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情豈若無情真
這次,李師師也頓爲之粉臉變色,情急地道:“他……他來了……怎地在今天也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竟說來便來
她一面急,一面望着孫公蛭,眼裡流露出一片催色,令人哀憐,也令人愛憐。
孫公蛭神爭冷峻,冷曬道:“——你要我先行離開、是不?”
李師師楚楚動人的點了點頭。
孫公蛭一笑、抄起桌上的酒壺,也不倒酒,仰脖子一氣幹盡飲淨,然後崩的一聲,咬下了壺嘴,拋下一句話:
“好,你要我走我便走,我也不礙着你的事——反正,在這兒偷雞摸狗的,又豈止我一個!”
說罷,他撈起焦尾風琴,猛回首,往窗外盯了一眼。
戚少商機伶伶的打了一個突。
此際,他跟那人首次正式對望。
戚少商心下一粟,以爲對方必自窗口掠出,正要找地方迴避,忽聽孫公蛭冷哼一聲,一手挾着琴,一手打開了門,大步而出:原在門個候着的李姥,因爲門前一空,幾乎沒跌撞趴了進來。
戚少商只覺與那人一記對望、就似是大日如來遇上了不動明王,打了一個星火四濺的交鋒,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門、同一血脈的脣亡齒寒,首尾呼應。
他極憎恨這個人。
——好像這人能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
他也覺得此人甚爲親近。
——他和他之間,仿似沒有什麼分別!
這感覺很複雜,他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孫公蛭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聽說皇帝來了,竟不從窗掠走,而大搖大擺的取道大門:
——莫非他不伯跟皇帝遇個正着!?
他這一走,才跨出大門,李姥幾乎跌將進來,同時,薰香閣中的綢簾急搖顫不已。
李姥慌忙的說:“……··妞,鸞鈴在龍頭殿搖響了……萬歲爺馬上就要一一”
話未說完,有人陰聲哈哈一笑,霍地拉開了多層雲布的綢簾,先是兩名力士、接着是四名侍衛,再來是三名太監,然後是六位宮娥,侍奉着一身着錦繡黃袍、鬚髮稀疏的人,行了出來。
戚少商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閣裡有機關!
——敢情是皇帝在艮宮暗修潛道,乃直通李師師的薰香閣。
趙佶在上回遇弒之後,果然小心多、
——但他仍色膽包天,不是絕足不登,而是暗令民工,爲他挖一甬道,神不知、鬼不黨的直抵李師師香閨。
對趙佶而言,這可更方便了。
但要挖掘這一條通道,叉不知得花多少民脂民膏,傷了多少人心人力!
戚少商這一念及此,心裡有氣,卻聽趙佶笑道:“愛卿,可想煞朕不?朕明不上朝了,今兒就跟你顛三倒四來了,偏給你一個驚喜。”
師師這時已回覆鎮定,盈盈斂襖拜倒:“涉女子敢請萬歲爺福安。”
趙佶打發侍從離去,呵呵扶起師師笑道,“卿卿還跟我來這說着就笑茲茲的要跟師師親熱。
師師欲拒還迎,委婉相承,正要熟好之際,師師忽說:“妾身今日恰逢月信,精神4乏,陛下來得不湊巧,今晚恐未能待寢。陛下忽如其來,可把奴家嚇了一跳。”
趙佶神色一變,他本業如渴如飢,而今大爲掃興,只說:“這有何難,朕即命大醫院備下藥方,停了信期,不就行了?你怕的不是朕來的突然吧?”
李師師矯笑婉拒道:“這怎生使的。只怕這一停訊,淨了妾身子,但也使妾人老色衰,陛下就不再要妾身侍奉了。”
她只避開了皇帝說來就來的事不說。
趙佶笑着擰她:“哪有這樣的事……卿卿今晚不便,但朕就是興勃,不如你跟我……”
師師只嬌笑不依。
戚少商看得眼裡冒火,心裡發火,正想離去,忽爾,場中對話,卻有了變化。
許是李師師一再推拒,引起趙佶不快,只聽他冷哼一聲便道:
“師師,你也別大乘風得意飛得高,朕是憐你惜你,你的作爲,朕豈不知?”
師師整衿欲言,恭謹的間:“陛下龍顏蘊溫,不知所指何事?”
趙佶直問:“前時我召你入宮,冊封妃嬪,你爲何一再拒絕領旨,下怕欺君之罪麼!”
李師師幽怨的一嘆。
趙佶果問:“有話便說無妨。”
師師不敢擡頭:“我怕陛下一怒斬妾。”
趙佶笑道:“哪有這種事!你盡說無妨,朕豈如小氣婦人。”
師師仍是不敢擡眸:“妾不欲使陛下氣惱。”
趙佶嘿聲道,“朕若惱你,早惱下了。朕那日遇刺,暫退伏榻下,才知那是個隱蔽藏人好所在。”
師師心頭一震,強自鎮定的道:“陛下的意思是……”
趙佶道:“沒啥意思。朕那次匿於榻下,對你跟刺客交手護朕,很是感動,但卻令朕聯想起一首詞……”
師師便問:“什麼詞?”
趙佶信口唸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城上已三更。向誰行宿?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師師這會臉色微白,強笑道:“那不是妾作《少年遊》?陛下當時聽了,還給妾身幾句勉勵,令委鼓舞萬分,迄今未忘,感恩不盡呢!這詞又出了什麼漏子了?”
趙佶冷笑道:“這詞就是寫的太好了,你隨意唱了,曲文卻記在朕心裡了。回宮一想尋思,那不像是你手筆,即景抒情,清新流暢,似出自男兒氣,跟女兒家手筆,是分明不同的。可是,那晚,朕爲愛卿送來潮州甜橙,卿用玉剪挑開,親手剝喂朕口,這等細節,正是詞中所述,莫非愛卿把與朕之恩愛細節,都一一說予人聽?還是詞風大變,辭貌大異,寫出另一番風格來?抑或是臥牀榻下,正好有人,朕與卿纏綿恩愛之時,讓人聽去不成?”
李師師聽得忙斟酒敬酒,趙佶不飲,卻一拍案,畢竟是龍顏大怒,天威莫測,師師唬得連酒也濫出來了,染溼了翠袖。
只聽趙佶臉下一沉,道:“那次你也推說正值娘娘華誕,勸朕理當夫妻恩愛一番……朕還誇你識大體,嘿!”
