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樞營在京城郊外八十里處,是整個大梁單兵作戰最精銳的部隊。軍中事物,比如糧草的供給,兵器的置換,將兵的提升都是皇上一言而決,而不是交給六部議決,平時皇上心血來潮的時候,也隨時去神樞營轉一轉。
而今,這些事物都交給了趙翊歆。
匆匆吃了早飯,裡面一層護心軟甲和全套護腕護膝,外面穿上一套鎧甲,沒有花哨的裝飾,只聽見行動中,關節轉動而發出肅穆厚重的聲音。趙翊歆手腳修長,身姿挺拔,背弓扶劍出了門,背影凜然軒昂。
他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他是血氣方發,朝氣蓬勃的少年將軍。夏語澹看着他翻身上馬,頭也不回一下,從容的離開了自己的視線。
這一去又要五天,送走了趙翊歆,夏語澹換了一套家常的衣服,由馮撲駕車,也從西苑離開。
每次出去其實很簡單,見到馮撲駕車,苑中護衛都很知趣,一道道把守的侍衛不會盤問。
“先去看看淺碧。”夏語澹在車上道。
淺碧靜養了快一個月,頭幾天不能劇烈移動的時候還住在她那個郝家。後來挪動到夏語澹準備的宅子裡,燈香一直在照顧她,每次夏語澹聽到的消息,淺碧心情很不錯,吃得下飯,睡得着覺,不會回想以前痛苦的記憶,不會傷心失去的孩子,不會過問父母的境況。
夏語澹開始還覺得淺碧現在的狀態很好,可是太醫卻說,淺碧的心智在倒退。這可能是淺碧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也可能是郝家的人這一年給她灌輸的話,造成的影響。
就像養在花盆裡的睡蓮,要每天換水。淺碧需要人像孩子一樣細心的呵護,而不是想傻瓜一樣隨便愚弄。
傷人於無形,所以淺碧在郝家的這一年都過得不好,也不僅僅是從去年底開始的。
夏語澹坐在馬車裡,隔着門向馮撲問淺碧父母弟妹四口人的情況。
郝大用,侯氏,他們一個十三歲的兒子,一個九歲的女兒,四口人關在一處,處於囚禁狀態。馮撲可不是良善的人,林家和侯家現在怎麼樣了,當時就告訴了他們,然後侯氏天天哭,郝大用當着兒子女兒的面兒天天打老婆。
馮撲緩緩的駕車,道:“前幾日那個最小的發了高燒,在燒糊塗的時候,嘴裡直罵淺碧姑娘呢,說她們全家被淺碧姑娘害了。”
意識不清的時候才說了真心話,到了現在還不知錯,夏語澹眉頭擰緊。
馮撲自顧說道:“少奶奶不要以爲九歲的年紀小,我六歲的時候就到了宮裡,同一批兩百多號人,都是六七歲的年紀,個頂個的猴精,都知道什麼差事好,什麼差事不好,怎麼用心學規矩,怎麼討好師傅們而後自己再出頭。我知道少奶奶是善良的人,覺得有些事情該一人做一人當,可是出了事,往往是一人獲罪全家誅連。即便如此重罰之下,身體伏法,心裡還沒認罪呢。”
夏語澹靠着車板上,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疼,開口卻理解道:“是我想差了。明明知道自己犯錯會牽連家人,還是要犯那樣的錯。既然自家人都不憐惜自家人,別人也輪不上了。”
侯家一家奴籍,所以往下罰纔會那麼嚴重,男丁發配遼東給馬奴爲奴,侯仁侯義,還有他們幾個兒子,最小的四歲,還沒有上路就因爲刺配的傷口感染死了。
誰是該死的?誰是無辜的?
