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詩會之後,劉淵一舉成名。
這個昔日只能在街頭收保護費的末等小吏如今被恭敬的請到了衍聖公府,隨即鋪天蓋地的讚美聲飄散在汴梁每個角落,在衍聖之光的掩蓋下,這個刀疤男子的形象無比高大,廟堂之上,有不少人被傾倒在那首詩之下,將劉淵的事蹟說的唾沫橫飛,爲他之前所有的舉動洗白。
從此,汴梁再無劉霸王。
不管劉淵在橫瀾府如何糾結,這個帽子已經扣在他的頭上了。
摘不下去了。
………..
時值秋末,風越來越涼。
趙區區在汴梁某一處地方租了一個小院子,等待着天啓院大考。
何所惜自詩會之後,便不知所蹤。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坐在書房,捧着書,陽光偶爾照在她身上,卻如同照進深淵。
許忙忙經常坐在門檻之上發呆,與她的距離保持的很近。
她時常會想起,許忙忙的那句‘不跟着你一起就會死’
當時她以爲這句話不過是一個玩笑,可相處的時間越長,就越發現,他從不說謊。
似乎,分開來,他真的會死。
這件事給她的觸動很大,她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汴梁的第一場雪是在一個陰沉沉的天。
她望着從天際飄落的潔白雪花,恍然如夢。
十三年了。
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十三年了,上輩子的事情似乎變得很遙遠,那些舊人舊事一點點被遺忘在腦海深處。
莊周夢蝶,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幻境。
她的目光迷離,看着窗外的第一場雪,視線之中多了一個修長的身影,從積雪中緩緩踏來,白色毛裘給他添了些許清冷與貴氣。
彷彿又回到了那年玉蘭花開的時節。
“區區。”一聲低語響起,她驀然擡首,卻發現不是記憶中過的那個身影。
橫瀾冰依舊清俊,修長的身姿在雪地之上愈發奪人目光,臉上幾許蒼白,目光卻很溫暖,“你坐在這冷嗎?”
趙區區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學上了許忙忙的臭毛病,喜歡蹲在門檻。
頭髮上已經多了一層雪花,橫瀾冰深處白皙的手放在她頭上,一點一點拂去那些潔白。
“我自己來。”她退後一步,推開他的手,隨便的在頭上拍了兩下,乾笑兩聲,“你怎麼來了?”
橫瀾冰笑得清朗,“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趙區區恍然,急忙讓了個空子,“說的什麼話,快進來。”
屋子裡很溫暖,許忙忙正在火爐旁邊打瞌睡,腦袋一垂一垂的,看起來可愛至極。
兩人走進來的聲響驚醒了他,一雙懵懂的眼睛睜開,看着趙區區,多了幾分委屈。
是了,經過這麼些天的相處,阿許已然將她當作了親姐姐,在她面前絲毫不隱藏任何情緒,這時候委屈不過是今早喊他起牀起的太早,說好了一起賞雪,卻因爲懼冷,一人在屋內,一人在屋外。
趙區區走過去揉了揉他頭髮,“滾去睡罷。”
阿許如蒙大赦,撒腿就跑。
橫瀾冰笑了笑,走在她身旁,輕聲說道,“這孩子就是和悅的至交?”
問題來了,和悅是誰?
