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翊歆不至於那麼無知,他很鎮定的觀看了過程,然後嘉獎了預言這件事情的古成奇。
嘉獎了金帛之物,古成奇欣喜受之。古家的人說得難聽一點,書呆子很多,人一呆了,財富並不能隨着學識的增加而增加,所以古家需要賺錢,所以古成奇做了二十年的欽天監。
二十年賺得夠花一陣了,古成奇托起已經花白的鬍鬚,向趙翊歆請求致仕。
趙翊歆看了一眼古成奇旁邊的古成嵩,挽留古成奇道:“南軒先生不必如此。”
古成奇都不知道古成嵩昨天說了那番大逆不道的話。長得相像怎麼了,有血緣關係的長得相像,沒血緣關係也會因爲巧合長得相像,那也常見的嘛。古成嵩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他的話是大逆不道,也就沒有和族兄說這個事情。古成奇雖然聽不明白趙翊歆說的‘不必如此’,然致仕的態度是堅定的,道:“殿下,老臣不喜歡京中交際,京中觀星也不便,一直滯留於此,老臣的學識再無寸進,而且……”
古成奇微側了身,看向他的族弟,也是他的弟子欣慰的含笑:“我的兩個兒子都沒有天賦,幸好找着一個。讀書破萬卷不如腳底板磨爛,老臣的學識要教,在紙上是教不清楚的,趁着這把老骨頭還能走,邊走邊教,也算不辜負了我大半生的心血。”
古成嵩恭敬的聽着師傅對自己的期望,一副謙遜乖順的模樣。古成奇不當欽天監正,他也不當五官靈臺郎了,不當也沒什麼。
複雜的人看得太多,見了個單純的習慣想複雜了。趙翊歆訕然一笑,問道:“南軒先生去後,誰可掌欽天監?”
古成奇也想過人選了,謹慎道:“欽天監少監汪秉直在學識上能挑起這副擔子,其他的老臣就不知道了。”
欽天監雖然不沾財,不掌軍,沒有實權,但和揣測天意有關,地位微妙,要選一個持身秉正,清廉守節的人才好。古成奇做了二十年的官,還是學會說官話了。
趙翊歆不再強求,當場許了古成奇致仕的請求,還允許他致仕後也可以在朝廷建立的幾十個司天臺自由觀測天相。
古成奇感念趙翊歆的禮待,與古成嵩一起退下,他們是睡覺去了,古成奇預測了彗星,心裡壓着擔子,多少個晚上沒睡安穩,現在彗星如期而至,他放心了,至於彗星引起的恐慌,就不是他操心的。趙翊歆也歇了一個時辰,果然如古成嵩所言,東南風吹起,天空烏雲翻騰,到了丑時集聚成勢,下了半個時辰的陣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一場春雨一場暖。
春天每下一場雨,天氣就暖和一分,東南風吹散了雲層之後,茫茫夜空更加璀璨。
風停雨歇,就着昏沉沉的黎明之色,趙翊歆決定從司天臺出發,步行攀登點蒼鋒,這段路也騎不得馬。雖然天氣是暖和了一點,但燕京的寒冬是銀裝素裹,暖和了一點是到了滴水成冰的臨界,所以臨行前,有一個正八品的五官保正官冒出來,像趙翊歆直諫。
諫什麼?
山道上才下過雨,天黑路滑,行路不便,去點蒼鋒看雲霧就不要去了,早春的雲霧也不是最好看的時候,最好看是初秋的時候,現在彗星顯世,天下蒼生人心惶惶,皇太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而不該還有這個閒心,去看點蒼鋒的雲霧。
這一位五官保正官跪着諫言,話還沒有說完,只看見趙翊歆一個飄去的衣角。傅暱崢緊跟在趙翊歆身後,回頭看了眼尷尬的跪在地上的五官保正官。
是看着剛纔皇太孫和古家兄弟說話的時候,太好說話了嗎,才直愣愣的跪出來?在皇太孫興致勃勃的時候,說出這樣勸阻的話來。古家那樣的二愣子,可難學的很。傅暱崢跟了皇太孫幾天,都已經感覺到了,那是位心毅志堅的人物,所以即使那是親哥哥,他要做什麼,什麼時候做,怎麼做,也不是可以輕易勸動的。
傅暱崢收回了目光,所以他就沒有看見,那個五官保正官跪在那裡,苦苦的壓制着他想要瑟瑟發抖的身體。
青色的曙光照射在結了冰霜的樹枝上,但已是早春的空氣有沁人心脾的味道,沿着蜿蜒的山路勻速疾步,並沒有寒冷的感覺。一衆十幾人半個時辰就到了點蒼峰頂。
那什麼天黑路滑,行路不便,在皇太孫面前想出個風頭沒話找話瞎扯淡的。世上的路幾條好走的?泥裡來,水裡去,雪裡爬,火裡闖,又怎麼會上個山峰都走得不利索。