李師師只悽怨的說,“萬歲爺,您不信妾了。您要不信妾,妾身一頭撞死算了!”
趙佶見師師眼圈兒紅了,一副淒涼模樣,口氣是軟了,臉也緩了,但語鋒卻仍在的:
“你要我信你?你那晚吟了那曲兒後,不數日,坊間已唱了這段《少年遊》,說是開封府監撫周邦彥教的——難道信任予他、授予他,還是一不小心,給他偷學去了?那可是詞句一模一樣,就連曲調也相同!巧有這個巧法?妙有這個妙方?嗯?哼!”
當李師師慼慼垂淚,哀哀切切的道:“賤妾罪該萬死……萬歲爺明察秋毫,高炬獨照,任何細緻之處,都瞞不過聖上……”
地雙手揉揉看趙佶臂頸,柔柔的說:“不過,賤妾也把曲子唱予樓子裡的姊妹們聽,不知是讓誰個野丫子學去了,教與人唱,這就一一”
她是先讚了趙佶,大大地奉迎了一番、才說開脫的話兒。
趙佶一下於,連語調也緩和了下來,看來李師師那一千還是挺管用的。
“……朕倒不與美人計較,是朕好意三番四次催你人宮,你總推卻,這又有個什麼說法?”
師師淚痕未乾,又嫣然巧笑向皇帝要緊處推了一下,白了他那麼一眼,嬌妖媚聲的道:
“妾說哪,萬歲爺,你急什麼,豈不是什麼都給你佔去了嗎!到真個給你納入宮來,你又去尋花問柳去了,那時,只教妾身苦守空閨,方知深情豈若無情真了。”
2.今夏正好春衫薄
只聽趙佶給李師師揉得幾揉,聲也放軟了,也用手去摸李師師的嬌嫩處、只讚歎道:
“你這蹄子也真會耍朕……好,朕便不勉強你。反正,朕只要來看你,就有潛道可遁,也方便得緊,隨時可作醉枕美人膝,那就不妨了……今晚且就饒你則個吧!”
師師一聽,忙嬌呼細喘,“萬歲爺福安。萬歲爺萬萬歲。”
戚少商在外面卻聽得直是冷笑。
——雖說這趙佶皇帝居然從一曲詞中,發現猜度得出:李師師可能與周邦彥有曖昧,但堂堂一國之君,理當以處理萬民水深火熱之事爲要務,而他卻浸耽於這些小枝小節裡,以及男女情事上,哪還有心機理會國家大事,這到底是禍是福,是不長志氣而不是明鑑秋毫!
戚少商卻也並未想到,他這種想法,曾在數年前,王小石在愁石齋跟蔡京手下比拼一場後、匆匆留下一詞,卻引蔡京推測出,王小石此人志氣非凡,是十分近似的。
——可是,同樣,同理,堂堂一國之相,居然爲這種人事上的小鬥爭、文字上的小把忒費心,豈又能將心力置於改善人民生活的公事上?
一個宰相已經如此,而今皇帝也如斯,試間,這國家焉能不敗?豈可不亡?
國之將亡,妖孽必興,而慘苦的,一定是人民老百姓。
這點千古不易。
此劫不變。
變的是戚少商。
看到了房中的這一幕,他心頭直了波濤萬丈的撞擊:
他實在看不下去。
他扭頭就走。
可是他這一回頭,卻走不成了。
因爲他看見一個人,正在月下等着他。
這個人不是他自己。
而是那漢子:
一一孫公蛭。
他竟不知在何時已在月華之下。
屋脊之上。
戚少商的身後。
要不是他手上挽着一口似鐵非鐵的焦尾古琴,戚少商乍見還以爲又遇着了他自己。
不過,這次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個雙眉如劍、斜飛人鬢、脣薄如劍、眉揚如劍、目亮如劍、笑紋如劍、高瘦如劍、雪衣如劍的那桀驁不馴的漢子。
那漢子已到了他身後八尺之遙,整個人一如一把出了鞘的劍。
劍冷。
他的笑意也冷。
但那一雙冷傲的眼神,卻出奇的有點暖。
也不知怎的,戚少商見着這個人,忽然生起了一種:瞬歿剎亡一息間的感覺。
戚少商看見了這個人,到這地步,已明知那不是自己,但仍然覺得對方几乎就是自己,至少,很像是“自己”。
——他幾乎是看見了一個完全不是“自我”的“我”。
他看見了,有點恍惚,但沒有錯愕,好像那是一件早該發生了的事,只不過,他在這一剎之前還不知道何時會發生而他第一句就說:“你跟師師的活,可是說予我聽的。”
那漢子道:“我早知道你在外邊。”
戚少商道:“三天前,我也知道你在外面聽。”
孫公蛭道:“所以,今晚我再問一次,讓你也聽聽在背後師師是怎麼說你的。”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少,小猖只有他們兩人在這月清風急的高處上才聽得見。
他們可不敢驚動,一旦驚動了下邊,護駕的人可蜂擁而出。那時,就算能全身而退,也必招惹一身麻煩。
所以他們繼續低聲疾語。
只說予對方聽。
只有對方纔聽得見、聽得懂、聽得明的話,在古都古舊的古屋脊羣上,他們如斯對白。
對峙。
一一也對着立。
孫公蛭的眼神轉註在戚少商手中的花:
“你要送給她?”
戚少商看了看手中的花,月白如鏡,夢似空華。
在他俯首看花的一剎,孫公蛭忽然覺得有些心寒,也有點心動,更有些心痛。
——不朽若夢。
月白風清。
他只覺眼前的人,像月一般的白,像月一般的亮,像月一般的冷,像月一般的做,也像月一般的溫和,卻又像月一般的淒厲和傷槍。
——那就像另一個“他”,在這子夜神秘的屋頂上,教他給逢着了、遇上了,邂逅在一起。
使他一時分不清:
是敵是友?
是對是錯?
——是我還是他?
——是過去還是將來?
是夢?是真?
是有?
是無?
今夏正好春衫薄。
這春夏交會之際的月圓之下,這兩人正好遏在古都的高檐上。
檐下萬家俱眠。
當朝皇帝和青樓紅粉當紅的行首行家正開始在房裡胡混,吹滅了燈。
燈熄。
月明。
花在他指間。
琴在他腋下。
這是個月夜。
有哀。
無夢。
戚少商忽道:“這花,不送了——要送,就送給你吧!”
