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淺碧先看見了,有人在攀爬窗口,一瞬間,就闖進來兩個男孩子,一大一小,大的十一二三歲,比我高點;小的,不過四五歲,還沒有畫案高。我看他們穿着藍白色素面窄袖交領的棉布長襖,頭戴深藍色巾帽。我好奇,在外望過仇記裱畫店,店裡招待客人的夥計們,也是那樣的打扮,只是招待客人的夥計們是深藍白相間,他們是淺藍白相間。他們還是孩子;又不是來偷東西的;最重要的是,裱畫店裡的仇先生和太爺是至交好友,姨娘又贊他是少有的不爲外物所擾的瀟灑之人,我想着,一介經商作畫者,能成爲老國公的好友,其人品定然不俗,那他手下的人,也不該是真正的魯莽之輩,就阻了淺碧,代他們做了遮掩。後來聽見他們要爲家中長輩買壽禮,兩個孩子,沒有主意,不知道該買什麼,我多事,看他們後來脫去了店裡的衣服,換上了緞面的衣服,就私心着,就他們介紹了錦繡坊,因此,和他們說了幾句話。”
不能說孩子,夏語澹偏說孩子,做在馬車上,把事這麼和虞氏一說。
她知道,自己長期身居喬家爲客,一言一行,更該知禮守禮,纔是長存之道,今日言行確實有違禮之處,若瞞下不表,就錯上加錯了;二則,淺碧當時在場,她一個實心的,本性如孩子的人,要她瞞住不與上面的人說,也爲難了她。三則,虞氏不是古板的人,偶然之間,兩方人撞在一起,她該理解的。因此,夏語澹不漏一個細節的和虞氏坦白了。
“穿深藍白相間的,是店裡的夥計;穿淺藍白相間,是仇先生招收的,還沒有出師的徒弟們。雖然兩批人穿着相似,但以仇先生在畫林的地位,在士林的名聲,加之他不論高低貴賤的性情,他的徒弟,有些什麼人就不好說了,太孫的伴讀,都拜他爲師,尊他爲父。”虞氏果然沒有指責夏語澹,對同坐一車的淺碧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也就是太爺知道了。”
夏語澹笑着手搭在虞氏肩上道:“仇先生在畫林是如何的地位,在士林是如何的名聲?姨娘和我說說唄。”
“原想回去與你閒話的,看你迫不及待的樣子,外頭行走的人都知道的,只是你我這樣的人,困在內宅裡,罷了,人生百種,現在就和你說吧。”夏語澹這個舉止也算在撒嬌了,虞氏搖頭笑道:“仇先生出身福建富貴之家,少時就厭惡科舉之路,只沉迷在書畫之中。沉迷在書畫的讀書人很多,可有些人是藉着書畫博名的,有些人是用書畫求利益的,倒少有人像他,不愛名不愛利,作畫只是自娛自賞。他父母故去的早,再無人約束得了他,就越發由着性情而爲了,自己給自己取了個號,叫‘九州’,說是要遊歷天下九州,還真是,花了三十年,遊歷了九州,期間,以一幅猿猴坐江觀日圖,而成名畫林。”
“那士林的名聲是怎麼回事呢?我是知道的,外頭的男人們,都是一個個,分了圈子的,仇先生不走科舉,就是沒有功名,就是白身。”夏語澹急切的問道。
虞氏一副好事的模樣,道:“他和五經學士,又爲文華殿學士的孟大人維持了十幾年的餘桃之情,因此,士林之中,知道孟大人的,也知道他了。”
夏語澹頓覺得沒趣極了。
虞氏鬥趣道:“怎麼,你厭惡男人之間的那些事。”
“我將來,不被男人們厭惡就算了,怎配厭惡他們。”夏語澹嘲笑道:“去年,家中三嫂不是有孕了,三哥就住到了書房裡,收用了兩個小廝。大家都是習以爲常的,或許,收用小廝還放心一些,三哥就是收用一百個小廝,留不下種來,和女人一比,省了多少麻煩。我只是感慨而已。一個人,他喜歡男人,或喜歡女人,或男女皆好,拘不住的事,只能由着他去了。只是放在外頭的人,一副深情的模樣,家中的妻妾情何以堪呀!”
夏語澹對那種情節本身沒有厭惡,但是有些作爲就受不了了。夏謙明顯是男女皆好的人,一收就收兩個,還三人那什麼。夏語澹一次不得不去書房問候夏謙,就看見了。那個小廝,廝塗脣抹粉,走起路在妖妖嬈嬈的,還翹着蘭花指,打扮的女相,行爲也女態。夏語澹見識淺薄,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對,實在喜歡不起來。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天生的,長相和舉止不男不女,娘娘腔的樣子也就算了。夏謙的兩個小廝還是家生子,聽說原來不這樣的,爲了奉迎夏謙,才裝成那樣的,夏謙還喜歡那樣的。夏語澹看了一眼就膈應的不行。
虞氏大笑,道:“你想太多了,何須爲他二人的妻妾感概,他們沒有娶妻,沒有納妾,何來妻妾。”
夏語澹睜大眼睛疑惑道:“太孫殿下的伴讀,不是有一個是這位孟大人的兒子。兒子都有了,姨娘前話還說‘太孫的伴讀,都拜他爲師,尊他爲父’,說得可是孟大人的兒子?”