衆人相互看着笑了笑,意氣飛揚,然後欣賞着天色亮堂起來而顯現的美景。
降雨過後,點蒼峰腳下水汽蒸騰上來,霧氣彌散,纏繞在山谷間,變幻莫測的雲霧,時而向潮水一樣鋪來,白浪滔滔,時而飄帶璇升淹沒溝壑,捲雲濤濤,而云霧下沉時,結着重霜的植被顯露出來,粉妝玉砌,如安靜的處子,幽嫺貞靜。但太陽破雲而出的時候,雲霧霎時鎏金流銀。
世人佇立其中,彷彿置於九重天上,騰雲駕霧。
趙翊歆看着這般美景,傲慢的心情漸漸沉澱下來。
生爲一人之下的皇太孫,被所有人高高的捧上了天,那些人恭敬之中帶着疏離,長此以往,是很容易傲慢的。想一想也是,這天下誰還能遏制住君王的傲慢,也只有自然了。
在這般安靜祥和卻又瑰麗雄渾的景色面前,趙翊歆冷靜下來。
同一個時間,兩個宮婢跪在夏語澹兩丈之外,夏語澹正聽着陳掌事說緣由。
“娘娘,這兩個原是卯時換班當差的,昨晚見了大事沒個定性,嚇得半宿沒睡,今兒個睡迷糊了。”
夏語澹這才感受到,彗星出現對於每個人意味着什麼,不亞於一場恐怖襲擊帶來的恐慌。但是夏語澹現在不想寬容她們因爲恐慌而造成過失,攏攏了衣袖,呵斥道:“我們這裡不用不經事的人,她們是什麼人,也輪得着她們慌成這個樣子,正經差事也丟了。”
陳掌事本也是想從嚴處置,罰半年月錢,以警示華滋軒一干宮婢,沒想到夏語澹出手比陳掌事罰得更重。這是要攆出去的意思,從華滋軒攆出去,這兩位一輩子只能在西苑冷清的角落做個打掃的粗使了。
兩個宮婢也明白這樣出去往後的日子,癱在地上頭直直的砸在地上求饒。夏語澹側過了身子閉上了眼睛,陳掌事曉得,連忙把那兩個人拉出去。
“磕得我腦仁兒疼。”夏語澹早上醒來就渾身不得勁兒,揉着腦門坐着發呆。
陳掌事以爲夏語澹過分處置了兩個宮婢心裡不痛快,輕聲勸道:“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自然不把她們放在心上。”夏語澹略皺着眉頭道:“叮點兒事就做出這副樣子來,殿下還在欒台山呢。”
趙翊歆去欒台山幹什麼?還不是去安撫民心的。夏語澹那句玩笑也是真話,天榻了有高個子頂着。反着來說,高個子最怕天榻了,說得魯直一些,誰該最怕死,天下最有錢,最有權的人才該最怕死。趙翊歆都不怕,身邊的小鬼唬嚇成這樣幹什麼。
夏語澹不會來體諒這種心情,攆了那兩個宮婢,就是告訴宮裡的人,彗星沒什麼好怕的,就算是怕,也該心裡門清兒,怕的是誰!
夏語澹闔眼養了養精神,在鏡中瞧着自己的氣色也還好,才命人把兩個孩子抱過來放在悠車上,夏語澹坐在悠車邊上輕輕搖晃,給兩個孩子唱起了童謠。夏語澹也是那時候過來的,她最知道,十來天的孩子看不見,也就聽可以聽見。一首接着一首,夏語澹輕聲詠唱:
一個犁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過天青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書一卷,瘋也癡癲,狂也癡癲。
“瘋也癡癲,狂也癡癲!”夏語澹喃喃自語。明明是一首歡暢的童謠,夏語澹唱到了最後,感到了心頭的悲涼和孤寂,夏語澹忽然很想念,瘋狂的在想念趙翊歆。
那時候,趙翊歆等人正在下山的路上。他們走在一處略微空曠,樹木沒有密集的半坡之地,氣氛陡變,因爲此間鳥鳴不聞,滴水不落,靜寂的可怕。侍衛們露出警惕,四周觀望,手握上刀柄,把趙翊歆保護在中間。
突然的,下方傳來迅疾的破空之聲,一支半丈長透着寒光的利箭,從地面射出,沿着半坡,幾乎是貼着了地面,破土劈木而來,些許障礙沒有絲毫減弱它的威勢,勁風未到,箭身已達。
好快好利的箭,那不是弓箭,是比弓箭射程更遠,命中率更高,殺傷裡更大的弩|箭!
站在最前方準備迎敵的侍衛提刀砍去,想要消去它的箭勢,一刀震得虎口發麻,去勢依然向着趙翊歆的方向,傅暱崢撲住趙翊歆,一個侍衛已經放棄用刀擋掉,飛身阻止。
一聲悶響,一片血霧,箭簇穿過了侍衛的肩胛,尤被箭身之力帶着往後,撞向趙翊歆前面的傅暱崢。
這一切,只在眨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