孫公蛭笑了,“你送我花?”
戚少商道:“送你花是省你的事,你反正就是採花大盜。”
孫公蛭似在月夜微微一震。
他開始解開他那塊裹琴的絨布。
戚少商仍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誰。”
孫公蛭目中殺氣大盛,銳如劍芒,“那我是誰?”
戚少商道,“近日,江湖上出現了一位著名的殺手,也是惡名昭彰的淫魔,官府、朝廷、綠林、武林、黑白兩道的人都在找他算帳,但聽人傳他淫而無行,不過他所殺的所誅的,好像都是早已罪大惡極之人。”
孫公蛭笑。
笑意很孤,也很獨。
而且傲岸。
戚少商盯着他,道:“那淫魔聽說仍在到處活動,近日還屢在京裡現蹤,曾化名爲孫小惠、孫梨子、孫加伶、孫華倩然後他一字一頓的說。
“現在他正化名爲孫公蛭。”
如果說孫公蛭原本就像是一把劍的話,現在。他的劍已全然拔了出鞘。
劍淬厲。
那是一把驕傲的、一出鞘決不空回的劍。
他問:“那麼,我是誰?”
戚少商笑了。
他的笑很灑脫。
也很寂寞。
很寂的寞。
但不冷漠。
他說,只三個字:
“孫青霞——”
然後他就不再說下去了,但他的神態,就像狂月滿天。
他指間仍拈着花。
他的手很小。
很秀。
——像女人的手。
月亮正照在他指間的花瓣上。
花已半謝。
猶半開。
夜已過半。
——人呢?
爲誰風露立中宵?
說來絕塞看月明?
江水何年初映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3.瞬歿剎亡一息間
孫青霞的人雖然很高大,但他的手,也很乾淨,而且亦很秀氣。
他這秀氣的手,正放出了一把傲氣凌人的劍,他的劍直指上天,天心有月。
劍原就在琴裡。
拔劍的時候,劍意抹過琴絃,發出極爲好聽的奇鳴。
劍很冷清。
——這是一把沒有朋友的劍。
月華在劍鋒上只反映着:“孤做”兩個字。
他的臉色開始發青,但印堂卻綻出紅霞:“你既知我是淫魔孫青霞,便要如何?”
戚少商輕輕的道:“那我就要替天行道——”
他說的只有八個字。
說第一個字時,已在拔劍。
到第八個字時,他已拔盡了劍。
他拔劍的速度並不快。
但很審慎。
而且很疼惜。
——他對他的劍有一種如同對所愛女子的憐香惜玉。
他拔出了他的劍。劍鳴直動人心。
劍自腰畔抽出,然後幹腕齊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敵人的心,凝立不動。
他的眼神很好看,白多於黑,但明麗的白映襯着流而的黑,像有點幽怨,但十分寂寞。
月華在他掌中劍鋒也抹過這兩個淒冷的字。
寂寞。
——那是把寂寞之劍。
這時分,兩人都已撥出了他的劍。
一劍直指着夭,狂做不馴。
一劍平指敵心,寂寞無邊。
只聽孫青霞遙笑道:“聞說你也是落草盜寇,而且還是匪首龍頭,更曾大膽弒君。你不比我好到哪裡去。你還敢抓我?”
戚少商淡淡地道:“你如果真的是個淫賊,我就絕下讓你沾李師師。”
孫青霞冷然看他的劍:“李師師可不是你的。”
戚少商只道:“不是我的你也不能碰。”
孫青霞失笑地道:“爲什麼?你要爲那風流皇帝保住這青樓名妓的清白不成!?她真正喜歡的是你麼?你這樣做可感動得了她?”
戚少商道:“我愛一個女人,就算不能要得她,我也是希望她好。”
孫青霞默然了一陣,才黯然道:“看來,我剛纔予你的儆示,是全不生效的了。”
戚少商卻只去看他的劍:“你的敵人在身前,劍卻指天,你與天爲敵不成?”
孫青霞做然道:“我乃以天爲敵。”
戚少商冷笑道:“天敵?狂妄!”
孫青霞反問:“你的劍尖指着我,豈不是也把我視爲天敵?”
戚少商搖首道:“不。我的劍指着你心,但敵心就是我心。”
孫青霞目光收縮、瞳孔也開始縮窄:“你是以己心度故意?”
戚少商道:“我只是以心發劍。”
孫青霞幽然道:“好,我老早就想試一試你的‘心劍’。”
一說完,他在手腋下又挾着那尾古琴。
戚少商也道:“我就此領教聞名天下的‘天劍’!”
話一說完,兩人立即動手。
未動手,先動腳。
一動手,人就動。
不進先退。
孫青霞先行退走。
退得很快。
但無聲。
他往後退,比在前仿更瀟灑、更不羈、也更傲慢。
他連疾退也能做到灑脫利落、做岸孤僻。
也不見他施出什麼步法,他是把步子大步的往後跨。
跨得寬。快而大。
戚少商則向前逼進。
他右手平持着劍。
左手拇、食二指還拈着花。
一如孫青霞右手劍指天,左手仍挾着那尾古琴,只不過,一人是迫進,一人是疾退而已。
戚少商跟進得很急。
很輕巧。
步子就像“流水”一樣的,同時也在月下“流”出了一種寂寞來。
他是在追擊。
——很少人能在追殺中也能保持這樣一種寂寞和灑脫來。
一退。
一進。
在無聲無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擊,足足從相遇的地方進退間拉遠了五、六十丈外的距離來:也就是說,兩人仍相距約八至十尺,但離原來處身之地已數十丈遠。
他們駐足對峙的所在,恰好就是剛纔戚少商在瞬間離神幾乎走火入魔之處。
不過,他現在再也不“入魔”。
踏足於這片古礫舊瓦,他面對的就是他的“天魔”。
孫青霞也心無旁騖。
他眼裡只有一個人。
敵人。
——那是他的“天敵”。
儘管兩人已決心要一戰,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驚動保駕的高手。
——他們誰都不想透過官方的力量來對付他們心目中的大敵。
真正的敵人是應該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爲他們的存在會使你發奮向上、自強不息—
—
——蔑視敵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他們誰都決不容:那些只爲皇親國戚諛顏屈膝。恬不知恥的禁軍高手加一指於他們心目中“首敵”的身上。
決不。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則。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規範。
高手自有高手的風範。
絕頂高手更有他的風骨。
以及他們爲人處事強烈的風格。
——只殺敵,不辱敵,也是他們一種共同的守則。
所以他們先退開,後決戰。
瞬歿。
剎亡。
——對高手而言,那也只不過是一息間的事。
誰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劍,還是孫青霞先出劍?是孫青霞先出手,還是戚少商先出手?
