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赤子：謝蓬
永和十八年，聖上四十歲上的萬壽節，正好迎來了抗倭勝利。
率軍前往的元帥謝蓬快馬加鞭，班師進京爲楊肅賀壽。
幹清宮裡皇后太子以及文武諸官歡慶一堂，楊肅拍着謝蓬肩膀，感慨地道：“朕自上位起，便立誓平定海域，承廣替朕解除了這一心腹大患，朕心慰之，也不負朕昔年一番狂言。你想要什麼，只管說來，朕斷無不允之理！”
謝蓬淺淺而笑，他未曾開言，執杯先敬了楊肅一杯。
……
謝蓬從小就知道自己沒娘，但這不要緊，因爲他爹幾乎萬能。
他從小讀書認字是父親教的，練功習武是父親教的，他的衣裳破了，也是父親縫補好的，父親對他唯一的要求是做人正直，努力上進，不要枉費了光陰。
這應該是天下絕大多數父母親對待兒女的期盼，所以也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泰山腳下的小村落裡，他跟着父親平靜而又無拘無束地過了十年。
謝蓬起初確實未將他放在眼裡，但交手之後他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這個看上去俊俏得跟個小姑娘似的少年，居然拳腳功夫十分紮實，甚至他需要用心盡全力才能避免被他傷到。
凌淵輕咳了下，道：“她今兒來不了，託臣跟娘娘告罪。”
“臣不爲別事。只是想說如若皇上還記得，那麼臣便懇請皇上替廣淑王府正名。
套好了就準備走人。
謝蓬拿着衣服擦身，瞥他道：“我說看見就看見，我說沒看見就沒看見，眼睛和嘴長在我身上，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他先進了門檻，而後自如的伸手回頭：“慢點兒。”
重喜領了旨。
……
但他擁有地利，這是山上，也是他的地盤，最後他憑藉自小練就的騰躍工夫將他撂趴在地，前前後後竟然用了有一兩百招。
“傅容所爲雖然惡劣，但何家功不可沒，何況何家已然無後，我等的確應該感念先輩恩德，——今日皇上萬壽，臣妾附議南平侯。”
一個紈絝子弟，居然還認得出他的寒鐵劍？倒讓他有幾分意外。
凌淵冷睨瞪了他一眼。
“要比又哪裡用得着拔劍？回頭殺了你我也賠不起。”他兩手叉腰說。
“南平侯？”
這邊廂太監又進來：“大將軍與汝安郡夫人到了。”
就算認得出來他也不過是多些見識，不見得就會真本事。
楊肅竟是個急性子，道：“你想要什麼，倒是快說！”
他轉回頭，有着跟皇后一樣的亮晶晶雙眼的太子正笑吟吟望着他：“皇上還等侯爺的回話呢。”
大夥都站起來。
“這話有趣！”少年笑道，“你是練家子？”
但楊肅卻一意孤行，認準了沈長纓，爲她做出許多在他看來不恰當的事情，自己好像也沒有過灰心的念頭。
凌淵即刻怒瞪了那小子好幾眼。
“這又是爲何？”長纓不解。
謝蓬拉下臉：“你想怎麼樣？”
楊肅點點頭，下旨道：“三日內翰林院擬幾個諡號出來備選，朕要加賜廣淑王諡號。再傳旨，傅容叛亂之事與廣淑王府無關，傅容也並非何家後嗣。朕要重修擴建賢德祠，此事由南平侯負責督建。”
——謝蓬，我一個人好辛苦，你來幫幫我吧？
武寧侯世子凌宣跟着道。
那年秋天，鎮上顯得格外熱鬧，人們都在傳說徽州皇商霍明翟帶着霍家少主來城裡盤點錢莊，父子倆就住在他們的鎮上。
少年卻腳步一錯，把他攔住了。
長纓望着座中這麼多熟悉的面孔，半日道：“沒有廣淑王與昔年英賢王的相助，這天下豈能那麼快安定？
對於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他反倒還生出來一股排斥。
哪怕贏得並不輕鬆，這贏家的勢頭總歸是要做足。
他喘息着往地下啐了一口，揪着他的衣領說。
話音落下，就見門外穩穩走進來一道挺拔身影，精製的一品官服將其完美輪廓勾勒得恰到好處，他面容有些許蒼白，但精神是矍爍的，十八年過去，歲月也彷彿沒在他臉上劃下多少痕跡。
“當真。”樑小卿扭頭轉向她，“早上臣從哥哥手上看到了給夫人安胎的方子。”
但它還沒找準出路，後方叢林裡又射來兩箭，直中它咽喉，它哀鳴一聲，即倒入了草叢。
一隻鹿背插着一隻箭驚惶地鑽到水岸邊，看到水潭裡的他，旋即又失措地另找機會要逃。
……
長纓哈哈笑起來：“當真？”
霍泱笑道：“內子昨夜貪涼染了點風寒，岳母早起先到了家中看望，着臣先進宮伴駕，岳父想必是繞道接她去了。”
長纓笑道：“我說呢，放在平常，她們定然比你們還早。”說完她也看向門外：“瑾若今日也還未來給我問安。”
沒走多遠，他們就停了下來，位置正好是鹿躺下的地方。
“那你就拔出你的寒鐵劍，我們就比試比試，如何？”
……
那些年，那些話，像是刀劍刻在功夫石上的印記，又像是鑿刻出來的記載着兄弟情誼的銘文。
大夥都笑起來。