宋國百姓都知道,他們親愛的陛下有八個女兒,和悅公主是最小的一個。
根據一家人越小的越受寵定律來看,和悅顯然是位尊貴無比的小公主。
而在她剛到汴梁的那一天見到和悅就知道,這孩子不過是個愛哭鬼,是了,和悅就是當時女扮男裝極其不成功的孩子。
第二次再見到和悅的時候,她依舊一襲男裝,不過知道在胸上多裹幾層布了,喉嚨上也貼了一個假喉結,乍一看,還真像那麼回事。
可她最不該的就是帶了個傻丫鬟,在一旁不停的喊着‘小姐’‘小姐’
這如此暴露性別的一個稱呼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響起,趙區區很爲他們的智商擔憂。
帶着許忙忙逛街,一行人遇上了,和悅十分欣喜,當然,不是因爲見到她,而是許忙忙。
或許傻子之間有特別感應,和悅很喜歡和許忙忙混在一起,兩個人一個嘰嘰喳喳,一個沉默不語,看起來十分和諧。當然,這也不過是她一個人的猜想,當某一天,許忙忙躺在牀頭說了句好煩的時候,她就知道,和悅這個孩子,可能不太受許忙忙待見。
玩的好什麼的,都是錯覺。
現在看起來,橫瀾冰也陷入了錯覺之中。
“一般般罷。”趙區區抿嘴笑了笑,不爲至交這個詞語多做辨析。
橫瀾冰也沉默了,屋子內,有些詭異的沉寂。
“你”
“你”
兩個人忽又同時開口,相視一笑,趙區區從懷裡掏出了玉佩,往前一遞,“還給你。”
橫瀾冰眸中閃過黯然,但還是笑吟吟說道,“給你了,就不會再收回來。”
語氣很輕,卻很鄭重。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笑了笑,將玉佩放在桌子上。
“就當是…月兒的謝禮吧。”橫瀾冰無奈的說道,站起身,將玉佩放在她的手裡。
趙區區接過玉佩,抿嘴說道,“橫瀾姑娘現在如何了?”
話題這次倒顯得輕鬆許多,橫瀾冰回過頭,笑道,“她呀…還是老樣子。”
這寵溺的神態讓她一呆。
是不是,天下的哥哥都是這樣寵着自己的妹妹?
很多年前,趙爾爾也是這樣對她的。
與橫瀾冰的談話很舒服。
這個宋國的天之驕子來的不算少。
每一次來,隔壁幾家未出閣的姑娘就會出沒很頻繁,在他們家院子旁邊走來走去
送他出門的時候,剛好看見十幾道倩影走過,趙區區不由拍着他打趣道,“哎喲,橫瀾世子魅力不小嘛!”
橫瀾冰語塞,搖了搖頭,伸手迅速揉了揉她腦袋,與她對許忙忙的動作一模一樣。
“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趙區區蹲在門檻上,望着那一襲身影,微微嘆了口氣。
“大白天嘆什麼氣?”
一道清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趙區區被嚇得一跳,擡首看向來人,毫不客氣的踹了一腳過去。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何所惜穿的厚重,領子旁邊還帶着兩團白毛,看起來挺有喜感。躲過這一腳,他就蹲下來,笑的賤兮兮,“想我了沒?”
趙區區翻了個白眼,回了屋。
何所惜跟在後面,開始說道,“我跟你說,老王忒不是個東西,報信報的太快了,你跟橫瀾月聊完之後,家裡就來人了,生生打暈了我…生怕我反悔似得,等我醒過來的時候,老爺子已經手裡拿着藤條虎視眈眈看着我了…兄弟慘吶,捱了三下才反應過來這是到家了…當時腦子一片混亂,話也說不清楚,老爺子要我離家出走的解釋,我哪說的清…說不清就打…越打我腦子越暈…越暈越說不清楚…”
何所惜跟在後面說的可憐兮兮,等說完之後,屋子裡一片安靜,他看了看趙區區,發現這廝坐在火爐旁邊捧着一本書,也不知道聽沒聽他講話。
“你聽見沒?”他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旁邊,左顧右盼,忽而又壓低了聲音,湊近說道,“區區啊…我得跟你說一件事。”
“說。”
何所惜撩起袖子,輕聲說道,“我請高人看了,這印記…可不簡單吶!”
“怎麼說?”
“有妖氣!”何所惜慎重說道。
趙區區撲哧一笑,放下書,懶得理他。
何所惜急了,說道,“別不信啊…是真的!那高人還問我是誰給我種下的。”
“你說了?”趙區區看着他,多了些許認真。
何所惜嘿嘿一笑,“我可沒說,阿許怎麼說也是跟我混的,自己人!”
趙區區讚賞的看了他一眼,隨即說道,“阿許的事情,我們不要多管,你只要知道,他沒有害人之心就好。”
“嗯”何所惜長嘆一口氣,“可累死我了。”
趙區區遞了杯熱水他。
何所惜捧着杯子,垂下臉,有些黯然說道,“這次出來…可虧大了。”
趙區區靜靜的坐在一旁,準備聽他訴苦。
誰知道,這句話說完,沒下文了。
她詫異的看他一眼,“怎麼了?”