但兩個人都一齊出了手,出了劍。
誰也弄不清楚爲何他們兩人一定要動手:有時候,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且相似之處,理應聯手結盟,而不應對立互峙纔是。
可是他們仍然在今夜的皇城,決戰、決牛、決一勝負。
大家甚至也不一定能分辨:到底是戚少商代表了正義,還是孫青霞等同於黑暗?究竟是孫青霞太好色,抑或是戚少商太好權?
或許什麼都不是。
他們只是一對兒、兩個人。
兩人生下來便會有一場相遇。
既然相遇就得要決戰。
——有些人生下來便是脣齒相依,也脣亡齒寒:
例如劉備、關羽、張飛如是,伯樂與千里馬、鍾子期與伯牙亦然。
——也有些人天生便是死對頭,決不兩立,生於世上,不拼個優勝劣敗,也寧可鬧個玉石俱焚,以免此消彼長:
譬如劉邦與項羽,或如諸葛亮與周瑜,又如王安石之與司馬光。
——也有本來是敵,後成了同一陣線、生死相依之至交;或者原是共同進退的戰友,但到頭來卻成了誓不共戴夭的仇敵:其間當然經過了巧妙的轉變,人世的變遷,以及在共富貴同甘苦的試煉和演變:
就像漢高祖與大將韓信、軍師張良:又似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也如宋大祖黃袍加身後對待昔日的諸部將。
有的化友成敵。
有的化敵爲友。
然而,戚少商與孫青霞呢?
他們,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劍,出招,決戰!
決戰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他們不要任何人得悉。
不要其他人知道。
他們只要證實:
他們之間誰高誰低?
——誰比較高明?
還是一個高、一個明?
或許,戚少商只是一個把義氣看得重些、將權力抓得緊些的孫青霞:而孫青霞正是一個把美色放得吃緊些、將情慾放縱一些的戚少商。
也許,戚少商難以忍耐孫青霞的,便是他輕名權而縱情聲色。
同樣,孫孫青霞所蔑視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權名而太癡情。
——如果,他們兩人,都確切有以上缺點的話。
4.紅顏未老恩先斷
戚少商跟孫青霞已退離到遠處交手,在深夜古都古宅高樓的飛檐上,他們盡力/盡情/盡意/盡心一決。
他們不想有人騷擾。
他們以爲這場決鬥誰也看不見。
但卻還是有人看見的。
瞧見了。
第一個瞧見的人,可能連戚少商和孫青霞都會大感意外的:
那是皇帝趙佶。
原來趙佶雖正與李師師蜜意情濃,胡天胡帝,但不知怎的,他感覺得有點不安。
不妥。
——可能是他曾在“薰香閣”遇過危吧,所以他特別警省。
而且,因爲他精通韻律之故,他也有一雙比常人靈敏的耳朵。
——他的聽覺甚佳。
他原來沉醉於溫香綺玉之中,正要與李師師同袁共枕,攜赴巫山,但他卻不知怎的,在滅燭捻燈之後,在黑暗裡,忽隱隱生起了好些不安的蠢動。
這很奇怪。
當大腦袋狂亂衝動的時候,小腦袋就特別享受歡快;當大腦袋清醒精明的時候,小腦袋就不見得也能酣暢淋漓了。
人就是這樣子:
彷彿回覆獸性,就會恣意歡暢些——但只像禽獸般縱慾放任,結果通常都是福不耐久、自食其果。
(自己貴爲九五之尊,也沒有例外嗎?)
奇異的是,今晚,摟着這樣一具軟玉溫香胴體的皇帝趙佶,居然在這一剎間,作了這樣(對他而言)不可思議的省惕,一時興合合、衝勃勃的情慾,也頓消滅了過半。
許是在黑暗之中吧,趙佶懷裡擁着絕色,心裡卻想起前些時候遇狙匿入牀底的折辱,一時間,那帝王意態、英雄自況,也低落消沉,那話兒也一時不致鬥志激昂,而他眼前,卻忽爾出現了一個景象:
古城牆。
冰天雪地。
大地一片肅殺。
牆盡處,拐彎,即見一古寺。
寺前枯樹,石獅滄桑。
寺門邊,欄杆處,叉延伸着另一道曲折的圍牆,牆裡邊好像有兩個人,一前一後,意態落索,滿臉憂忿之色,好像在那幾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他們似在望鄉懷國,等着回家,只路遙歸夢難成。
那麼蒼涼的大地。
那麼悲傷的人。
——那人,怎麼那麼熟悉……!?
再細看:在後那人,豈不是他的一名特別寵愛的王子嗎?他——他怎麼變得如此鬱忿蒼老呢!?,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再看更爲畏怖:
原來另在前面眼望天的人,自發蒼蒼,憂戚布臉,渾身散發出一股蒼老無依、孤苦病愁之態的,竟是……
——自己!?
(怎麼回事!?)
(怎麼會出現那樣的情境!?)
他頓時一坐而起,汗流滿身,李師師忙揉揉着他肩背,關切慰問。
“聖上受驚了,是做夢吧?噩夢預兆着好事將臨呢!聖上兔驚,都是賤妾不好,服侍不周,才教聖上受驚一一”
李師師心中也是狐疑:怎麼這回兒這道君皇帝、興勃勃的來,而今卻似驚弓之鳥,且疲不能興,看來,不入宮的選擇,那是對的,不然,一旦恩寵不再,冷宮枯守,生死難主,向誰憑依?紅顏未老恩先斷,要美美麗麗的過一世,就得要會要情,而且還要懂得先引人多情,但自己得要無情、絕情、不動情。
——可是,自己,能嗎?
想到這兒,不禁心情一陣哀涼。
她竟連捨棄這皇帝也辦不到:不但身不由己,也心不由已。
她知道他對她好。
一一雖然那絕對不是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的好。
但這已足夠。
——一個女人,能夠有這樣尊貴的一個男人,曾待她那麼好過。
而且待她好的男人不只他一個。
——女人還能要求什麼?奢求什麼?
