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致是真的有事要請示,不過第二天早上,喬費聚未等喬致請示,就下令提早搬去了別莊。他清醒的時候,並不記得他在癲狂的時候做過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打了虞氏,罵了林氏毒婦。他並不想把沉澱在心底幾十年的往事說出來,那些都是要帶到他的墳墓裡,隨着他的死亡埋藏。活到七十幾,經歷四朝,他知道的,他參與的,有太多的往事不能宣之於口,見之於史,一旦被人竊取,家不寧,國不安,於家於國,他死不瞑目!
喬贏輕車從簡,早一步去別莊安排,喬致帶着一堆人,浩浩蕩蕩的送了喬費聚過去,又默默的回來,別莊裡,只留下十幾個喬費聚深信的僕人服侍。
清晨的太陽冉冉升起,盛夏耀眼的金黃色光芒射下來,讓人掙不開眼睛,所以喬費聚是背光坐着聽虞氏吹嗩吶。
是的,嗩吶。虞氏精通音律,專攻的不是古箏,琵琶之類宴客的樂器,而是嗩吶這種最平民的樂器。家學淵源,嗩吶是普通百姓喜事喪事上最常見的樂器,虞氏從小看着他父親吹,看也看會了,而且青出於藍,一曲鳳陽歌吹得高亢嘹亮。
“再吹一首閤家歡吧。”喬費聚閉目道,他此生的願望也是如此。
嗩吶聲再次響起,曲奏從散板,正扳、慢板到快板,節奏從細柔,激揚,舒緩到蒼勁,那是在人羣中的純樸之氣,帶着一家子其樂融融的氛圍,不由得讓人滿足,在強進的樂聲中,那顆躁動的心被撫平了,人也在□□迭起的樂曲聲中輕飄起來。
虞氏吹了完整一首,才提醒喬費聚道:“爺,人已經到齊了,他們都在等着呢。”
喬費聚有六個兒子,老二老五已死,不過都留下了兒子,剩下四個兒子和各房的嫡長孫已經齊聚,還有鹹平府過來的幾個族老,燕京府的官吏。喬費聚要在死前,分配好他的遺產和家族的族產,多少豪門望族都是因爲在這一塊上處置不清,才生出齷齪以至家族的內鬥不斷。喬費聚是愛權之人,卻不是過分擁權之人,幾個兒子也早分過家了,這一次要處置的是喬費聚幾十年的私藏和喬家馬場。喬家馬場,喬家最重要的產業,要當着衆人傳到喬致手裡。
“拿藥來,我再吃一盅。”
喬費聚現在要喝的是五食散。五食散是損傷人的心肝脾肺腎之五臟的霸道之藥,雖然霸道卻能讓喬費聚的腦子清醒,拆東牆補西牆,喬費聚能接受五臟的衰竭,卻不能接受自己人鬼不知的癲狂之態,他要死,也只能有尊嚴的清醒死去。
虞氏用藥紗濾一碗藥,喬費聚如飲水一樣的大口喝了,就要起身而去。
虞氏壓住喬費聚的腿道:“爺着人擡着去吧。”知道喬費聚是不願讓人擡着走,又勸道:“大事尚未料理,爺還得保重身子。”
“也對!”喬費聚卻是笑了,穩坐在楠木矮靠的八寶紋寶座上,由人擡了走。
“父親!”幾個兒子看見喬費聚是被擡着進來,紛紛泣聲跪下,一屋子輩分比喬費聚低的人都跪下了。
“起來,老子還沒有死呢!”喬費聚說話沒個忌諱,見到是燕京府裡的老相識趙通判來的,對他一拱手道:“有勞趙大人,今天爲我做個見證。”
“下官不敢!”府裡的通判是正六品,他姓趙,和皇家的趙家可沒有關係。趙通判還了禮,就捲袖坐在案桌上提筆記錄。
喬費聚的私藏勻勻的分成六份給六個兒子,兒子已經死的,由各房的嫡長孫領走,這些東西就沒有出嫁的女兒和外孫們的份了,都是傳給家族的男丁。最鄭重的是喬家馬場,馬的數量,馬的品種,馬場裡的馬奴,相馬師,馬場的賬冊,契書就有幾個紫檀木箱子,能說的,喬費聚都要說清楚,交割給喬致,從此喬致就是喬家名符其實的第一當家人。
各種文契簽字畫押,喬費聚還在呢,無人敢有複議,所以一切很順利,便是很順利,也用了大半天,午飯都是錯過了飯點午後才吃上。
吃了午飯,送走了趙通判和喬家族老,關起門來,就是喬家一小家的事了,喬費聚只留下四個兒子。
除喬致之外的老三,老四,老六也是多日,甚至是多年不見了,喬費聚能記得的,也關心了一下他們各家的事。
老四喬庸捏着茶蓋想了又想道:“父親,我這次還京經過齊王的封地,和齊王偶遇,齊王密語於我,說是……”喬庸深吸一口氣道:“說是皇太孫不是趙家骨血!”