虞氏止笑,道:“孟大人在家行二,過繼了他大哥的一個兒子,纔有了兒子。至於仇先生,連過繼的兒子都沒有,無家室之累的人,才能不爲外物所擾,真正做到了,清靜無爲!”
夏語澹慚愧道:“是我錯了,以偏蓋全,輕看了他們。孟家是儒學傳家的,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還是他們家老祖宗說的。孟大人若生來就是這個樣子,只喜歡男子,就只是喜歡男子,倒另人敬佩,不像有些人,明明只喜歡男子,卻還要娶妻納妾,白白讓一羣女人爲他守活寡。”
說完,呸呸舌頭,道:“這樣話,我只在姨娘面前說的。”
虞氏點頭,鄭重道:“有些話只能藏在心裡,有姨娘在,你可以與姨娘說,姨娘不在了,你可小心你的這張嘴巴。”
“姨娘怎會不在呢!”夏語澹抱住虞氏傷感道。
沒了老國公,虞氏是很有可能不在了!
虞氏很平靜,聽着馬車行駛的聲音。
依着原路回去,駛到了錦繡坊門口,夏語澹按耐不住,道:“姨娘,我能下車嗎?這世道,不興做好事不留名。我還想知道,這樁好事,我做成了沒。”
虞氏心中模模糊糊有些思量,點頭道:“你一個人下去吧。”
夏語澹一個人,站在店中環顧,不期然的,遇見了熟人,李棹。夏語澹離開和慶府前,李棹還當着溫持唸的小廝,還送過幾次夏語澹回莊子。
“……小娘子,你怎麼出現在這裡?三年不見了。”李棹原要呼出‘夏小娘子’,一想她現在是真正的高恩侯之女,在人羣中呼出她的姓氏,有些不妥當,也奇怪她,怎麼又孤單單一個人了。
“你怎麼當夥計了,不在十哥身邊幹了?”夏語澹很稔熟的道。好似中間,沒有橫亙了三年時光。玩在一起多了,夏語澹叫溫神念九哥,溫持念十哥,現在依然不改稱呼。
李棹拉拉他的衣服,很滿意現在的夥計身份道:“蒙十少爺栽培,在店裡多學些東西。”
小廝又不能當一輩子,年紀大了,總要往上走。溫持念放李棹在店裡,若李棹乾的好了,就擡舉他當管事,這纔是一輩子奮鬥的目標。
溫家的小廝,都比夏家的小廝,真正上進和莊重些,夏語澹讚道:“你可以呀,好好幹!”
李棹笑道:“小娘子要買什麼,我去招呼女夥計來伺候。”
“不用了,我這回不買東西,問你很好。”夏語澹走近他,道:“今天過晌午之後,店裡有沒有來兩位顧客,大點的那位男孩子,十一二三的樣子,一身玉白色素團紋錦袍,小點的那位男孩子,一身件淺碧色銀繡竹枝的大襖。長得都很精緻的。”
“我說嘛,哪陣風吹的,把那樣的兩位貴客吹到本店來。原來是小娘子幫着本店吆喝的。”李棹一拍腦門道:“來了,來過了,那兩位,真是過目難忘的樣貌,一身的氣度,還有那樣的手筆,一來就在本店花了三百八十八兩銀子,臨走還預定了一件繡品,又付了全額,三十八兩。本店開業一來,也沒有接過四百兩以上的單子。”
李棹也是機靈的,蒙了夏語澹的情,就一股腦兒的說清楚。
那個小孩兒不是隻有二百兩銀子?夏語澹擺擺手笑道:“只是一面之緣的朋友,我順嘴一說,也是你家的東西做的好,才能留客。那沒什麼事了,我就是進來確定一下,我說的話管不管用。”夏語澹轉身回去,想想又轉過身來,小聲問道:“九哥他,考中了舉人沒有?”
李棹收了笑容,也小聲道:“九少爺那次沒中。”
夏語澹笑笑,寬慰不在眼前的人,道:“沒事沒事,那次沒中,有的是機會,明年就是應考之年,九哥明年中了,還是少年舉人,若是舉人進士連中了,更是美談了。
”
李棹後退,拱手道:“借姑娘吉言。九少爺這回是下了狠勁兒讀書了,上次沒中之後,就日夜攻讀了。”
“終於下狠勁兒了,他以前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溫神念天生讀書的料子,認起真來,絕對學霸一個。
明年溫神念十六,後年中進士的話,十七。
多適合的年紀,他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