夏語澹必須儘快適應,她可以主宰生死的權利。
馮撲含着冷笑,道:“我也讀過幾本書,知道一句‘子不教,父之過’。”
“是呀……”夏語澹只是輕輕道,張開自己乾乾淨淨的手掌。夏語澹想起了,香嵐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樣子,也就那樣了,很平靜。當天是趙翊歆握着自己的手殺的,這一次,趙翊歆不會再來握自己的手了,他從始至終,都懶得理會這種烏糟的事情。
夏語澹到的時候,她們正在生火做飯,燈香炒菜,淺碧燒火,燈香的丈夫江笙光着膀子在劈柴,把木柴劈成薄薄的一片一片,點着火兒就能燒着了。馮撲先進門,江笙連忙穿起衣服迴避了。
淺碧表面養得好,面色紅潤,身體因爲一個月的滋養和原來一樣,一頓吃掉兩碗飯,然後和夏語澹抱怨燈香什麼活都不讓她幹,她很沒有事情做。
淺碧一直是個勤勞的女孩子。
“你現在還不能碰冷水,又不能用力,確實沒有事情可做。再過幾天吧,過幾天你隨你燈香姐姐回家就有事可做了。”夏語澹笑着和她說。
淺碧高興去燈香家,卻小心的問出了她的問題,說是問,她的語氣裡已經帶了肯定:“原來的家沒有了吧。”
燈香連忙安慰她道:“我家也是一樣的,你看你姐夫對你也好,家裡只當多養你一個女兒。”
淺碧眼睛紅了,恩恩的點頭,忽然說道:“其實原來那個家也沒有多麼不好,每次吃飯的時候,爹也會給我吃飯,只是要先給弟弟和妹妹盛好了之後,纔是我的。”
“我知道了。”
夏語澹會明白這是淺碧爲女最後的孝心,看着燈香擰了藥汁,淺碧喝下了今天的藥就早早休息去了。
淺碧只是表面看着好,就太醫一次給她開了三個月的藥,就知道她的身體一時調理不過來。
夏語澹和燈香兩人在外頭說話,給了燈香一些貴重的藥材和五百兩銀子,這些是淺碧的藥錢和日後生活的費用,像淺碧這樣智力低下又不能生育了,燈香只能照管她一輩子了。
燈香也沒有推諉,收下了藥材和銀子欲言又止。
“我會罰郝大用和侯氏站籠,枷示其罪,再□□他們五年,然後驅逐出京城。”夏語澹向燈香陳述。
子不教,父之過。郝大用何止不教,他根本就禽獸不如,沒把淺碧當女兒。
至於侯氏,侯氏是繼室,在原配的牌位面前要執妾禮。雖然有個‘孝’壓在身上,可是大棒則走,尋常百姓之家,有繼母虐待原配所出的孩子,鬧大了,鬧到原配那邊給孩子出頭,把繼室告倒了,繼室就是戴枷站籠,警示衆人的下場,儘管執行下來很少,可是這樣處置是有先例的。
淺碧是前頭原配生的孩子,繼母苛待繼女,禮法也不容她。
要是每個繼室能隨便捏死原配的孩子,家族秩序何在!
燈香端端正正的跪下,鄭重的給夏語澹磕頭,卻哭了,道:“姑娘,我和淺碧,無意於置姑娘於這般的境地!”
禮法是存在的,可是天下繼室幾個做到了善待原配之子,又有幾個人依法正法了。就是夏語澹這樣爲淺碧出頭了,也沒有任何好處。
林普已經杖斃了,若是這樣處置了郝大用和侯氏,戴枷站籠,警示衆人,警告了誰?大老爺和二老爺是原配嫡出,四老爺和喬氏是繼室嫡出。喬家幾十年權利下面的暗流,下面做奴才的多少體會的到,因爲他們都被波及其中。
夏語澹這個態度,是把四老爺和喬氏徹底得罪了。
夏語澹把淺碧扶起來道:“不管你們姐妹的事,直是直,曲是曲,僅此而已。我現在所想的是,你們在清安縣能否照舊生活。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我擔心閻王打架,小鬼遭殃,儘管這個可能現在看起來是微乎其微的,可是淺碧落到了這個下場,一年之前,誰想得到呢。”
遷怒,是主子最常見的瀉火手段。
“這……”燈香遲疑了許久,才含淚道:“全憑姑娘安排。”
做奴才做到林普那份上,也是說殺就殺,而且做奴才的日夜跟在主子身邊,自己的小家都要往後退。且不說燈香享不享受皇家奴婢的身份,燈香是怕做不好,他們那一家子,總是不適合再做奴才了,才放了身契的。可是主僕是而今最好的庇佑關係。
那怕萬一,燈香也不敢拿一家子的安危冒險。
夏語澹拍拍燈香的手,又看了淺碧一會兒,才離開了。
後面的事就交給馮撲辦了。馮撲是管家,太孫妃名下所以私產都是馮撲在管,十萬匹絲綢的收益,夏語澹名下有錢有田有鋪子都需要人打理。
最後馮撲把江家安排到了汴京的一處田莊上去當了一個小莊頭,管個兩千畝小地方,和江家原來的生活條件差不多。
然後燕京府尹按着上頭的指示,公開處置了一起繼室虐待原配子女的案子,暗中踢到了誰的痛腳,只有痛的人知道罷了。
喬氏這次遞牌子求見皇后,皇后召見了,次日又招夏語澹。
但是皇后見了夏語澹並沒有提起喬氏,只是和夏語澹商量了獻懷太子的祭禮。
獻懷太子死在四月二十四號。
這一天恰好是夏語澹的生辰。
皇后沒有避諱這一點,甚至直白的道了:“你生的不是時候,你是這一天,至少我活着的時候,我不願意看到這一天,宮裡還能輕歌豔舞,爲你慶祝生辰。”
夏語澹原來就是忐忑的在聽皇上吩咐着,忽見皇后發作出來,反而是鬆了一口氣,伏地許下了承諾:“我出生那一天,我的姨娘和一個同胞哥哥也死了,娘娘放心,終我一生,我不會慶祝自己的生辰,不會以此打攪獻懷太子的魂靈!”
“好,好,好!”皇后哭了出來。
十五年了,皇后還不能放下,喪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