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夏語澹當成了能救渡她的菩薩。
夏語澹釘在哪裡,菩薩供奉在廟裡,泥塑金身,雲層之上哪有菩薩關照世人的悲喜。倒是太孫妃這等身份的人,若她想做,勉強可以算是人間的菩薩。
她若有難,太孫妃能解決不了?
夏語澹摸摸小白的頭,安撫它那種生人勿進的情緒,轉身慢慢回家。女人懂了,連忙站起來,遠遠的跟在夏語澹身後。
這等衣裳襤褸的人自然不能靠近夏語澹,走近藤蘿衚衕,女人就被暗中守在藤蘿衚衕的護衛架走了。
趙翊歆身邊什麼人沒有,總有人能聽懂她的鳥語。
夏語澹不是爛好心的人,幫她總是有理由的。她官話不會說,聽方言的口音也不像燕京附近的人,爲什麼會在京城裡?要知道在一個地方混,說話是最基本的,說的話人家聽不懂,當乞丐都沒有資格。當乞丐的,人家施捨了她東西,不是應該說幾句感謝的話。所以她纔在早市上偷包子吃。
夏語澹想到了拐帶婦女的可能,若她是這種遭遇,要回鄉回不去的話,夏語澹還是能幫她的。
小白出門玩一圈安靜了,窩在它的小窩裡睡午覺,夏語澹在一旁看內宮十二監六局宦官女官的名冊。夏語澹將來的生活由這羣人精分細劃了伺候,起碼要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就重點看幾個領頭的和近身之人的人事檔案,也有嗚嗚泱泱幾百人,看得夏語澹一團毛線,只能多看幾遍。
也不知看了多久,抱影輕腳進來道:“姑娘,問出來了。她是雲南北勝府的人,她夫家在北勝府城,婆家在木邦宣慰司。”
夏語澹聽了還是驚訝道:“雲南?雲南據此可有三千里,她婆家在宣慰司,她是漢人嗎?”
少數民族的聚居地,朝廷爲了方便統治,設立了宣慰司,安撫司,招討司,長官司等行政級別,由民族頭領和漢族官員共同治理,其中宣慰司行政級別最高,少數民族的比重也高。
“她父親是漢人,她母親是彝人,所以她算是漢人,孃家姓馬,夫家姓田。元興二十年,黔國公奉召,從雲南農家擇選年少兩百名待侍內廷,錢五就是北勝府出來的,家鄉的口語和她有七分相,才能聽懂她的話。”
錢五是馮撲的跟班,現在馮撲常留在石榴院爲夏語澹掩飾行蹤,錢五守這邊,屋裡挑水劈柴,看門打掃等髒活重活都是他在幹。
“這兒真是巧了,那個……”夏語澹選了一下稱呼道:“田娘子現在怎麼樣了?好生待她,既她有幸見到了我,能幫的就幫幫她吧。”
抱影面有感傷道:“田娘子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八歲,一個男孩六歲,說是病了放在四喜橋下,還要姑娘示下。”
夏語澹更加驚訝了,一個女人帶着兩個孩子,就不是夏語澹之前以爲的拐帶婦女,不過現在不是計較的時候,這兩個生病的孩子,夏語澹籲出一口氣道:“難怪她一直跟着我,這樣求我。這天氣大人露宿在外也要凍死,還是兩個孩子,你們小心些把人接出來,該怎麼治病先把病治了。”
“是。”抱影趕緊轉身去吩咐。田家三人沒帶回藤蘿衚衕,安置在了四喜橋附近治病養身子,有夏語澹發話,兩個孩子得到了最好的醫治,可是那個男孩病勢太沉,當天晚上夭折了,女孩熬了過來。
田娘子抱着兒子的屍體,癡癡傻傻的哭了半天,不過女兒活着,還有這不知名的人家救命的恩情和漂泊來京城的目的,田娘子沒有垮掉。
田娘子攜帶一雙兒子出現在京城的原因,錢五等人不敢專斷。
很狗血,如果田娘子所言屬實的話,這是個慘遭拋棄而不自知,還千里尋夫以致貧病交加的故事。
大梁官員數不勝數,田娘子口中自稱的丈夫,夏語澹還知道,如果人名沒有重合的話。
今年溫神念中了進士,夏語澹買了一份進士名單,溫神念二甲十二名,田承鵬二甲十三名。而這個田承鵬有妻有子,五年前和襄陽知府之女秦氏成婚,五年中育下兩子一女。突然前面冒出一個形如乞丐,不通官話,還有彝人血統的妻子,一對孩子還這麼大了,一個八歲,一個六歲?
