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很久沒有做這個夢了。
上一次夢見他, 還是被王后嚴型拷打自昏迷後,也就是墨塵殤離開的那天。一個伴隨了她十幾年,卻在林軒出現後嘎然而止的夢境。
那個男子穿着白色的長衫, 有很高的個子, 陽光爬滿他的衣裳。整個人像是度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她看着他, 緩緩向她走來。這一次, 耳邊沒有了那尾音拖得長長的“跟我走吧,跟我走吧,你不屬於這裡……”的聲音。
還是看不清眉目, 還是覺得他好溫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心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悸痛, 異常熟悉的悸痛, 這感覺,似乎前幾天才經歷過一次?!
他走到她面前, 站定,兩眼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猶豫,還沒有準備要彎下腰來的意思。
她看着他,身後是陰暗潮溼的牆壁, 前面是溫暖遙遠的陽光, 卻沒有準備要站起來的意思。
似乎又像是一場賭局, 誰先妥協誰就輸了。
她看他灰色的長靴, 上面還殘留着雪花的痕跡, 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很遠的地方,究竟是多遠呢?那裡應該在下雪, 有清冷的梅香,有悠揚的蕭聲,還有紅色的披風,溫暖的陽光……想到這裡,她突然伸出了手,沒有什麼理由,只是光憑一股直覺伸出了手,然後,歪着頭看着他。
她看見他緩緩地向她彎下腰來,肩膀上的長髮傾斜而下,還是很溫暖——
這時,她看清了他的模樣。狹長迷離的丹鳳眼,冷俊硬朗的下巴。薄脣微微一彎,帶着一種蠱惑人心的味道。
“大叔……”她直覺開口,整個人已經被她抱進了懷中,是想象中的溫暖。
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睜開了雙眼,眼前是墨塵殤那張又驚又喜的臉,望着她的表情竟然有些發愣。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他剛剛彎下腰來的模樣——堅毅卻柔和的五官,高大且溫暖的身影,漸漸地,與眼前這男子合二爲一。
“大叔……”亦苒兒伸出手一把吊住他的脖子,突然間哭了起來。
原來,最初的最初,只要他肯放下架子彎下腰;只要她肯放下防備伸出手,是不需要走這麼大一段彎路的。
但願,一切不會太遲。
“怎麼哭了,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墨塵殤輕輕放開她,見到她臉上的淚水,又變得手足無措起來。“不怕,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一切有我在,不怕。”他以爲她是在害怕戰場上的那一幕。
她輕輕抽了一口氣,幾乎是帶着一種感激的目光看着他的臉,嘴角一彎,就這樣莫明其妙地笑出了聲。原來,從四歲開始,她就認識他了,夢裡那個傲氣冷漠又溫暖的男子竟然是他,竟然是墨塵殤……
墨塵殤被她又哭又笑的模笑搞得有些心慌:“你怎麼了,沒事了,你怎麼了?苒兒,亦苒兒,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亦苒兒苦笑一聲。“你相信嗎?從四歲開始,你就一直出現在我的夢中。”
“啊?”墨塵殤一驚,顯然沒有聽清她話中的意思。
亦苒兒吸了吸鼻子,擦乾臉上的淚水,緩緩將夢中的內容一一講述給他聽。
墨塵殤聽完這一切,兩眼徵徵看着她良久,眸中有淚有恨,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悔意。然後,突然間就站起身,幾乎是逃也似的出了營帳。
亦苒兒呆坐在牀上,他怎麼了?難道知道她夢中有他,心裡不高興了?不該的啊,完全沒道理的啊。他一定是有事瞞着她,一定是。想到這裡,亦苒兒動了動身子,似乎是想下牀,下.身卻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好痛,是怎麼回事?