“叫哥哥！”
少年目光晶亮地落在他劍上。
“何家不應該爲出了個這樣的後人而蒙羞，臣以爲，倘若廣淑王府還有人在，當初也定將此子逐出了家譜。
宋寓道：“還是惜之厲害。”
都多大年紀了還懷，臊不臊？他這當舅舅的滿月禮都送過四回了！
楊肅見狀也笑道：“傳旨，賞武寧侯夫人花膠燕窩各兩斤，錦緞四匹！”
少年被激怒，當下棄了劍，一招黑虎掏心就撲了過來。
謝蓬冷笑了。
長纓微微笑看着他們，低頭啜茶。
再次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雖然在瞪他，但是卻未再抗爭，甚至還阻止住欲上前來的護衛，老實地喊了他一聲“哥哥”。
“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到水裡的他，少年笑了下，露出一口整齊白牙：“打擾你了。你看到一隻背上插了箭的鹿麼？”
謝蓬略想，提袍起身：“皇上可曾記得當年臣請求過皇上，寬待朝中功臣？”
“你想吞我的鹿，還耍我，就想這麼走？”
謝蓬伏地。
最初確實是想追隨他做一番大事業，所以他骨子裡看不得他兒女情長。
凌宣縮縮脖子，挪到皇后寶座下去了。
凌宣大嘴巴：“姑姑還不知呢，我母親又有喜了！”
——謝蓬，你有什麼理想？
——謝蓬，若我有朝一日君臨天下，定要做個好皇帝！
——謝蓬，其實，我真的是皇子，來日我也是要繼承大統的。
長纓道：“傳進！”
謝蓬皺着眉頭，起身往岸上走來，輕睨過去：“沒看見。”
那鹿就在少年前面不遠。
“那臣也附議，支持霍叔還有宋哥哥！”
長纓也是一頓。
“平身！”楊肅不知何時眼底也泛了紅，他挽了他起來，朗聲招呼道：“今日我君臣同慶，定要好生喝幾杯！”
楊肅微頓。
一直到楊肅預備進京，直面朝鬥，他也當仁不讓地跟隨。
徐瀾睃過去一眼：“悠着點吧。”
少年望着地下，隨後他豁然一笑，扭轉頭道：“這不是在這兒麼？你爲什麼說沒看見？”
楊肅忽又停步，看着人羣道：“大將軍如何還未來？”
他不稀罕。也不希望拿一個皇子身份衝散那十餘年的兄弟情份。
太子毫不留情的丟過來一個取笑的眼神。
楊肅扭頭：“梓童怎麼看？”
謝蓬看向鹿來處，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而且速度很快，一個與他身量不相上下的少年帶着護衛提劍趕過來。
以至於，最後知道真相的時候，他也沒有選擇把真相吐露出來。
不過那又怎樣？
這少年一身錦衣，年歲不大，但是細皮嫩肉，氣度出衆，是他所見過的城裡官職最高的知府家的公子也比不上的。
少年道：“跪下叫聲哥哥，就放了你。”
而且他還一口江南口音，他猜想，這一定是那個皇商家的公子跑不了。
“如此說來，傅容便不算是廣淑王府的人，臣懇請皇上正視何家的功績。如若恩准，臣別無所求。”
已官任戶部右侍郎的霍泱沉思之後說道：“南平侯此言有理，不能讓一個傅容，抹煞廣淑王府的清譽。”
“昔年傅容的罪過在於他自己，廣淑王未曾養育過他一日，甚至也以這個後人而蒙羞，是以當年纔會着人將他提出府溺斃。
多年來出生入死結下的情份，讓原本的夥伴關係不斷在增進。
楊肅去東寧衛服役，他便去東寧衛所在的蜀中給他聯絡神醫樑家；
楊肅去通州救錢家，他就在暗中給他鋪路；
楊肅去湖州出任務，他把消息線索全都理好送到他手上；
楊肅抓住了程嘯，他就替他一路暗中押送着程嘯活着上斷頭臺。
少年也不在意，招呼着人沿着水潭往前。
他懶洋洋望着天際：“我要是不跪呢？”
因爲朝局不甚樂觀，近年匪患增多，四里八鄉深受其擾，朝廷不作爲，皇商賺得盆滿鉢滿，還不是更加說明君王無能。
御座下太子輕聲的呼喚打斷了謝蓬的遐思。
在場衆人聞言，頗爲意外。
這就是不打不相識吧，那段時光，竟然是他漫長的少年時代最爲快活的一段。
果然天底下的紈絝都是一樣的。
那日他上山練功，流出一身汗，跑到山谷溪流裡泡澡。
“我也贊同，”翰林院翰林宋鈞說道，“給廣淑王造的賢德祠已多年無香火，不如重修建造，以示皇上寬厚仁愛。”
謝詠行事作派如同隱士，前來拜訪的友人又多爲練家子，謝蓬一直認爲父親是個江湖人，所以鎮上來了什麼人，他並不關心。
他不需要天下人都知道他那個身份。
這大約，是他唯一能夠爲母親所做的事情了。
謝蓬沒搭理他，拿起衣裳往身上套。
這手勢這聲音，那樣溫柔，令人都幾乎想不起來當年那些曾喪命在他刀戟下的敵人。
“娘娘。”
扶着榮胤的手進了門的秀秀一眼看到了霸氣立在人羣中心的長纓，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笑道：“來晚了，娘娘恕罪！”
長纓嘆氣：“你又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