第一任齊王是太宗幼子,初封在應昌,在太宗在世時,統領現在穎寧侯所掌管的三朵衛,應昌就在燕京的頭頂上,新帝繼位,當然不舒服,就把齊王的封地改在了湖廣開陽,齊王隨之逝去的,就是三朵衛的指揮權,從此成了一位閒散的宗室,現在的齊王是第二任,皇上的叔父。
皇太孫不是趙家骨血。這句話心裡嘀咕的人絕對存在,卻沒有人敢說出來。
太宗這一脈子嗣稀薄,太宗三個兒子,一個是眼瞎的;繼位的仁宗三個兒子,嫡長子徽文太子還死在前頭,現在的皇上更好,只有一個兒子,兒子還死了,死前沒有留下兒子。現在的太孫,在太子薨時,還揣在太子宮一個才人的肚子裡,真的能一生就生出兒子?太子二十幾歲都沒有一個兒子,他死後那位才人那麼幸運,生出了兒子了?不會是女兒的可能,而被皇上換掉嗎?
太子薨後,皇上已經年過四十,朝廷上宗室裡怕江山後繼無人,曾經運動過,想讓皇上過繼嗣子,太孫一出,這個打算就消停了。皇上若有子孫這個皇位自然是傳給皇上的子孫,若這個子孫是假的,混淆皇家血統之罪,折斷趙氏大統之罪,便是皇上,也要被各地的宗室羣起而討伐。
從禹鑄九鼎,啓繼王位,繼承製代替了禪讓制,公天下就便成了家天下,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天下,是趙氏一族的天下,若皇上抱了一個別人的孩子充當自己的孫子,他答應,趙氏皇族不答應,天下之人都不會答應,皇上一人,就會被人以此爲由討伐。
幾個兒子都變了臉色,喬費聚安然道:“老大你以爲呢?”
喬致站起來,其餘三個兒子也站起來,喬氏恭敬的回答:“兒子沒有以爲,兒子只看見,皇太孫已爲皇太孫,十四年矣。”
滴血認清這種事是子虛烏有,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血也能融合在一起。皇太孫從落地起就是趙氏血脈,皇家玉蝶這麼記着呢,他當了十四年的太孫,誰能證明他是假的,是有人證還是物證?人證物證,信則有,不信則無,若有人想窺伺皇位,不會捏造嗎。
皇上佔了先機,趙翊歆當了十四年的皇太孫,他便是個假貨,也變成真貨了。
喬家已經是公爵,近百年來,皇家未曾虧待喬家,重立一個新君,新君還能給喬家王爵不成。所以皇太孫的真假和喬致沒有關係,他已經進無可進了。
大兒子的回答還是讓喬費聚滿意的,看着四兒子道:“齊王和你提起這話時,還有何人在場?”
喬庸謹慎道:“是在一個水亭邊說起此事,四周空曠藏不住一個。”
喬費聚揚手把茶杯掃在喬庸腳邊,怒罵道:“齊王有膽子張嘴說,你就有膽子用耳朵聽嗎?”
眼睛看見的藏不住一人,真會藏不住一個人嗎?
“父親!”喬庸直接跪在了瓷片上,大義道:“此事關係正統……”
“你閉嘴!”喬費聚指着喬庸厲聲道,繼而冷笑一聲:“齊王說這句話用意爲何?他是要造反嗎?他老子當年有三朵衛在手,深受太宗皇帝的寵愛,都造反不起來,他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你要仔細,齊王說這話,死的最多是他一家,他的九族和皇上是一樣的,你說這話,死的是喬家的九族!若再有一個字,休怪我綁你見君!”
喬費聚的腦皮一抽一抽的刺疼,他現在的身體已經疲累,所以沒時間耍太極,直來直去,道破了齊王背後的野心。正統,正統真的值得冒着誅九族的代價來維護,齊王要的是皇位。
“四弟起來吧。”喬致要當好大哥,第一個伸手把跪在瓷片上的喬庸拉起來。
喬庸已經被喬費聚鎮住了,垂頭道:“兒子再也不敢了。”
喬費聚用鷹一般的眼睛巡視四個兒子,尤其是四子道:“皇上說的話,即是聖意,聖意已下,誰敢復爭!我這話放下,若喬氏族人,有人敢從逆,喬家人人得而誅之。”
喬費聚最後,也只能用這話敲打子孫,讓它成爲一條不成文的家規。只能是不成文,若是見諸文字,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是!”四個兒子領命。
四子退下,喬致走在最後,被喬費聚留下。喬費聚閉眼沉痛道:“小心你的四弟!”
“兒子知道,兒子會看住四弟,不會讓他犯糊塗。”喬致很冷靜的說了這句話,他已經是五十好幾,三朝走過來的人,雖不敢匹敵他的父親,心中是有成算的。
喬致是喬國公,他已經進無可進,可是喬庸不是。只要前面還有誘惑,誰能保證他有生之年,不起大逆的心思,只是可惜,有老父親壓着,他現在確實沒有大逆的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夏語澹能否做太孫妃,不是她現在的素質可以決定了,取決她身後的家族。
其中喬家是關鍵。
你們都說我喜歡喬氏,其實,洪氏一出,你們知道我有多喜歡她的吧。
明褒暗貶呀。
夏文衍那樣,喬氏只能折磨女兒孩子,從中得到安慰。
喬贏要是背信棄義,洪氏真的會一刀宰了他,就是不宰他脖子,也宰他下面。