叢棋已經掀帳進來了,見到她的動作,趕緊過來扶住:“你想要做什麼跟我講,不要亂動。”
“我怎麼了?”亦苒兒擡起頭,一臉迷茫地看着叢棋。
“你還不知道,殿下沒告訴你?”叢棋明顯一驚。
“他應該告訴我什麼?還有,我睡了多久?那天,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我記得我摔下戰臺時,下腹一直很痛,是怎麼回事,叢棋,你幫我看一下好不好?”亦苒兒有氣無力地靠在牀頭,臉色因爲病態的緣故白如紙張,顯然身體還沒有恢復。
“唉……”叢棋輕嘆一聲。拿起桌上的一碗藥。“你先把藥喝了,我再告訴你。”
亦苒兒看了一眼黑糊糊的中藥,搖了搖頭:“好難聞。我摔得很嚴重嗎?爲什麼還要喝中藥?”
“要我怎麼說呢……”叢棋欲言又止。“你還是先喝藥吧。”
“我喝不下去 ,難受。”亦苒兒皺眉將藥碗遞給叢棋。
叢棋並沒有接過,只是,抵下了頭,輕聲道:“你小產了。”半響,不見對面的反映,疑惑地擡起頭。
亦苒兒一臉震驚地看着叢棋,臉上明明寫着不相信:“你說什麼?”又看看碗裡的中藥。笑道:“不可能吧,我都沒有懷孕,怎麼可能小產呢?”
“才兩個月,你沒有注意到,我們都沒有注意。”叢棋臉上有些懊惱,臉上陷入回憶。“那天,你從戰臺上跳下來後,命是保住了,肚子裡的孩卻沒了。你不知道殿下得知這個消息,有多難過。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啊,王宮美人衆多,但那都是王后的人,他從不會讓她們懷上子嗣……”
“我……”亦苒兒看着手中制不住顫抖的藥碗。想起墨塵殤剛剛離開時那一臉的面無表。捂住嘴,聲音有些哽咽道:“我不知道,怎麼會?叢棋,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若是知道,一定不會帶着孩子去冒險的,怎麼辦?爲什麼,我會這麼迷糊……”
她怎麼會這麼笨,怎麼會這麼迷糊,怎麼會這樣呢?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滴又一滴,止也止不住,滑過蒼白的臉頰。她想起剛剛醒來時見到墨塵殤眸中的隱忍,他一定是在生氣,他一定生氣了。他生氣她沒有將一切告訴他,他肯定以爲她是故意的,怎麼辦?
“好了,苒兒,你也別太難過了,把藥喝了。孩子,以後還會有的。”叢棋重新將藥碗遞在了亦苒兒面前。
亦苒兒卻像是沒見着般,擦了擦臉上的淚珠,聲音已經硬嚥不清了:“怎麼會這樣?孩子,我都不知道有他來過,就這樣走了,怎麼會這樣呢,叢棋……”說着抱着叢棋失身痛哭起來。
叢棋咬了咬脣,將藥碗放向一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現在剛失去孩子,情緒不能有過大的波動。你聽我講,孩子,以後還會再有的,眼下是你必須把身子先養好。”
亦苒兒擡起頭,滿臉是淚的臉頰是做錯事後的悔恨:“怎麼辦?叢棋,大叔,他剛剛一定是在生我的氣,一定是,我要去找他。”說着就要起身。
被叢棋伸手攔住:“你不要去打擾他,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太大,讓他獨自一人靜一靜吧。”
注意到亦苒兒臉上的無助,又安慰道:“苒兒,這件事錯不在你,你在他心裡比任何人都重要,你要記住。”說到這裡,她放開亦苒兒,讓她面對着自己。
一臉真誠地說。“我是看着殿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幾乎沒有什麼事能夠難得到他,包括這一次與黃影的戰爭,他其實早就有了準備,是你太不相信他了,纔會讓自己身陷險鏡。”
“你不知道,那天早上,他看到你留下的那幾個字,有多害怕。我從來沒有看到殿下那個樣子,就算是以前冉冉出事時,我也不曾見過,幾乎是立馬衝出軍營就要去找你,若不是澄影阻止,他當天就追過去了。苒兒,你是他的軟肋,你能做到的,就是他以前經常對你講的那樣‘不要亂跑’。你懂嗎?這是你能爲他做到最好的。”
亦苒兒有些呆愣地看着叢棋,眼角還殘留着淚花的痕跡,半響,不自在地低下頭,聲音有些悶:“我從來都認爲,他一直將我當作冉冉。直到……直到上次去落府,他跟我講,我不是任何人的替身,我纔開始有了自我。儘管這樣,我……我也從來沒想過,我在他心中會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叢棋,你這樣講……我……”
“好了,你纔剛清醒過來。不要想太多,你只需要記住,你的安全是對殿下來講是最大的報答,懂嗎?”