如果田娘子所言屬實,她就成了秦香蓮第二,夏語澹憤怒歸憤怒,卻不敢以田娘子的一面之詞,就毀了一個家庭美滿,仕途正好的二甲舉子。田承鵬中二甲進士之後外放爲官,以濟南府正七品推官爲仕途的起點,前途無量。做推官的熟讀律法,他該知道停妻再娶,拋妻棄子的下場。
所以趙翊歆過來的時候,夏語澹就把田娘子的遭遇一說:“田娘子今年三十五,田承鵬今年二十六,十八媳婦三歲郎。田氏老夫婦是元和十五年,從湖廣襄陽府遷入雲南北勝府的平民,五十老來得子,怕養不大兒子先去了,纔要給田承鵬找一個年長的媳婦。田娘子十一歲就到了田家,二十三歲和田承鵬圓房,這個我知道,田娘子是田家的童養媳,可是口說無憑,田娘子拿不出婚書。”
在夏語澹的思想裡,前世剛談了戀愛,就老公老公的叫上口,沒有扯證不是老公,只是男朋友。這一世,各級衙門擺着,也有民政局婚姻登記的職能,夫妻之間有婚書,夫妾之間有契書,主子和奴婢之間有賣身契,這些都承認了男女之間合法的性關係及這層關係之下,各種權利和義務。
男人會拋妻棄子,女人也會貪慕虛榮。阮氏和香嵐就是在沒有合法的關係下,先發生了關係,用生米煮成熟飯的態度來應對問題,遭到了拋棄。她們都死了,夏文衍和夏謙都活得好好的。沒有婚書,怎麼證明田承鵬停妻再娶,拋妻棄子?
沒有婚書證明婚姻關係,田承鵬最多是在婚前和別的女人鬼混,生的都是私生子。
趙翊歆躺在炕上吃着蘋果聽夏語澹說話,臉上並沒有和夏語澹一樣,驟聽此事的憤怒之色,要趙翊歆染上憤怒的情緒很難,不過知道這個事,趙翊歆也不會不管就是了,道:“雲貴川之地的人,民風好聽點說是開放,難聽點有些還是化外之民,尚未教化,婚姻大事不講三茶六禮,也無需得到官府出具的婚書,在約定俗成之下,大家都知道他們一起過日子了,就是合法的夫妻了。”
“是這樣的嗎?”夏語澹疑惑。夏語澹只在和慶府和京城兩地待過,京城不用說,男女婚姻以婚書爲準,和慶府上至府城,下至鄉下犄角旮旯裡的人,也是如此的,夏語澹記得王桃花她們成婚,都有這樣婚書,有了婚書,女子還能出嫁,不然是無媒苟合。
趙翊歆把蘋果吃完,舒適的枕着手直挺挺的躺着,道:“雲貴川很難管的。尤其是雲南,據此三千里,在太宗時期,才陸續向朝廷臣服,即使臣服之後,或是生活疾苦,或是官吏亂法,或是不同民族之間毆鬥,各部族也時有小部分的叛亂。所以雲南的昆明城,纔有一個黔國公府。我們說同性同族不婚,可雲南部分地區直系的堂兄妹也可以成婚,千年的成法還要順着他們的習俗。所以很多沒有婚書,也照舊成婚生子過日子,畢竟那地民風彪悍,說白了不聽朝廷管制,也就不在意官府出具的一張紙。還有,找官府開婚書可是要錢的。”
對哦,王桃花成親那會兒,上縣城辦婚書就教了一筆錢,是多少來着?反正幾個銅板是絕對不夠。
夏語澹趴在炕桌上道:“要這樣說來,田承鵬還真是個人物。上代人還是湖北襄陽府遷入雲南的貧民,到了他都成進士了。筆墨紙硯,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每一次趕考不需要花錢。溫神念家境富裕,錢不是問題,只要有顆讀書的腦袋就供得出來,田承鵬就要拼命了,既要會讀書,還得賺銀子,位列二甲十三名,真人才也!溫神念和他一比,就被比下去了。”
趙翊歆嗤笑道:“你不是說,據田娘子說,田承鵬爲了科舉把家裡的房田都賣光了,他還娶了襄陽知府的女兒。”
“是呀,田氏老夫婦遷入雲南,官府分撥的加上自己開墾的,有二十五畝地,都被田承鵬爲了讀書,一畝一畝的賣掉了,到了七年前他考中了舉人,爲了湊齊上京趕考的路費,把僅剩的五畝地都賣了。”
說到此處,夏語澹心寒,七年前,田娘子生了一個女孩,肚子還揣着一個,田承鵬只爲了他趕考,賣光了家中的田地,要田娘子母子三人怎麼活?府城住不起,田娘子就住回了木邦宣慰司,帶着孩子給別人當佃戶,去年雲南大片旱災,田娘子才被逼着出門尋夫,搭上馬幫先去湖廣襄陽府,沒找到人又顛沛流離了半年到京城。
可憐她笨嘴拙舌,說了三十年的鄉音,官話也不會說,靠着馬幫的人幫忙和一雙兒子會說幾句官話,纔來到京城,可是馬幫走了,兒女病了,她就成了啞巴。
真算是,越過了千難萬險才活着到京城,來了京城有什麼用,一個兒子現在已經病死了,若不是夏語澹遛狗遇到,她們在這年冬天都得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