捂着傷口的手,查看了一下她腹部的傷口,然後緊緊地抓住麗達的手。
“瓦斯科夫!”原來這個准尉叫瓦斯科夫,不過這個名字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啊?
“叫我菲道特,或者像我媽媽一樣叫我的小名:菲佳。”
“菲佳,你能......能答應我最後的請求嗎?”
“不。”兩人說話像打啞謎,我一點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我真的很疼,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去偵察一下,馬上回來,然後我就揹着你回到自己的部隊。”
“來不及了。掏出手槍來……”
菲道特准尉下意識地捂住槍套。
“你是不是想要我疼死?”
菲道特驚愕地看着越來越虛弱的麗達。她真的不行了,菲道特瞧得出來。可是他不能。
“或者,讓德國鬼子把我打死?”
菲道特痛苦地搖搖頭。
“那,你來。”
麗達清楚自己的傷勢,她是沒有指望了。渾身像擱在烙鐵上一樣燒着疼,冷酷的無底洞正張開大口在等着她墜落,死神就坐在最深處的黑暗裡。她幾乎能夠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她並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沒什麼可逃避的。
見菲道特不肯動手,她開口說:“槍。”
不會吧,麗達想自殺,她身上的一切疼痛我都能感受到,如果她自殺的話,我不是也完蛋了麼。我大聲地喊着:不要!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靜觀事態的繼續發展。
菲道特也許是實在無法再堅持下去,他慢慢地掏出手槍,遞到了麗達手裡。可麗達連拿槍的氣力也沒有了,槍掉到地上。
“幫幫我。”麗達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
菲道特彎腰從地上把槍撿起來,隨即驚慌失措地一鬆手,槍又掉到地上。
“菲佳,害怕了?”麗達悽然地笑着。
菲道特又一次撿起了手槍。他打開彈倉看了看,說道:“只剩下兩顆子彈了。”
麗達閉了一下眼睛,用衰弱的聲音說:“把……把槍,把槍衝着我……”
菲道特把槍放到對着麗達太陽穴的地方。她又示意他把自己的手指套進扳機。菲道特又默默地做了。
麗達滿意地閉上眼睛,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突然對菲道特說:“吻我一下。”菲道特笨拙地俯下身,拘謹地用嘴脣碰了碰麗達的額頭。雖然菲道特親的是麗達,可在麗達身體裡的我,卻感到一陣惡寒,我實在無法忍受一個同性的親吻。
“真扎人……”麗達又閉上了眼睛,從嘴裡吐出來短暫一生最後兩個字:“去吧。”
菲道特朝遠處走了兩步,坐在樹下,背向着麗達蹲了下來。
這個情節好熟悉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的頭腦中忽然閃過了這個念頭,但在什麼地方曾經見過,我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了。
麗達閉着眼睛,眼角淌着淚水,手指緩緩地扣動扳機。
“噗”一聲沉悶的槍響在耳邊響起,然後我又再度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