“謝謝你,叢棋。你變了好多。”亦苒兒真誠一笑。
叢棋一愣,似乎是在思考亦苒兒的話。然後點點頭:“是變了好多,但我更喜歡現在這個自己。”
說完,拿過一旁的藥碗。“把藥喝了吧,冷了就不好了。”
時間真的是一副霸道的良藥。以前在宮中的齊美人何時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如此心平氣和地對亦苒兒講,她於那個人而言有多重要。那個曾一度提起都會令她心尖上疼痛的人,如今,似乎已經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
藥喝下沒多久,亦苒兒便開始犯困,不知不覺間睡了過去。
半夜,外面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不知何時,墨塵殤已經回來了,安靜坐在牀頭。頭輕靠着牀頭,臉色有些疲倦,兩眼觀察着她熟睡後的模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叔……大叔……”外面響起陣陣春雷,亦苒兒一把握住墨塵殤的手,臉上急出一層一層薄汗。
“大叔……不要過去,不要過去……危險……”
“好了,沒事了,苒兒,你在做夢。”墨塵殤擦擦她額頭的虛汗,拍了拍她的臉頰,呼喚。“苒兒,你在做夢,快醒醒,醒醒……”
黑暗漸漸褪去,亦苒兒自夢中睜開雙眼,好半響纔看清眼前的這張臉。
鼻子一酸:“墨大叔,我沒有……你相信我,我不知道有孩子……對不起,對不起。”乾渴的眼角又開始流出淚水,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拉住他的手,不停地道歉,不停地道歉。
墨塵殤反握住她的手:“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纔對。”
話剛出口,聲間又有些哽咽。或許是愛得太深,也或許是失去得太多,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他自認爲保護得很好的小丫頭,有一天也會懷孕,還會爲了他不顧生命危險去與敵軍談判。沒有人知道,當他從叢棋口裡得知她懷孕的同時又知道她小產的消息時,心究竟有多疼,沒有人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亦苒兒注意他的哽咽,這才發現他臉上的憔悴與泛紅的眼圈,有些心疼。她只知道自己做錯了,卻沒想過他也會自責,叢棋說,他後宮美人雖然衆多,卻沒有一個有資格爲墨家留下子嗣……
“我不該讓你身陷險境,不該在失去孩子之後才知道他存在過。或許是老天在懲罰我吧,懲罰我以前過於放縱的生活。”墨塵殤喃喃自語般開口。“但是,他不該讓將這種懲罰出在你身上,我寧願他狠狠霹我一頓……”
“別……”亦苒兒伸手捂住他的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電閃雷嗚。“大叔,被雷霹的滋味真的不好受,你不要輕易發誓。就像叢棋說的,孩子沒了,我們還會在有的。下一次,我一定會小心翼翼。”其實,她最怕的還是他生氣,怕他誤會是她故意不保護這孩子,怕他以爲她不在乎這孩子……
墨塵殤看了一眼一臉正經的亦苒兒,突然彎起嘴角笑了笑,將她摟緊懷中:“你說得對,孩子還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