她對個個都感恩。
都有情。
——情能說斷便斷嗎?
要是不夠狠心斷情,那就得傷傷心心過一輩子了。
然而,傷心的應是自己呀,這一向只知胡天胡帝、自尋快樂不知愁的萬歲爺皇帝,而今怎麼神色那麼鬱郁傷悲起來呢?
她不明白。
也不解。
花不解語更嫵媚。
何況是而今暖玉滑香、雲鬢微亂、衣衾半露的她?
趙佶從下會不解風流。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何況他是皇帝。
可是,今夜,他卻忽見兩個這般熟悉的人(一個像是自己,一個像是自己的兒子!),好像給幽禁在北國蕭索的寒冬裡,這是夢?還是幻?是真?
抑或是空?
——哎,是不是該聽民憤,好好的懲戒罷黜長年在自己身邊阿諛奉迎的那幹大臣呢?
趙佶聰敏。他其實只好逸樂,並不胡塗。身邊的大權臣所爲所作,胡作非爲,他並非全皆懵懂,只不過,他們所做的正是他要做、想做、欲做而不便做的事,他們都爲他作了,他當然心底高興,難免重用、封賜這些人了。
可是,萬一寵信這些人會不利於自己,這又另當別論了。
——也許,到了時候,也該早些放手,不問國是(事),安排退隱當個道君皇帝,安靜無爲,終日遊山玩水,享受人間安樂吧!
(咦,剛纔在似夢非夢中所見的王兒,自己也一向寵愛,會不會是神明所示,立他繼承大位之意呢?那寺廟一片蕭索,只有他仍陪伴着自己,那是可以感覺得出來的相依爲命,可寄深重之血脈親情啊——可是,卻又怎地、王兒看自己背影的眼神,卻是如此怨毒抑忿的呢?
到底,那是怎麼回事?前生?還是來世?宋徽宗道君皇帝趙佶在絕代美人李師師的蘭房馥馨倚玉的幽暗中,一時也想不明白。
是以他輕輕推開李師師,像推開了心中的一片微愁,不經意的望向窗外:
這正好,恰望是一一
戚少商跟孫青霞在遠方月下的決鬥。
這時際,鄧兩大高手,已立定身影,已動劍、出手。
出於不言情。
因爲孫青霞還狩笑着在站定古檐後向戚少商說了一句話:
一句頗爲激怒戚少商的話。
“你的‘心劍’最好能贏我的‘天劍’,要不然,我這大色魔第一個就先奸了李師師。”
這句活絕對激怒戚少商。
和他的劍。
5.相受相憐相懷疑
他手上的劍,有個名字:
名爲“癡”。
只一字。
他拔出了他殺人的劍,同時也說了一句傷人的話。
“一個真正愛女人的人是不會強姦女人的。你大膽妄爲、狂放任性,我都可以不管,但你近兩個月來在京城至少幹過十一起姦殺案,我殺你以祭天,以奠紅顏,以泄公憤!你若干了這等事,就下配作武林人,也不能充好漢,更不配做人!”
他的臉白如雪。
衣白如雪。
劍白勝雪。
月也白似雪。
“雪”意陡然大盛。
劍意大熾。
劍攻孫青霞。
孫青霞一直盯着戚少商的手。
——不是看他的劍。
——也不是看他持劍的手。
而是看他拈着半謝花兒的手指。
他還說了一句甚爲張狂的話,“你說我做的我便做了,又如何!我奸盡天下美女,享盡人世之樂,快盡平生之活,你又待怎地!?”
他也還了一劍,就像還了一個情。
他的劍,也有名稱:
“錯”。
——他的劍名爲“錯”
哎,這世上,癡癡錯錯,又有誰知?誰分得清?
他們離開得遠,趙佶只望見兩個白衣人在月下屋脊上決戰,當然聽不見他們說的話。
他只發現有一個人的身影很有點熟稔。
他看了只覺心中一寒:
——這豈不是上次在薰香閣狙擊他的殺手嗎?
(怎麼今晚又出現了!?)
(怎會每次來這兒見李師師,都會遇上這等煞星。
(莫不是這些亡命之徒今晚又是衝着朕來的!?)
——如是,他們卻又怎會動起手來呢!?
說時遲,那時快、這兩人已出劍,已動手,已過了一招。
孫青霞的臉發青。
他所立處,青瓦如黛。
他的衣杉淡青。
劍發青。
彷彿連頭上那一輪也是青色的月亮。
“青”氣驟然大增。
劍芒大烈。
劍擊戚少商。
趙佶在窗裡幽黯處,只看到月下那幾,那邊,那上面,兩人手上一道白色銀光的如水,一道青色的綠芒似水,各幻化成兩條水龍,嗖地交擊了一下;瞬息間,兩條青龍自龍迅如急電的交錯了一下,立即又回到雙方的手上。
那廣剎間,常年浸沉於酒色的,皇帝趙佶也沒有說仔細;到底誰是青龍?準是白龍?是自龍回到白衣人手裡,青龍回到青衣人手裡?還是白龍落到青衣人手中;青龍落到白衣人手反正,青龍、白龍,還在屋頂那兒對峙着。
趙佶看不仔細。
也看不懂。
那不是詩。
也不是畫。
更不是韻律。
這些他不但懂,而且精通。
——這些都是斯文高雅的“而”不似在屋頂上那些草莽之徒拿刀拿劍打打殺殺那麼低侶。
可是,問題是,趙佶也隱隱知道,若沒有這些提劍拔刀的,他的江山早不保了;而且,若這些拿槍搭箭的都轉過針鋒對着他,他就連龍頭都保不住了。
他越想越心寒。
一旦心驚,就膽跳。
色膽子也就小了,
他難免想起在李師師這兒,一再受驚,一再受辱,況且這人兒雖美,也一樣懂得動刀動槍的,跟江湖上的三教九流,也顯然有密切過人,這裡讓他不能不心驚提防。
他一向很愛這懷裡的人兒。
因爲她善解人意,
他一向都很憐惜她。
可是他現在也難免對她生了懷疑。
他今晚也不想招惹那屋頂上決戰的異人,由他們打下去吧,對這些江湖奇人異士,最好還是別沾的好。
——主要他們不是衝着自己而來,他也就不想/不須。不敢多追究下去了。
所以他再也待不下去。
他一提牀上鸞鈴。
侍從立即上來/進來/入來,
他匆勿就走了。
甚至沒有再與李師師溫存。
大家都不知道爲何皇上這回是興沖沖的來,卻急急腳的倒踩着走了李師師卻有些明白;因爲她從趙佶的視線望去:也發現了那兩個在城裡最高飛檐上決戰的身影。
——他們對上了!