何所惜搖頭,窗外的冷風呼呼而過,他側過臉,看着雪花飄落,低聲道,“冬天,來了。”
“嗯”
“天啓院考試在即,你準備好了嗎?”何所惜認真問道。
“準備什麼?”趙區區茫然看向他,“我什麼都不知道。”
何所惜捂臉,嘆氣。
“幸好我今天回來,不然你肯定要錯過明天的報名!”
“明天?!”她瞪大眼睛,忽然有些無措。
來的太突然了,她…還有些沒準備好啊。
天啓院這三個字出現在她人生的次數屈指可數,但趙括的話令她印象深刻。
“那是你註定要去的地方。”
天啓院,是她一定要去的地方…這句話,已經印在她腦海裡了。
再也揮之不去。
“那便去吧。”她輕聲說道,帶着堅定。
風聲呼嘯,雪越來越大,屋外茫茫一片。
臨近傍晚,第三波客人來了。
那是一個錦衣公子,身材高大,臉上有一道傷疤,看起來分外恐怖。
他一步一步走了過來,雪地之上,滿是腳印。
趙區區坐在火爐旁邊,看着來人,眯了眯眼,隨即說道,“何所惜,接客。”
“接啥客啊,恩客還是仇客?”何所惜拍了拍手,站起身,身材臃腫的堵在門口。
劉淵看了他一眼,很禮貌的行了一禮,“何小公子。”
何所惜笑眯眯的說道,“噢,劉…侍郎…”
這個稱呼拉的很長,滿是打趣,“怎麼了,升官了,想找恩人說聲謝謝?”
劉淵身體一僵,沉默無言。
那天從橫瀾府出來之後,他就知道他回不了頭了,詩已經冠上了他的名字,再怎麼解釋,也沒人聽。
回到家,父親老淚縱橫,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的兩行淚水讓他心裡愈加愧疚,也更加恨自己的無能爲力,倘若那首詩真是他寫的,那他當然可以毫無壓力的面對所有人的稱讚以及父親的…淚水。
可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橫瀾月與他說了真相,他自然知道了汴梁有一家院子裡住着名副其實的大才。也是這首詩的作者,他如今一切的給予者,在很多個夜晚,他都想着來見見他,可…他實在無顏以對。
朝廷給他封官加爵,他推辭不過,堪勘坐在了禮部侍郎的位置,即便這樣,還是每天有人望着他,那眼神滿是可惜…
可惜什麼?可惜如此大才,只是坐上了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位置。
可對於他來說,這確是人生的一次轉折,從籍籍無名的小吏,坐到了正三品的位置,他許多人都要幸運。
“我,想見見他。”劉淵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這場大雪似乎給了他莫名的信心。
也是,一件事拖太久,可能就失去原來的意義了。
但願,但願這場見面不會太遲。
何所惜挑眉,讓了個身子,轉頭大喊,“區區,有人找。”
劉淵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火爐邊窩着的瘦削人影,一時間有些恍惚。
就是他麼?
趙區區依舊一身男裝,不過她比和悅裝的有格調多了,面具遮住了臉,自然不會引人多想。
劉淵走的很慢,目光直直的看向趙區區。
砰
他跪了下來。
趙區區睜開眼睛,迷離說道,“起來吧,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你現在身份不低,何必下跪與我。”
劉淵依舊跪着,臉上的刀疤在火光的照耀下,愈加恐怖。
“這一跪,是謝你成就我的盛名!”
何所惜撇嘴,插了一句,“你以爲跪兩下就可以了嗎?”
趙區區瞪了他一眼,無聲說道,“閉嘴!”
何所惜赫然,轉過身。
“他說的沒錯,此等大恩,我劉淵…受之有愧!”
趙區區皺眉,站起身,將他扯了起來,“別這樣說。”
這首詩也不是她寫的啊。不過是盜用前人智慧…這一跪,她又有什麼資格承受呢?
劉淵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跪完之後,就說道,“我的命從今以後,就是你的了。”
趙區區渾身一震,擺手,“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