(他們是爲何而戰?)
——爲聖上?爲正義?還是爲我……?
李師師瞥見皇帝在黑暗裡發亮的目光。
她沒想到這長年耽於聲色舞歌的皇帝,居然還有那麼睿智清亮的目色。
——尤其在這幽漆的黑暗中,份外清亮。
她一直都沒察覺他還有這一點。
她忽然覺得有點感動:這個平日荒淫萎糜的一國之君,卻在有人決戰的月夜裡亮着眸子在房裡陪伴她。
她爲這感動真不惜爲他死。
——只要他這時再叫她入宮,她就算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她也一往無前、義無返顧。
可惜他沒叫。
也沒再召。
他走了。
只剩下了她。
在房中。
還有他勿勿行色竟留下一襲流黃色的內服,鋪在牀上。
衣上隱繡着一條龍。
張牙舞爪的龍,伏在牀上很安靜。
那是一條黃龍。
她就拿起那件內服,坐在牀沿。看了一會,放在鼻下,嗅了一嗅,放到口邊,對着龍頭,咬了一口。
在外面,戚少商、孫青霞交手各一招。
是第二招。
第一招,沒動劍,只挪移了身形,轉移了位置——轉到有利位置才動手,而且在挪轉的過程裡誰也沒讓敵手有可趁之機,也是一種過招、交手。
如今是第二招。
兩條劍龍、水龍自長空劃過。
又各自回到雙方手裡。
心中。
6.夢斷故國山川
皇帝回去了。
他不禁意興闌珊。
——不但惶驚不安,也帶着些微少許的傷感。
(……那兩個在北國寒冬、鬱鬱不樂、于思滿臉、愁懷憂抱的人,怎麼如此熟悉?
(一個似朕!)
(一個像是桓兒)
(這是怎麼一回事!?)
(路遙歸夢難成,夢斷故國山川——江山如此多豔,怎麼一下子就出現那麼零星落索的情景,令人感傷!)
(唉,但願是夢是幻。)
(哎,那不是真的。)
宋徽宗始忐忑不安。
於是意興索然,擺駕回宮。
他卻不知道,在這一夜裡,古老的月光下,蒼老的屋脊上。這一個神奇幽豔的時刻裡,發生了許多弔詭行異的事:
戚少商看京城上空竟在憂錯間,看見自己的前身,後世,以及俯視這城都的將來與未來。
然後他與孫青霞決鬥,就像跟自己作一死戰。
李師師卻因他黑裡望向窗外一雙發亮的眼神而不惜爲皇帝而死,但卻因他匆匆而去,只留下黑裡牀上一襲黃色龍服而立定主意:決不入宮爲妃。
皇帝呢?
趙佶卻看到他的不幸。
以及他所寵的太子趙桓的犧牲。
還有他們父子兩人的結局。
這京華之夜。
古都之月。
或許,人生裡總有哭時刻,出入時空,周遊夭地,上下無礙,進退自如的時候。
然而,戚少商與孫青霞的激戰未休。
他們出手一招,未是勝負。
於是他們攻出了第二招。
第二劍。
孫青霞長身而起。
猶如一隻白鶴,激起了他頂上的怒紅,如同竹葉,回到了他的青上。
他一劍劈下去。
直劈。
獨劈戚少商。
戚少商身形一伏,龍之騰也,必伏乃翔。
他是一個善於伏,故更擅於起的人;他的屈是爲了伸,他的退是爲了進,他的低低是爲了有天高高在上。
他的劍斜斜拋起。
劍抵孫青霞。
一劍自下而上。
一劍自上而下。
一月天下白。
衣白如月。
人白如衣。
劍白如雪。
猶勝於雪。
但血呢?
——要是在這月夜裡激迸的英雄血,是不是比血更血,比雪還雪,比血紅!?
然而,不止是趙佶一個人看到他倆的決戰。
趙佶是其中一個人。
在這京華之夜裡,有三個人,同時看到這一場決鬥。
道君皇帝是第一人。
他從中也獲得憬悟。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也決不是惟有他能有頓悟。
發覺這一場劇戰的,還有兩人。
但不是李師師。
她無心觀戰。
她是女的。
她也習武,但不好武。
女人重情。
她只關心如何去愛,可是愛一個人,實在艱辛:她們有的只好去恨,不過恨一個人,也大過艱難。
情是最傷人傷自己的。
男人至忠心的是義氣,不是愛,義是他的情懷。
女人是活在氣氛中的。
所以女人鍾情於愛。
英雄就是一種傳說的氣氛,讓人錯覺自己纔是讓豪傑情有獨鍾的美人。
所以女人愛英雄。
其實她們不愛他們的決鬥:血肉橫飛的,那不好看。她們愛的是他們爲她而決鬥的感覺。
她們是希望爲她們決戰而她們又愛慕的人,能幹安無事而一定要凱旋勝利的歸來。
回到她們的懷抱裡。
然後對她們的話幹依百順.就像她一手生養成人的嬰孩。
這纔是她們心目中的男子雙。
——永遠肯爲她死而不是真正的送命,一直愛護她但又肯原諒她的,寸是她們深心裡的情人。
所以女人正常嫁給丈大。
丈夫沒有這種質素。
——而好多人,她們總是認爲:不是死光了,就是沒教她給遇上。
是的,李師師儘管是遇上了一場大決戰,她也關心這兩個人。兩位朋友,但她卻無心去觀賞、調解。
你苦無心我便休。
我若有意又如何?
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李師師心中有一種悽落、孤傷的感覺。
她只希望趙佶、戚少商、孫青霞他們都不要死。
——要不然,都打殺了算了。
要是一定得不到,她也什麼都不要了,乾脆毀了算了。
這一場決戰,毀了的卻不是李師師的鬥志——女人有的通常不是鬥志,而是死心眼。
然而它幾乎摧毀了一人的鬥志。
以及信心。
——他當然就是宮廷裡號稱國師真仙的黑光上人了!
7.細看濤生雲滅
其時道君皇帝趙佶篤信道教,十分重用道土、方士,以致道觀林立,道教興旺,道學流行,卻術士干政,妖道盛行,成了一股未世橫流,神仙異說,大行其道。禍亡無日,已早見其端。
趙佶原崇信佛教,惟嫌信佛對他好看極糜的諸般嗜好難免壓制,加上想永享富貴權勢,而又要求長生不老,故舍佛人道,以養生、採補、煉丹、靈異來滿足是他自命仙班、自欺欺人的想法。並異想天開,要在短而急迫的有生之年達成他昇仙水壽之慾,這使得不少方士如林靈素、王仔昔等以蠱感、淫巧之術。騙取他的信重,一時間,趙佶壓抑佛教,道教勢力,已達頂峰,豈之更甚。
詹別野原是佛門一名小沙彌,凡經修行,終升爲寺院副座。但適逢道教日盛,佛教消沉,他一咬牙,自封爲道教真人,創立“黑光法門”,自稱有呼風喚雨,知人心事之能。蔡京與交往,利用他的言語詭譎,假借天意,向趙佶求其所需,故他將之引薦趙情,趙估見他面演法術,能頃間將一杯冰水燃成火球,又能將一沸水瞬間結冰,更能把白紙變黑,黑夜早一個時辰到、不知這隻要有過人的內功,對時序逆攪的知識,以及加上一些騙人的小巧便能做到。對詹別野便深信不疑,見他崇黑好色,奉爲“黑光上人”,送美婦供其淫樂。
剛纔在這夤夜的京城裡,尚未熟睡,仍與婦人胡顛廝混的,便是這“黑光上人”詹別野。
他原本因受趙佶信重。趙佶既來“杏花樓”會李師師,他便也過來保駕,不過,趙佶既已跟白牡丹顛龍倒鳳去了,他也不甘後人,抱着個如花美女尋好夢去。
但他畢竟有過人之能。
他顛歸顛,卻聞得有異響。
他馬上警覺。
他翻身立起。
可是他胯下婦人意猶未足,不知他因何忽爾鳴金收兵,還要把他撐起的粗脖子摟倒在她低低的盆地裡。
黑光上人好色。
但他很精明。
精明的人,總是分得清楚:什麼時候該胡塗。
——這就是決不可以胡塗的時侯:
皇帝就在三棟屋宇外,“薰香閣”裡,但有高人卻在不遠處交手決戰,萬一出了事:他可擔待得起?
他心裡清楚:他的華衣美食,僕從如雲,美婦愛妾,崇高地位,全是因受道君皇帝寵護而得來的。
——所以這皇帝的安危是他最重視的,事關他的成敗榮辱,也是他衣食父母。
所以這時候他再也不圖一時之娛。
他伸指駢點,封住了那躺在牀上:如同一條大蟒蛇般在翻涌折騰的白皙女人身上之穴道。
——說實在的,他也剛好有點疲不能興。
一胡天胡帝,還有的是時候、對象;但這皇帝老闆萬一有事,自己可是榮華富貴一場空了!
——輕忽不得!
他一竄身,到了窗前,露出一對眼睛,望到了那一場決戰:
這時候,戚少商/孫青霞恰好到了第二次出劍!
劍光是一剎。
驚雷響千秋。
他看到戚少商一劍向上撩去。
然後,那就不是劍光了:
而是火光
一團火。
———團生命之兒
這劍客竟把他生命的全部光芒,全盤注於這一劍上了!
他的武功原本也極高:他的“黑光神功”原本就聚合了天地蒼穹間一切黑暗無邊力量。
黑暗原就是無盡的。
他的內功也是無限的。
他一旦出於(尤其在黑夜),彷彿也跟黑暗結爲一體。
光明短促。
黑暗亙長。
所以他纔是勝利者,可以笑在最後。
——別人練的都是光明的武功:有的是以掌、拳、內功來修習,有的卻是用劍、刀、槍來修練。
那是光明的、強烈、莫以爭鋒的力量。
可惜,練這種仰仗光明之力的功夫愈高,功力愈是薄弱。
燭光總有燃盡的時候。
太陽也得將落山。
黑暗纔是真正的高人。
——惟獨他練的是“黑暗之力”。
所以他內蘊,而且強大無邊,像黑夜一樣無可抵禦。
可是他面今乍見:
那一劍。
——那不是劍。
而是生命。
——把生命燃成一團火的光芒!
他震驚。
他畏怖。
——要是那一劍是攻向他,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抵消?
(可不可以接得了這一劍!?)
——光明來了,黑暗必將消散,且無所遁形。
(難道這就是邪不勝正?黑不如白?黑暗終將遭光明逐走!?)
他正懷疑之際,卻又見另一道劍光:
劍直向戚少商劈下來:
劍光成了火。
火焰。
——一把激情之火:
這劍手竟把他的全部情懷偶然,盡化作這一劍:
且一劍就斬了下來!
在這晚之前,黑光上人一直以爲光明難以久持,黑暗定必吞噬一切。
但現在他看了這一劍如火、那一劍似光之後,他的想法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原來光明真的可以戰勝黑暗。
可是他的力量卻來自黑暗。
這應說,他豈不是一個天生的失敗者?
現在再轉到光明那一邊去,還來得及嗎?
還是自己硬着頭皮,再強撐黑暗下去?
要是把黑暗練到最頂峰,是不是就可以消滅光明?
但他卻天生喜歡黑,老愛躲在暗處,他恨光!
他生來就不喜歡光亮,又教他如何站到光明的那一邊去?
既然他不能與光明爲伍,他就只好與光明對立了。
只不過,能取勝鳴?
——能。
這是他以前的答案。
可惜,他現在卻看了這如火如交的兩劍。
他改變了想法:
假如是一種光,那麼,黑暗也是一種光,只不過光的色澤不一樣而已。
——黑光。
要是邪終不勝正,光明終於能打敗黑暗,可是,只要“黑光“也是一種“光”,那就是以另一種“黑色的光”來取代”白色的光”,那就不能算是黑和白對立了。
也許這便能反敗爲勝也未定!
在這天晚上,詹別野目賭了戚少商與孫青霞這一戰,愣住他心中無限震驚,甚至動搖了他一直以來對黑暗的鐘情與堅持。
他甚至發生了徹底的轉移。
他從那兩劍交錯間發出的光明之美,因而頓悟了黑暗決不能勝過光明,除非——
黑暗也是一種美。
一種光。
——就像月亮一樣,阻柔也是一種光芒。
他的轉移是:
本來是黑,現在是自,那兩劍互拼成了他從黑暗裡步向光明之門。
他此際還見”黑”不是“黑”。
他看到的仿似山川大地,日月山河,他只細看濤生雲滅,然而,濤不是濤,雲不是雲,他已雲雨濤浪分不渭。
只濺得一身溼。
換了一陣驚。
——棄暗投明。
但目睹這場的卻不只有他和皇帝趙佶。
另外還有一個人,親睹這場午夜月下古檐上兩大高手的決戰。
這人卻不驚。
只悟。
頓悟。
經驗關不難得。
——一件事,做久了,自然就有經驗。
心得也不罕見。
——對一件熟悉的事有自己的看法就是心得。
但悟最難。
——悟是一種破解,對熟悉或陌生的事都有一種徹底的理解,這得要看機遇,淬啄同時。而且是直指人心,出情人性、如冷水澆背、滾湯澆雪的省思。
所以頓悟最是珍貴。
明白易。
瞭解從容。
澈悟最是不可多得。
8.滿座衣冠似雪
各攻一劍的戚少商和孫青霞,各不再攻,各收回他們的劍。
然後就是在這時候,孫青霞突然做了一件事;他做的是在這時候無疑十分奇詭,也非常不協調。
他居然左擰腰、右擰腰、沉左肩壓右馬、沉右肩壓左馬,然後,又站直身子,左擰頸,右擰頸再甩右肩右手指輕拍左肩右手拍打右背肝,用左肩右手輕拍右肩右手拍打在背押之後,叉站好身體,左擰腕、右擰腕、卻又聳左肩平右腕貼壓在腳眼,從右肩手左腕貼壓右腳眼,如此往返來回,做了數次。
誰都看得出來,他在做“五禽戲”。
“五禽戲”動作是先切內功的初步,一種動作與內息調勻的基本方法,一點也不足爲奇,不是罕見絕學。
奇的是孫青霞居然在這時候做。
——難道他忘了這時候正是跟戚少商決戰,而且正打得難捨、未定勝負!
——難道他眼裡“沒有”戚少商這號大敵!?
他難道已胸有成竹?
難道勝券在握!?
——還是他在出了那兩劍之後,馬上省覺當務之急便是;放鬆自己?
放鬆自己在這一刻間竟變得如許重要,莫非是在下一刻(或下一次出劍裡)是一場也放鬆不得的決戰,要聚集他平生的生死之力才能應付?
他忽然不攻了,卻在月下格上做出許多放鬆自己。舒筋活絡的動作來,顯得跟這場捨死忘生、驚天動地之戰。很不協調。
但更不協調的是戚少商。
他們交手已三招。
動劍兩次。
看情瓜他們必會有第三次駁劍。
可是。戚少商居然在這於鈞一發的時候,緩緩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慢饅吸氣,似享受空氣深入浸人在每一部分、分枝開叉肺泡裡,而且份外感受那種給氣膨脹、充實的每一部分,然後他才徐徐的吐出了那口用過了、可以廢置了的氣,他吸得那麼深,吐得那麼慢,彷彿依依不捨的在享用那一口氣的渣滓及其所有價值。
他在享受。
——看到他這樣呼息可以感受得到,能夠呼吸,是何等欣喜開心,簡直是天地同採!
突然他在運氣調息。
——而且還是閉上了眼睛!
更且值此時分!
這是他和大敵也是勁敵的孫青霞決一生死之際!
他竟敢閾上了眼睛!
——這時候閉上了眼睛!不但是形同把自己的性命交予敵手,更是對敵人最大的侮蔑與輕視!
他居然閉目、養神、運氣、調息、似乎還在尋思、冥想些什麼。
且似忽然想起了什麼事、眉一揚,脣邊抹過一絲相當冷峻、冷酷且冷豔的冷笑。
他在想些什麼?
爲問要瞑目?
他沒有看孫青霞便自然不知道孫青霞在看他。
孫青霞正在做一些柔軟的動作,也不算直視戚少商。
他看的是戚少商的手。
那一隻拈着花兒的手。
在飛檐下,有一漢子挑着兩桶“夜香”,恰好經過。
這夤夜挑糞的粗鄙漢子,忽然感覺到什麼似的,就擡起了頭。
擡頭就看見屋頂上、古檐間,有兩個白袍人、雪衣人,正在決戰。
屋脊上,原雕幾列順着瓦之勢斜排着的神獸仙禽,映着月光,坐落在那兒,端的是滿座衣冠似雪。
春將盡。
初夏涼。
挑糞雙子卻覺得一陣寒意:
彷彿,雪是不會下的,但只怕很快就要見血了。
月光下,屋頂上,那兒有一場生死決戰。
就在這時候,戚少商陡然睜開了眼。
孫青霞卻霍然做了一件事。
他一劍擲向戚少商!
這一劍幻化成千劍,像百宿青影,投向戚少商!
戚少商凝立不動。
看準了,覷準了,盯準了“一字劍法”中的“一笑視好”,人劍合一的發了出去;人沒笑。
人冷如冰。
劍卻笑。
劍發出像笑的嘯聲。
這一劍恰好挑在那一劍飛來的劍身中央。
不偏不倚。
正好正着。
他的劍尖只輕輕一觸,便一道銀光把那一道幻化成千道呼嘯旋轉而來的青光,呼的一聲,不知挑得劍到哪幾去!
這下孫青霞豈不是成了空手?
——然而孫青霞手中仍有劍!
這下豈不是勝負已定?
已?
孫青霞仍在發動了他的攻擊。
他這一次,主力不在劍。
而在琴。
他就在戚少商接劍的一剎那間解開了他的琴;不止是裹琴的絨布。
——而是把整口琴都瓦解了?拆開了。而又及時迅速熟悉飛快的重新組合起來:
而且還即時組合成一件很特殊的事物。
這事物是:
長形。彎曲。有道管子。有扳扣。匣帶子鑽有金色大花生米般的東西。
然後他把這中空管子對準了戚少商。
然而便發出了一種極爲奇特的聲響;
騰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